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壓的極低, 偶爾滴下來的蠟油,血水一樣。


    一雙蔥白的手拿了外頭的燈罩, 小宮女以簪子撥弄兩下燭芯,那燈又重新明亮起來。


    喜連將那薄薄一頁紙遞上去, 後退幾步,靜靜的立在平日待著的地方。


    元荊暫放了手裏的奏章,掃一眼那頁薄紙,


    “都招了?”


    喜連恭聲道:“回皇上,都招了。”


    元荊頭也不抬,“刑梳洗。”


    喜連聽得那‘梳洗’二字,不由得打個冷戰。


    話說這梳洗可並非女兒家平日裏的梳妝打扮, 而是將開水自犯人身上澆上兩遍, 在以鐵刷子刷去熟肉,直至皮肉刷盡,露出白骨,每每此時, 受刑人便早已受不住, 氣絕身亡了。


    定神半晌,喜連又接著道:“除了這一回,那李德勝還招了別的。”


    元荊微蹙了眉,端詳奏章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講。”


    喜連道:“先前皇上交予奴才查出?o羽宮總管太監秀秀毒斃一事,奴才愚鈍,未能盡職, 誰料那事實正如皇上當日所言,秀秀果然並非畏罪自殺,而是給李德勝灌的藥。事情的緣由是秀秀是受了寧嬪指使給淮淮的藥裏下了幾味馬錢子,誰知道後來東窗事發,寧嬪生怕事情敗露,便指使李德勝解決了秀秀,李德勝是個軟骨頭,用刑不多久,便全都招了。”


    元荊麵兒上寡淡,抬手翻了一頁紙。


    喜連微微抬頭,“皇上,這寧嬪可還有五個月的身孕呢..….”


    提筆自奏章上寫了幾行字,元荊神色冰冷依舊,開了口,卻自語般的,


    “寧月關鎮守東南,倒也盡心盡力..”


    喜連聞言心明鏡似得,“奴才明白了。”


    雖說寧嬪罪無可赦,可眼下大局為重,為穩住寧月關,皇上必然不會殺寧嬪。


    元荊道:“寧嬪禁足??殿,沒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喜連躬了腰,“皇上仁慈。”


    元荊一抬手,“下去宣旨罷。”


    ***


    何晏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


    盈盈正巧端了一碗白粥過來。


    擱在食桌上後,卻一個轉身卻跟何晏看對了眼,駭的盈盈不由得一顫,


    “您醒了…”


    何晏自床上坐起來,胃腹些許絞痛,“順順呢?”


    盈盈畢恭畢敬,“順公公昨晚上給押到暴室問話,今兒早晨才給送回來,也是挨了幾鞭子,還好傷勢不重,這會正在偏殿擦藥呢。”


    何晏掃一眼桌麵兒上的白粥,“昨晚上都發生什麽事?”


    盈盈道:“您吐了一口血,把皇上嚇的夠嗆,後來許太醫過來,說是那藥裏給人多下了一味□□材,皇上大怒,便下旨將順公公和??殿的李公公都逮起來審問,公公這才回來,奴婢也未來得及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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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晏道:“等他擦完藥,你且將他叫過來。”


    盈盈福一福身子,“奴婢遵命。”


    何晏給兩個宮人伺候著起床淨麵,剛坐下用了兩口白粥,便見順順白一張臉自外殿進來。


    脖側上開裂的鞭痕上塗一層紫草藥,那傷口百足蟲一般掛在枯黃的肌膚上,煞是惡人。


    何晏擱下瓷匙,頓時毫無胃口。


    順順小心翼翼的躬了腰,“奴才聽說主子正尋奴才。”


    何晏揮退身側的宮人,“辛苦你了。”


    順順強堆了笑出來,“勞主子掛念,不過是幾鞭子,奴才還受的住。”


    後又道:“倒是那李德勝給打的慘了些,整個人都脫了形,不過這一頓皮鞭可一點讀不冤枉他,竟連先前的壞事都招了出來。”


    何晏道:“寧嬪怎麽處置?”


    順順微微吸口氣,“聽說是禁足,李德勝昨晚上就給刮了。”


    何晏音色平板,“寧月關征戰沙場,他處事倒是小心…”


    順順道:“奴才蠢笨,實在想不透主子為何忽然要嫁禍寧嬪?”


    何晏正欲開口說話,忽然臉色發青,顫抖著起身出殿,待順順回過神來,屋裏已是不見半個人影。


    太醫院的許太醫此刻正悠哉品茗,好個快意。


    一邊磨藥的年輕太醫笑著側頭,“許太醫,到底是什麽好事讓您這樣高興?”


