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也到了京城,且故意引他前去透露了自己目前的身份和所在,這是阿仇目前所知道的事情。


    但是他神神秘秘地,既不肯麵對麵地跟自己說話,也不遠直接告知自己的行蹤,阿仇因此而覺得有些挖心撓肺——他到底是想做什麽?


    想了一會兒,他覺得想不出來,於是暫且放下了這個疑問。反正……師父的想法,他好像從來沒有猜到過。他總歸是和其他人不一樣的。


    可是……他沒有走……真是太好了。


    阿仇坐在房間裏麵,先是望著房梁笑,然後笑著笑著就變成了哭號,哭得像個小孩子一樣,酣暢淋漓全無形象。眼淚抑製不住地沿著臉頰流了下來,連下巴都被浸濕了,他狼狽地抬起袖子擦拭,可是直到兩條袖子都變得濕淋淋,也沒能真的擦幹它。


    知曉家族遭難的那個夜晚,他也哭過。


    哭得比這個時候還要淒慘,哭到聲嘶力竭,喉嚨沙啞,被綁縛住的手腳,隨著時間一息一息過去,而慢慢一點一點變得絕望的心,那是他一生中都不會忘卻的噩夢。


    那一個晚上,他失去了陳文珝,也失去了所有他愛著,或者倔強著叛逆著不肯承認自己其實愛著的人們。那一個夜晚之後,他的心徹底陷入黑暗,覺得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能讓他這樣為之大聲哭泣的人。


    所有的執著與任性,都開始死去;所有的深情和恃寵而驕,都變成紮入心髒的刀。


    而現在他坐在這裏,抑製不住地嗚咽,卻竟然已經不再是因為痛苦。


    之後,一直持續到了三月底,一眾將士才終於受到了封賞。封賞的時候燕王始終沒有出現,而由陳文珝代行封賞之責。


    這時阿仇也已經聽過了不少將士間流傳著,關於燕王其實早已臥病在床,甚至連自理能力都沒有了,目前朝中事務已經由二皇子和七皇子聯合接手,而兩位皇子之中……似乎還是以七皇子為首。(.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


    而五殿下死後,燕王並沒有立太子。他其實正當壯年,本來不需要急於確立繼承者。不立太子,也有避免某個兒子過早威脅到自己地位的意思。但是自從五殿下故去那一年燕王生了一場大病,他的身體好像就再沒有好起來過。


    當然這種內宮的消息是不可能傳得太廣的,所以阿仇聽到的也就是個含糊隱約的說辭。


    封賞儀式完畢之後,一眾軍士被遣返回京驛,而陳文珝卻與朝臣們一同去到了宮中。


    而在燕宮之中,燕王躺在臥榻之上,雖然睜著眼睛,卻也像是睡著了一般。一動也不動,隻把視線木木地投向了宮梁。


    陳文珝捧著封賞文書,畢恭畢敬地到了燕王的床前,然後柔聲說道:“父王,封賞已經結束了。”


    燕王微微張了張嘴,很輕地“嗯”了一聲,表示聽見了。


    陳文珝卻並沒有因為他這樣的無能為力而改變恭謹的態度,仍舊十分謙恭地把燕王扶了起來,拿了個軟墊墊在了他的頸下,讓他在床欄上靠好,然後把封賞文書放在燕王的麵前,一字一句讀給他聽。


    燕王雖然已經連起身下榻的時間都已經沒有了,對於事物的反應液慢了許多,卻並沒有癡呆,腦子還是很清楚的。


    他默默地聽著陳文珝念完封賞文書。


    自從身體開始走下坡路開始,燕王對很多事情便已經開始力不從心。他其實並不看重陳文珝,並不是因為這個兒子不能幹……而是他……太能幹了。


    帝王是孤,皇子也是孤。既是孤,便不會有什麽真的人間真情。在燕王心裏,除了叢華兒,他親手養大的,聰慧又重情的叢華兒,其他幾個兒子都不可信任。(.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陳文珝也是如此。


    燕王一直覺得,君王為真龍,但是這個兒子,行事雖滴水不漏,卻極狠,極孤,如同一條獨狼。


    他對陳文珝有很深的疑慮。


    若是別的兒子能有相近的資質,燕王或許根本不會考慮傳位於陳文珝;即便實在再沒有更適合的人選,倘若他的身體不是崩壞得如此突然如此快,他也不會讓這如同獨狼的兒子過早上位。


    然而,終究已經到了不得不作出決定的時候。


    在燕王病重的這段時間裏,陳文珝一直表現得很孝順,很謙恭,任是誰也挑不出一點刺來。他親自在旁為燕王伺疾,任何連侍女太監都覺得為難的活計,他也都做得毫不猶疑。


    在好幾個月前,邊境戰事爆發之時,就已經有大臣諫言,要燕王在此風雨飄搖之際,早立太子為好。而隨著時間過去,如同這樣的奏折越來越多,請願態度越來越強硬。


    燕王不相信背後沒有陳文珝的影子。


    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地意識到,這獨狼一般的兒子在他不知不覺之間,竟然羽翼已豐。


