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剛走出不遠, 摸了摸腰間銅牌,卻發覺那出城用的腰牌竟不知掉在何處。


    興許是同那小太監拉扯時掉的。


    夜裏沒有腰牌, 便是何晏這等人物也不好出宮,無奈隻得折回去尋。


    雨水落地, 地上水泊漣漪點點,不多久,又歸於平靜。


    何晏收了傘,眼瞅著禦書房門口點燈火連連,人影綽綽。


    田崇光正弓腰垂首,跟在喜連身後進殿。


    最前頭一襲明黃的人,正是元荊。


    元荊莫名其妙的, 不經意側頭, 便見著那立在暗影裏的人。


    青灰石板,那人於水墨靜夜裏,揚唇淺笑,身姿英挺。


    喜連見皇上遲遲不進宮, 偷偷抬眼, 這才發現何晏回來了。


    數月未見,這人雖黑了不少,卻是越發的精壯了。


    眼瞅著何晏趕步上前,元荊輕一側頭,


    “都先進去。”


    田崇光心明鏡似的,低應一聲,趕忙給兩人騰出地方來。


    喜連猶豫半晌, 跟後頭宮人侍衛揮揮手,正想著進殿,卻給元荊喚住,


    “你留下。”


    喜連止了步子,遠遠的退到一邊候著。


    元荊這才抬眼去看何晏,“不是走了麽。”


    何晏斂盡唇邊笑意,“忘了腰牌,回來找。”


    元荊側頭,“喜連,給他拿一個來。”


    喜連恭敬應和,轉身便去尋腰牌。


    何晏見他神色冷淡,也沒好氣道:“這麽久不見我,你就沒點笑摸樣?”


    元荊微蹙了眉,“宮裏剛沒了個人,笑不出來。”


    何晏道:“誰?”


    元荊微啟了唇齒,“寧妃。”


    何晏冷哼一聲,“她死了你傷心成這樣?怕是我死了你也不見得如此罷?”


    元荊聽的何晏話裏鋒芒,也懶得同他計較,隻淡聲一句,“不是傷心,而是自愧。”


    頓了頓,又道:“想我這些年,對不住的人太多,殺的人也多,不知道會不會有報應。”


    何晏心頭一軟,麵兒上也跟著緩和下來,“無妨,有我在呐,我護你平安。”


    元荊眼睫一抬,望定了何晏,“你?護我?”


    何晏給他盯的些許心虛,沉吟片刻,


    “我是說以後。”


    元荊黑眸氤氳,未有吭聲。


    喜連正巧拿了腰牌出來,雙手奉上,“皇上,找來了。”


    元荊望向何晏,“自己動手拿。”


    何晏將腰牌收好,“我就是順便來看你一眼,這就要走了。”


    元荊道:“走好。”


    何晏靜了半晌,雖心有不舍,但也不知道再說什麽,便幽幽的轉了身。


    元荊看那人慢悠悠的離開,正想著回殿,卻又見何晏猛的轉身,來不及反映,自己就給一雙有力臂膀固在原地。


    “你…”


    “忘了件事兒…”


    說話間,何晏雙手捧著元荊的臉,輕啄兩下那淡色的唇瓣,後又深吻下去。


    舌貼著舌,吮/吸/舔/拭,唇含在一起,卻依舊掩不住細碎的粗氣和無意的哼/嚀。


    男人的眼瞳和親吻如猛獸席卷。


    狀似瘋狂,可這真正瘋了的人,卻並非在麵兒上。


    元荊闔上眼,放鬆了,什麽也不敢想。


    溫順的給何晏擁在懷裏,任其攻城略地,蠶食吞噬。


    銀月流瀉,撥雲撤雨。


    喜連靜靜的立在一處,盯著地上纏在一處的暗影,實在是有些看不透。


    不知道是恨,還是愛,是針尖麥芒,還是如膠似漆。


    何晏鬆了元荊,長吸口氣,


    “我們找個地方罷…”


    元荊鳳目失神,“何晏,我就那麽沒有心麽?”


    何晏一愣,“行了罷,你將那些人遣開是什麽意思?再者說,方才你不是也很爽麽”


    元荊開口卻是答非所問,


    “你要我將讓到什麽地步?我可以一件一件的忘,可你總該給我點時間。”


    何晏怒道:“這是何意?”


