隊伍從豫州出發穿過兗州到達青州,一路上並不太平。


    張角已死可不代表黃巾徹底安分下來,更何況借黃巾一事,地方豪強皆嗅到了某種契機,下放軍權容易收回艱難,一個個皆以擴大己方實力為先,被逼迫得活不下去的百姓比比皆是。


    曹穗待在馬車中蔫蔫的,古代光是出行就折磨人,路是坑坑窪窪不平的,馬車是不防震搖搖晃晃的,沒暈車都是她身體給予最大的恩賜。


    每日歇息時,她下馬車隻能瞟到各處荒無人煙,驛站也破破爛爛好似無人管理,心情越發低落,提不起勁來。


    丁氏看得著急,曹穗注意到她擔心的麵容努力提起精神,“阿母別擔心,我就是覺得無聊。”


    丁氏不放心,每日讓黃醫師診脈就和吃飯一般準時,黃丹紅在曹穗身邊更是時刻注意,生怕她出一點點問題。


    曹穗被如此重視,再瞧瞧徒步的仆從和士兵,心裏暗罵自己矯情。


    好不容易緩過來,丁氏正在馬車給她說些簡單有趣的故事,顯然是把她那句無聊聽進去了。


    突然馬車停下來,曹穗好奇地撥開車簾,伸出小腦袋去看外麵。


    夏侯惇騎著大馬走到最前方,就看到幾十個穿著破爛、瘦骨嶙峋的百姓手裏握著木棍攔住去路,聽他們壯膽地說自己是黃巾,還說得磕磕絆絆,不想搭理。


    他眉間一擰,“此乃朝廷官府隊伍,速速離去,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曹穗遠遠地望著,隻能見到烏壓壓的一片人,身上的衣裳可以用破爛襤褸來形容,找不到一件囫圇完整的。


    所謂劫道,人手一根不知道從山腳還是家裏拿的木棍,連像樣的農具作為武器都拿不出,也不知道是拿來打劫還是壯膽,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人握著木棍的手都在顫抖。


    被夏侯惇嗬斥後,後麵上前一群老弱婦孺,噗通一下跪在夏侯惇麵前,所謂的青壯黃巾也跟著跪下來,惶恐又無神,好似明白自己在做無畏的掙紮。


    丁氏把曹穗一把抱回來,“事情交給你夏侯叔父處理。”


    她自然也對百姓的遭遇憐憫,可除了憐憫做不了其它。


    怕女兒年紀小轉不過彎來,丁氏解釋,“他們是可憐,但從豫州到青州這一路上,這樣的人我們會遇到很多很多。”


    救了他們然後呢?


    曹穗聽明白她話外之音,可總忘不掉那一張張死靜的臉,“朝廷不管他們嗎?地方官員不救助百姓嗎?”


    丁氏憐惜地撫過她的臉頰,“朝廷…隻有像鬧出所謂大賢良師那般陣仗,才會屈尊降貴地往下看。地方官員…穗兒,有的想管沒能力,有的則是一丘之貉。”


    她也不想說得如此直白殘忍,可明白她的女兒得天眷顧,叫她懵懵懂懂做閨閣女郎太委屈了,還不如和她說個分明。


    曹穗靜靜地聽著,又抽空看了外麵一眼,跪著的百姓還未離開,但已經開始默默垂淚,雖說知曉希望不大,但再次破滅還是叫他們失望。


    “夏侯叔父強硬威嚇,他們都懼他。”


    丁氏自然地和她一塊看,“嗯,穗兒日後莫要被一些人的表象所欺騙,這年歲誰都分不清楚披了一層什麽皮。過往也有許多富貴權貴人家,被看似弱小無能的百姓所殺,還有些人一朝得勢,也會淪為和過往仇恨的惡人一般作惡。”


    不要濫發好心,因為不知道麵對的是什麽人。


    哪怕是真正的弱者,在生存麵前衝破理智道德也不知道會做出何種惡事。


    曹穗都明白這些道理,可心裏過不去這個坎。


    若是她沒看見,那自然能心安理得,可偏偏叫她看見了。


    “阿母,他們能活下去嗎?”