    可惜他已經無力阻止,甚至連其他的選擇也不多。二皇子性子與其母親相近,可言憨直,亦可說愚蠢,且缺乏野心,容易為人所主導;四皇子乍看勤奮好學,卻被青夫人教管得太過,毫無自主能力,先前還不覺,然而自從被他所責罰之後,就開始自暴自棄,卻是把真實的性子暴露無遺……叢華兒……叢華兒……燕王喉間無聲,心頭卻悲鳴不已……


    剩下十一皇子,自小受蓮夫人寵溺太過,被養得不成樣子。燕王諸夫人之中,蓮夫人容貌隻是中上,但是性情直率急躁,雖有小心思,但卻總可被人一眼看穿,因此燕王對她格外寵溺和縱容。


    聰慧如青姬或者月姬,在這宮中反而並不討人喜歡。


    但是若是繼承了蓮夫人性子的皇子,就並不怎麽讓人覺得愉快了。何況,十一皇子的驕縱,比起蓮姬來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邊燕王剛思及蓮姬,結果殿外就想起了嘈雜聲,有侍衛的攔阻聲和太監的通告聲:“蓮夫人到——”


    那聲音略顯急促,顯然因為對方並不願意等候通報。


    卻聽蓮姬嬌叱道:“你們敢攔我!?小七進得去,我和玦兒就不能進了!?”


    這段日子以來,許多人心裏都已經有個模模糊糊的預感,七皇子大概就是下一任的帝君了,而蓮姬恐怕就是未來的太後,所以對於是否要攔阻,也多少有些猶豫不決。


    這點猶豫不決,就被蓮姬給抓住了縫隙,硬是無賴地闖了進來。


    才闖到殿內,迎上的卻是已經全然不能動的燕王淩厲的目光。她稍微畏縮了一下,就又笑著迎了上來,說道:“陛下,許久不見,妾身與玦兒都十分擔憂陛下的身體,可惜玦兒這一片孝心,卻老是被攔阻著沒有告知陛下的機會呢。”


    燕王卻隻是冷眼看著她。


    眾目睽睽之下,蓮姬的行為其實完全不成體統。若是燕王身體健康,蓮姬是絕不敢這樣做的。隻是燕王目前已是強弩之末,而蓮姬卻向來不是個目光長遠的人。


    有老臣子仗著資曆高,方想要勸諫一下蓮姬的言行,結果蓮姬兩眼一瞪,卻立時便開始撒潑。


    燕王對陳文珝遞了一個眼神,陳文珝便會了意,隻吩咐左右侍從禁衛看顧好燕王,領著一群朝臣退了下去。


    這一夜回到宮中,蓮夫人麵色陰沉,對幼子說道:“你七哥素來工於心計,一定會在這個時候對你父皇下功夫。不行,這兩天你得多跟我去見你父皇,別讓他找機會說動了陛下。”


    十一皇子已經十二歲快要十三歲了,但卻仍舊是文不成武不就,上學也不認真。此時聽到母親這樣說,便滿不在乎地說道:“父皇不是最喜歡娘嗎?娘你跟父皇說說,讓他把皇位傳給我,別傳給七哥唄?”


    蓮姬雖然慣常寵愛幼子,也不會像兒子一樣覺得這種事就是吹個耳邊風的問題,但是十一皇子的話確實點中了她的心思。


    她得想個什麽樣的辦法,讓小兒子得了這皇位才好。


    然而在蓮姬還在苦思冥想的時候,大臣卻已經再一次上書,要求讓燕王立下太子。


    而這一回,燕王終於鬆口了。


    他伸手對陳文珝招了招,陳文珝溫順地走了過來,跪在了他的麵前。燕王把手艱難地伸到他的頭上,十分吃力地發聲道:“……文史……備……詔書……立此子……為帝……”


    次日,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後宮與朝堂。


    陳文珝到了蓮姬的宮殿外,宮女剛想開口通報,就被陳文珝一個嚴厲的眼神給製止了。宮女對於未來的帝君不免有畏懼感,所以陳文珝很容易就讓她退下了。


    他走到主臥之外,聽見了裏麵蓮姬和幼弟說話的聲音。


    似乎是幼弟在哭鬧,而蓮姬在安撫他。


    他走得近了,慢慢才聽清了裏麵的話語聲。隻聽蓮姬一邊安撫陳文玦,一邊悲聲說道:“玦兒,娘何嚐不希望我的玦兒當上皇帝。但是事已成定局啊。娘以後定讓陳文珝封你一個大大的王,若他對你不好,娘也不會饒了他的。”


    陳文珝聽著,就那樣停下了腳步,許久,然後笑了起來。


    帶了點對自己的自嘲,又帶了點對不知道什麽人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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