    茶霧氤氳,老太醫眼角褶皺越發的深,


    “兔崽子,叫你整日欺負老夫,你躲的了一次,不見的能躲的了第二次…”


    何晏一早上連跑了三四趟,腿腳都有些發軟,強打了精神用了些午膳後,服下許太醫昨晚上給開的方子,又開始沒玩沒了的跑茅房。


    直到日落西沉,便是像何晏底子這樣厚的人都撐不住,倒在龍床上話都說不出,任人端茶遞水,都隻擺手揮退了事。


    ***


    禦書房。


    田崇光進了內殿,俯下身子拜了拜,“微臣叩見皇上。”


    元荊不動聲色的忙著批奏章。


    田崇光見元荊不語,便也習慣了似的跪在地上候著。


    不多久,便聽得腳步輕緩,一雙黑靴停在自己眼前,再抬頭,便是喜連緊繃著的一張臉,


    “田大人,皇上給您的。”


    田崇光雙手接了奏章,打開掃一眼,那上頭說的不是別事,正是北疆林昌再度請餉事宜,上麵的批紅觸目驚心,寫的是準奏。


    元荊頭也不抬,“上次押運餉銀用的可是京城駐軍?”


    田崇光揣測片刻,“回皇上,正是。”


    元荊又道:“這一回你打算怎麽押運?”


    田崇光微微抬頭,見元荊鳳目低垂,眉宇間戾氣盤桓,手心竟有些汗濕,


    “回皇上,還同上次一樣,挪用京師五千…”


    元荊抬眼,黑眸裏冷光一閃,“糊塗!”


    田崇光手一抖,那奏章便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還望皇上明示。”


    元荊怒道:“京師乃國之根本,江山動蕩,你又將穩固京城的兵力都調去運銀,是何居心?”


    田崇光麵皮滲汗,“皇上贖罪,罪臣愚鈍,眼下國家兵力吃緊,除了挪用京師,卻也實在想不出其他法子..”


    元荊道:“待上次押餉的五千人回來再送第二次。”


    田崇光心底一沉,想皇上倒也不好糊弄,可眼前也實在想不出個借口,隻得開口應道:


    “罪臣遵旨。”


    元荊提筆,“下去罷。”


    田崇光這才自地上起了身,雙膝發麻,“微臣告退。”


    眼見田崇光退下後,喜連想著香爐裏香料不多,正欲轉身出殿差人取些進來,卻給元荊叫住,


    “未央宮那邊怎麽樣了。”


    喜連聞言忙轉了身,恭敬回話,“回皇上,今個兒下午奴才去看了一次,奄奄一息的,說是在床上躺了一整日,滴水不進。”


    元荊擱下筆,“怎麽還未好。”


    喜連道:“下午又傳了一次許太醫,道的事人現在已無大礙,再養兩日就能好過來了。”


    元荊起身,“去未央宮。”


    ***


    未央宮內殿晦暗不堪。


    順順燃了玲瓏燈罩裏的紅燭,攥緊香囊朝龍榻望去。


    裏頭黑影蜷縮著正睡的死沉,也看不出個端倪。


    順順將香囊擱在床榻邊,正想喚何晏起來,便聽得宮門口那一聲‘皇上駕到’。


    熟睡的人眼睫一抖,依舊未有醒來。


    順順趕忙出殿迎接。


    元荊進了殿,瞧見那內裏孤燈,微微蹙眉,


    “怎麽這樣暗。”


    順順趕忙道:“回皇上,主子睡下了,要奴才喚他起來麽?”


    元荊道:“不必了,朕隻來看一眼。”


    龍床裏的人緩緩的翻了個身,先前順順落在床榻上的香包剛好給碰掉在地。


    細長的指頭輕挑一點簾幕,元荊微微屈身,卻不是坐下,反而是拾起了地上的香囊。


    順順一顆心提在嗓子眼,弓著腰強裝無事,可眼珠子就受不住管似得,直勾勾的盯著那香囊瞅。


    元荊卻隻將香囊擱在床邊,正欲轉身,又聽得龍床上的人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夢囈,


    “宮裏頭….待不得了…”


    元荊緩緩別過了臉,垂眼去看何晏。


    何晏微微蹙眉,夢魘一樣,“….待不得…”


    順順見狀,心裏登時明白個八九不離十,便狀似隨意道:“主子又做噩夢了,這一整日都在念叨這句話。”


    元荊輕放簾幕,轉而去看喜連,音色極低,


    “這後宮…的確不是他該待的地方。”


    喜連道:“皇上,奴才這就給您出去尋個宅子去,到時候再派兵把守,卻是比呆在宮裏頭清淨許多。”


    元荊靜了半晌,“去辦罷。”


    言畢,便擺駕回宮。


    未央宮一行人叩首送駕,眼望著龍輦沒了影,這才起身各自忙活手裏的活計。


    順順回了殿,笑著上前,


    “主子,皇上走了。”


    明黃錦帳後的人影坐起來,拿了龍榻邊兒的香囊,微揚了嘴角


    “你怎麽知道我醒了。”


    順順道:“奴才雖然伺候主子時日不長,但值過幾次夜,從未聽過主子說夢話。”


    何晏笑笑,“這回可還用我同你解釋,我為何要唱這一出苦肉計了?”


    順順遞了剪刀過去,“奴才明白了。”


    何晏接過剪刀,剪開香囊,


    “到時候出了宮,再叫田崇光將守在外頭的兵換了,那便真的是毫無拘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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