    元荊揮揮手,“你走罷。”


    何晏道:“那…我怎麽辦…”


    元荊頭也不回,“喜連賜斐大人一隻空心玉。”


    何晏黑了臉,“不必了。”


    言畢,便轉身而走。


    青驪馬,離別夜,皇城燈火漸遠。


    何晏策馬北上,卻心悸的厲害。


    莫名其妙的,想起元荊,總覺得自己該帶走他。


    ****


    七月末的東南炎熱難當,可北疆卻有了幾分秋涼。


    何晏抵達邊城,未有歇息便直接給人迎入了軍政要府。


    林昌同許多副將正對沙盤籌謀,鎖眉沉目,聽得身後動靜,一回頭,先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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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又將手裏的樹枝丟入沙盤,趕步上前,竟是眼含熱淚,


    “我都丟了兩座城了,你咋才來呢…”


    何晏風塵仆仆,斜他一眼,“沒點出息。”


    林昌一拳砸在何晏左肩,“枉我千裏迢迢南下逼宮救你,你倒是來這裏說風涼話。”


    何晏正欲還手,卻見林昌肩膀上纏了厚厚一層布條,血跡斑斑,顏色已然黯淡。


    但依舊上去捅了一下,“掛彩了?”


    林昌呲牙咧嘴,“這赫連一族甚是凶悍,前些日子奪城的時候,我給一百多人圍著砍,能跑出來又隻中了一箭,這還是多虧蒼天憐我。”


    旁邊的副將這才得空紛紛抱拳行禮,何晏微微點頭,擰了一雙濃眉,


    “赫連一族三度起落,到如今,竟是成了氣候。”


    林昌道:“可不就是,想當年不過是個蠻夷小族,給夏念白殺的丟盔棄甲,連國璽都繳獲了,誰知道經曆了聖禎太初二帝後,竟壯大至此。”


    何晏道:“現在局勢如何?”


    林昌歎口氣,垂眼去看沙盤,“戰局至此,已然沒什麽陰謀詭計,隻剩了硬碰硬,說句難聽的,這北疆邊城失陷,不過是時間長短問題。”


    何晏聞言,未有惱火。


    畢竟憑自己對林昌的了解,此人雖狀似懶散內裏卻極度剛韌,用兵狡猾,迂回而取,手段卻不失烈悍,每每絕境逢生,也從未見他說過一次喪氣話,


    這一回,怕是真的不行了。


    林昌揮退了府內軍將,屈身而坐,麵色沉鬱,


    “六年前你我大破敵賊,接下數年北夷都沉寂無聲,可道了今時今日,我才明白赫連一族這些年並非一蹶不振,而是隔遠觀望,看透了我方外強中幹,便自暗地積聚實力,瞅準時機發狠攻城,這一回八城每處外都有數萬赫連騎兵,眼下除了硬碰硬也沒別的辦法。”


    後又道:“我粗粗一算,敵人兵力較我軍而言,可不止兩倍,而且勇猛善戰…”


    何晏道:“夠了。”


    林昌繼續道:“我聽說淮水泛濫,瘟疫橫行?這麽一來,近一年軍餉能不能發下來都是個問題,到時候敵人沒攻下城,自己的兵反倒嘩變了。”


    何晏怒目而視,“行了。”


    林昌見何晏真是動怒,便轉了話道:“東南怎麽樣?”


    “情況不好。”


    “那你怎麽還敢過來。”


    “我不過來,你豈不是要罵娘?”


    林昌臉上些許笑意,“我已經在罵娘了。”


    何晏轉身,“那我走了,”


    林昌伸手拉住何晏,“哎哎哎,等等,我又沒罵你。”


    何晏睨一眼林昌,“那你罵的誰?”


    林昌胡編一嘴,“皇上啊。”


    何晏道:“這還差不多。”


    後又到:“天災人禍,也不能怪他。”


    林昌正色道:“元荊帝也算不錯,先帝留給他那樣的爛攤子,你又禍害他五年,他還能撐到現在,算是有點本事。再者說元荊年間雖連年戰亂,可饑民還不如聖禎年間多,我聽我爹說過聖禎年間,餓殍滿城,百姓流離,可是現在遠不能比的。”


    何晏道:“隻可惜元荊運氣太差,一年兩災,實在要命。”


    林昌道:“先前我去京城,聽不少同僚提及這個人,毀譽半摻,雖說是此人暴虐無常,但卻勤勤懇懇,很是幸苦。”


    何晏不欲再說,隻盯著沙盤道一句,


    “眼下戰況如何?”


    林昌起身,踱道何晏身邊,“眼下北夷五萬騎兵將此城圍了個水泄不通,城內約莫四萬餘人,雖說暫時不會打到這邊,畢竟此城戰線靠南,蠻夷用兵循序漸進,想來不會冒險硬攻。”


    何晏道:“迅速漸進?分明就是知道你兵力不夠,無法調遣部隊,隻將你兵力分割堵圍,再逐個擊潰,所為坐以待斃,也就如此。”


    林昌道:“赫連衝陰毒至此,我實在無可奈何。”


    何晏心頭一沉,“朝廷也不不知道會不會有援兵過來。”


    林昌點點頭,“可不就是,我折子都遞上去個把月了,一點動靜沒有,我看難。”


    何晏思索良久,後才開口,“我倒是有個法子,興許可以一賭。”


    林昌望著何晏,“什麽法子?”