    丁氏沉默不語,已然是最好的回答。


    曹穗猶豫過後眼神堅定,“阿母,我想出去試一試。”


    丁氏本能地想拒絕,可看著對麵的一張小臉,眼睛裏好似有火焰在燃燒般,將所有的顧忌、苦衷、黑暗全部燒得隻剩下最後的黑煙,一切負麵陰暗觸碰到就會被灼傷。


    “好。”丁氏的原則就是被她來打破的。


    她並不是無腦地溺愛女兒,不過是想著哪怕結果叫女兒失望,他們這一行隊伍還有兜底的能力。


    夏侯惇騎著大馬過來,心中雖然不太讚同,但還是將曹穗提到身前大馬上。


    曹穗一下子變換了高高的視角,臉上露出孩子氣的驚奇,偏過頭安撫丁氏,“阿母放心,我不會亂來的,若是叔父和阿母都認為我做的事情有危險,不用給我麵子叫停即可。”


    她還回首衝著不苟言笑的夏侯惇露出裝乖的笑容,“叔父英武睿智,見多識廣,若是我等會兒做出的決定不對,叔父千萬莫要因為我是小輩便順從。”


    夏侯惇將人環住,稍稍有點不自在,本以為會是胡鬧,沒想到如此懂事。


    他心中的天平已經偏了,小女郎小小年紀便如此通情達理,不過是心軟良善而已,怎麽會錯呢?


    “嫂子放心,我會保護好穗兒的。”


    丁氏:“辛苦元讓。”


    跪在地上的一群人本已要讓路,萬萬沒想到剛剛對他們沒個好臉的將軍軍回來了,馬背上還坐著一個白嫩小女郎,一個個皆不解地望著她,又害怕是否因為他們剛剛的舉動衝撞了貴人,瞬間又全部跪了下去。


    曹穗坐上馬背的新奇被他們嚇沒了。


    夭壽哦!死了都沒想過會被這麽多人跪拜!


    曹穗站在高處毫無所謂居高者的優越和意氣風發,反而低頭看著一個個瑟縮害怕不敢出聲的模樣心酸。


    “我阿父乃是青州濟南郡新任相國,此次舉家赴任並未帶足夠的糧食,現在我給你們兩個選擇。”曹穗沒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努力讓聲音穩住。


    淪為流民的百姓直直地仰望著馬背上的小女郎,不敢錯過一個字。


    “第一,我會做主從隊伍裏分出三袋糧食給你們,算是同為大漢子民的援助,自此生死有命。”


    曹穗一說完,沒有一個人接話,跪在最前方的老者更是未有欣喜,反而期盼著第二個選擇。


    “第二個選擇,同樣是三袋糧食,你們跟在隊伍後麵,隨我去濟南郡。”曹穗頓了頓,“我阿父乃大漢忠臣,一心報效朝廷,今日得聖恩治理一方,也會是百姓的父母官。你們若是能活著到濟南郡,我阿父無論如何都不會不管你們,做工或是種田,總歸好過在山野當流民。”


    曹穗一說完還是一片寂靜,她心裏不由得打鼓,難道是她想當然呢?


    還沒心虛完,就聽到一陣磕頭聲,最前方的老者哐哐磕頭,看得她眉眼直跳。


    還是夏侯惇見她不忍,嗬止道:“別嗑了,囉囉嗦嗦,快選,我們還得趕路。”


    流民不在意他不耐煩的態度,隻有老者感恩戴德,“多謝女郎,多謝大人,我等選第二個。”


    哪怕都不想背井離鄉,可哪怕有一絲活下去的可能,他們也不可能淪落為流民。


    今日出來劫道也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之前都是地裏刨食的農民,誰想過日子會淪落到“劫道”的地步。


    後續輪不到曹穗親自接管,夏侯惇把人送回到望眼欲穿的丁氏懷裏。


    曹穗趁著夏侯惇還沒離開,趕緊問道:“叔父,我此舉可會為您添大麻煩?”


