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她早已成為了那個六界眼中戰無不勝、囂張霸道的冥司女帝。她也習慣了囂張霸道。從前的她是講不清道理,後來的她是能不講理就不講理,全憑著實力與本心獨斷的碾壓眾靈。她這樣行事著,時間久了,甚至連自己都差一點以為自己原本就該是這個模樣。


    現在,聽到江夢如此準確的談及自己的過往,漓江是傷懷的。她看不慣父親心安理得的寄居在司冥大殿偏殿,她選擇了沉默;被花落那樣奚落與欺負,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便也選擇了沉默;過去,有太多事情,她眼睜睜的看著,卻隻能選擇沉默。


    直到遇見青帝,她才開始變得聒噪,變得喋喋不休忘乎所以。青帝就像是一束光,那個時候,她總以為自己也可以是向著光堅韌生長的葵花……


    事到如今,她才恍然,自己不是葵花,荊棘叢裏頭也開不出葵花。


    冥界是一個沒有光的地方,她的行事隻能獨斷狠絕……


    “妾還知道……知道女帝私放了妖界鳳族的少主沐淋之後……又在人界逗留了幾年……還被一個紈絝子弟給騙了……騙了……”


    “夠了!”未及江夢說完,漓江就惱怒地厲聲喝止。


    那大概是她最羞憤的過往了吧。


    一個愛上了梅的女子,買不起梅,也可以被爛桃枝作踐,惹了一身膻後,回過頭來,還怎麽心安理得的仰慕起梅枝?


    “妾知道,女帝連動手都嫌髒。得知此事後,妾就將其挫骨揚灰了,連帶著魂靈也被折磨的灰飛煙滅了。”


    亭外的風雪漸漸大了,江夢玉手輕揮,一道透明的光幕將四麵透風的亭子罩的嚴嚴實實的,四下霎時間就溫暖了起來。


    江夢又手法嫻熟的從竹罐中夾出幾片粉白桃瓣,將其放入瓷白泛金的釉色杯盞中,調以剛剛溫好的香醇佳釀。她雙手托盞,將其小心翼翼地呈予漓江,柔聲道:“這酒,妾用了隆冬時節鬆針上最潔淨的積雪與金秋桂樹上開的最豔的血桂釀造,埋與梨樹底下七載有餘。今日啟封,輔以早春開的最燦的桃瓣,女帝嚐嚐,可還喜歡?”


    漓江接過酒盞,仔細賞玩。隻見泛著淺淺桃粉的佳釀在白盞粼粼金絲的襯托下,流光溢彩,再兼幾片桃瓣點綴,雅致非常。


    她不由有些感慨,像江夢這樣才貌出眾精明強幹的女子,想要什麽樣的前程不能有,偏偏要向她求討?便道:“你想在吾這,討一個什麽樣的前程?”


    江夢聞言,難掩驚喜之色道:“妾感女帝之所感,自認可為女帝之知音人。”她有些傷懷的撲通跪地,目光灼灼的望著漓江繼續道,“妾願將自己的一切權勢資產悉數上繳冥界,隻求女帝許給妾這個前程。”


    話落,她又鄭重其事地對著漓江拜了三拜,言語懇切道:“妾聽聞一月前女帝詔安了離澤楓城的一個惡鬼,為冥界的司顏鬼王。不知妾是否有資格向女帝討得一個鬼王的職銜?”


    “你想入冥司?”


    “是!”


    漓江挑眉,單手扶起江夢,示意她坐下。而後,她也不急著答複,隻淡淡然端起先前放下的酒盞,一口一口的喝了起來。似有若無的青鬆香氣自她的唇齒之間蔓延開來,漸漸化為血桂的甜香,她鼻尖微嗅,又有淺淺的酒香揉桃香。


    “好酒!”漓江讚許道。


    “女帝?”江夢有些心焦,又補充道:“妾還聽聞,冥界在‘鬼魄輪回卻難斷前程’之事上積弊已久,妾還可為此獻上無憂湯的藥方。”


    “江夢,為何想入吾冥司?”漓江無奈歎道:“你周身靈澤翻湧,金光浮動,是隨時隨地都可得道飛升的光景。你可知,凡人想要修仙,得有多難?單是人世間的苦楚都要曆經幾世起步。況且,神冥兩界素來不和,你一旦入了鬼道,再想回頭可就難了。再者,冥界之靈大多被妄念纏身,終日沉浮與欲海之中的。它們的日子,有時候過的並不清閑。你既已得了仙緣,何苦又要入吾冥司呢?”


    “女帝問妾為什麽?女帝就不打算為妾調一爐燃香麽?妾聽聞,女帝在離澤楓城的時候,可是親自為司顏鬼王調了一爐名喚‘血浸霜楓’的燃香。”江夢悵然問道。


    “香道霸道,少用為妙。”漓江輕描淡寫道。


    調香控香仰賴的是調香者堅定的意誌,煞煞不在身邊,這幾日漓江又總是心緒不寧,她怎敢輕易用香。


    江夢聞言,略顯遺憾的點了點頭,為漓江續添了一盞溫酒,笑問道:“女帝可有興致,聽一聽妾的故事?”


    “請講。”漓江秀眉微揚,托腮去看亭外錯落有致的頹敗殘荷,涼薄道。


    ……


    “晌午鋪子裏的說書先生說了宦娘與喬生的故事。妾第一世的名字便叫宦娘。在地獄受罰的兩百年裏,妾無時無刻不在等著他,即便是後來知道了他於玲娘的情愛糾葛。妾想,這世間諸般事,大約都不能盡如人意,妾既已與他陰陽相隔,有些事便更不能太過執著。妾也並非是一個斤斤計較,愛鑽牛角尖之人。”江夢拂了拂額角的雲鬢,強做鎮定道:“第二世他投生到了百世之中一個叫做孤竹國的小國,為孤竹君次子任虺。妾是個下過苦水地獄的人,自然不能有他那樣好的出生。在輪回殿竭力斡旋,才得了個獻候獨女的身份。老獻候無權無財,不過是憑著祖輩的榮光占了個候位,妾做為他的女兒,斷然是配不上任虺的。好在我們都還有前世的記憶,他說,這一世便隻是為了能與妾廝守,旁的事就都不重要了。”


    江夢訕笑道:“多可笑?妾居然相信了。看著他千辛萬苦求得的賜婚錦書,妾還為此感動的落了一夜的淚。相信一個人,竟能這樣的容易?”


    “他後來如何負你的?”看著湖畔沿岸的翠竹殘雪,漓江陷入了沉思:一個男人願意遵守承諾,願意費盡心思的為著一個女子去求一個前程,已是相當的不易了。


    在孤竹國的故事裏,沒有了玲娘的介入,任虺又這樣努力的打破他與江夢的懸殊身份,即便日後的相處有再大的磕絆,江夢都不應該忘記他捧著賜婚錦書說愛她的樣子吧。


    至少,還沒有人這樣用心的對待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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