    何晏不緊不慢道:“既然赫連衝將咱們整體切斷圍著打,咱們也可效仿著來。”


    林昌道:“此話怎講?”


    何晏微微挑眉,“將邊城全部兵力衝出城去,繞道敵軍背後,給他個意欲夾擊的假象。”


    後又道:“至於城裏有沒有兵,反正他們也看不出來。”


    夏去秋來,東南北疆頹勢連連。


    征了秋收,元荊即刻賑災。


    可因瘟疫死人過多,依舊民生怨道,偶有暴起。


    北疆暮秋,朔風蒼鷹。


    赫連衝再得一城。


    領四萬人南下,加之先前圍城那五萬人,足足就九萬大軍圍攻邊城。


    破曉。


    緊閉的城關忽然門戶大開,領頭的將手,秣馬厲兵,旌旗獵獵,大大的一個‘林’字。


    北疆名將林昌,親自出戰。


    赫連衝得此消息也是熱血衝頭,兩人博弈數年,此一戰終能了卻彼此刀劍相向心願。


    但恐防有詐,赫連衝不敢輕舉妄動,隻派麾下第一大將凱閩領兩萬精兵迎戰。


    秋風蕭瑟,邊城腳下廝殺震天。


    何晏立在城牆上,眼瞅著底下林昌以一萬強退凱閩兩萬人馬,幾欲攥碎了城樓砌石。


    林昌鎧盔浴血,領一千人退回城中,翻身下馬時,已然體力不支。


    可見了何晏卻是豪爽大笑,


    “差點死在外頭。”


    何晏笑不出來,“下次我來。”


    林昌收了笑意,“到時候可沒援兵去救你。”


    何晏見其如此,眉間反倒寬了幾分,


    “無妨,我自有分寸。”


    轉日,何晏出戰,旗幟上依舊是‘林’


    如何晏所言,反正也不是自己的姓,舉誰的都一樣。


    這一回反倒換成了林昌在城牆上急的直跳腳。


    何晏領走了邊城最後的三萬人,可對麵敵軍卻是數倍與己。


    依何晏的意思,是衝破敵軍,繞道其後方,平軍接連兩次勝仗,赫連衝必然心生懼意,且前頭都是平軍,怕也是背腹受敵,定會就此撤兵。


    隻要衝破敵方陣營,便穩操七分勝券。


    殘陽如血。


    邊城外何晏先被六萬騎兵包圍,不斷的朝外衝,一次次的被對方的弓弩手逼退,馬背上翻下的平軍不計其數。


    已經看不出哪個是何晏。


    赫連衝已然傻眼,本想著先派出六萬人一試深淺,未料這六萬人未能滅敵於陣前,反倒是把平軍都逼成了狼,竟大有反撲之勢。


    入夜,戰事依舊膠著,邊城外三十裏火光衝天,殺伐染血,如鳳凰盤涅。


    林昌立於城前,整宿未眠。


    直到轉日,青煙孤直,嫋嫋消散。


    馬屍殘肢遍地,紮入地麵兒上的旗幟,燒的隻剩了木杆,看不出是哪方旗幟。


    對麵北夷仍在,卻再沒有何晏。


    萬籟俱靜,生死線間。


    林昌石雕一般,立於城牆,眼看著赫連衝退兵,半日後,四麵八方湧上來的軍馬,奔騰有序,如黑雲壓境。


    再看那鎧甲兵刃,明顯的是自己人。


    林昌瞠目結舌,摸了摸眼睛,不敢相信。


    直到何晏立在城門下喊話,這才如夢初醒,連跑帶嚎的下了城牆。


    北疆終於一勝。


    林昌劫後餘生般,眼淚簌簌而下,“我還當看的是你們的冤魂。”


    何晏臉上兩道血印,胸腹鎧甲零碎,半片衣袖給血浸透了,好個狼狽,


    見林昌這幅摸樣,眼底掩不住的譏誚,“本來還想著衝不出去了,結果剛巧來了援兵,這回赫連衝怕是有日子不會再來了。”


    林昌瞪圓了眼,“援兵!怎麽會有援兵!”


    何晏身後的副將聞言,抱拳上前,“啟稟總督,末將楊力,奉聖旨前來援城。”


    何晏轉而去看林昌,“這回知道了罷?”


    林昌聞言,麵東而跪,叩首連連,


    “皇恩浩蕩,末將感激不盡。”


    何晏冷哼一聲,“之前不是還在罵娘麽。”


    林昌忙道:“以後再也不罵了。”


    起了身,撲掉身上灰土,又沒頭腦來一句,


    “你賢內助真不錯啊,哪騙的這麽些人來充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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