    夏侯惇對上一雙赤子的眼睛,搖搖頭,“他們還掀不起什麽浪。”


    曹穗這才露出舒心的笑容,討好道:“我等會兒叫人送幾包泡腳粉給叔父,叔父一路辛苦保護,還望多多善待自己。”


    夏侯惇看著她秀麗的小臉,不合時宜地想到大兄,父女倆還真是某種意義上的相似,都用泡腳粉來籠絡,偏生自己還受用。


    “小女郎別想太多。”說完酷酷地離開。


    曹穗順勢靠在丁氏懷裏,還在那笑,“叔父瞧著冷酷不近人情,偏偏容易害羞。”


    丁氏點了點她額頭,“你還打趣起長輩來了。”


    語氣哪裏能聽出來責怪。


    一群百姓要跟上隊伍其實還有些困難,但等到晚上停下來時一個都沒落下,本來死氣沉沉的臉也帶上希冀。


    三袋糧食按照承諾交給他們,一群人的領頭人是個老者,這也是為何曹穗會將心軟付諸行動的原因。


    “族老,貴人那邊說願意借我們一口鍋煮羹。”


    杜族老領著婦人去領晚上用的糧食,珍惜地舀出來一些,再加上原地歇息後采集回來的野菜,摳摳搜搜能混過一頓。


    說是羹其實就是一點小米加野菜,清湯寡水的一碗,但杜家村出來的百姓全部沒有不滿,他們自然沒有下腳的銅板,就一群群窩在一塊取暖,捧著熱乎乎的羹小口小口地喝。


    一個個難得心中安定下來,雖說羨慕士兵和曹家仆從侍女吃得好,但心中沒滔天的嫉妒,能有一碗熱羹已經心滿意足。


    君不見大賢良師張角靠著一碗不知名作用的熱水拉起隊伍來。


    曹穗隻是從夏侯惇口中獲取他們的消息,見他們堅韌地跟上,心中也輕鬆許多。


    隻不過,等到第五天,夏侯惇再來時臉上帶著些不知道該說什麽的無語。


    “人變多了。”


    曹穗:“……叔父,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


    又不是恐怖片,人變多了是怎麽回事?


    曹穗望向就地紮營的一群人,依舊是破破爛爛的小人。


    夏侯惇:“每日都會有士兵去清點人數,已經連續兩日增加了。”


    曹穗聽得一頭霧水,“和他們不是一夥的?”


    若是一塊的,沒必要如此斷斷續續加入。


    她擔心有人想借機生事,“叔父,若是混進來居心不良的壞人,你直接處理就好。”


    夏侯惇臉色越發古怪,“他們很乖巧。”


    尤其是每次去清點人數時,一個個擠在一塊活像是要被一鍋端的兔子互相取暖,也沒鬧著要糧食,就默不作聲地跟著走。


    若是再這般半路加人進來,他都得重新安排清點人數的士兵,控製好表情也是一門本事。


    曹穗放下心來,沒鬧事就好。


    趕路途中曹穗去看過他們,一個個連雙像樣的草鞋都沒有,渾身上下找不出一點值錢的地方,其中負擔重物的青壯年也是瞧不出任何壯的地方,和她腦海中壯漢的模樣天差地別,脊背基本都被壓彎了。


    有時候曹家麵食做多了,會把剩下的一點麵疙瘩給他們,一群人更是絲毫不敢鬧騰,都是規規矩矩地領著自己那一口吃的,生怕惹惱了貴人被趕走。


    曹穗心中不是滋味,靜靜地窩在丁氏懷裏,隻有阿母懷裏的溫暖才能叫她低落的情緒回暖。


    黃丹紅得了曹穗的允許,還會在休息時給生病的百姓看病,那副感恩戴德跪著道謝的模樣叫一直冷著臉的黃丹紅也破功了,無所適從。


    何謂叛賊黃巾?


    不過一群活不下去的百姓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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