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二公子終於憑借雙腳繞出了山林,走進一家溫泉酒店,借電話聯係了虞佑。


    謝淮樓沒想到和家裏斷絕關係的後果來得那麽快就像龍卷風,更沒想到他哥絕情到連一輛車都沒給他,眼睜睜目送他走下山。


    他沒吃晚飯,還在發燒,身上又沒有手機,本人還不分東南西北,想當年紅軍長征兩萬裏,而他差點死在家門口。


    得到謝二公子尚在人世的消息後,虞佑親自開車把可憐、無助又弱小還身無分文的謝二公子接回了朝陽門的豪宅。


    醫生護士上門扒了扒他的眼皮,輸了點營養液。


    體力嚴重透支的謝二公子從上車開始睡,一覺睡到傍晚,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回家——回五道口那間老公房,回他和木頭精共築的愛巢。


    虞佑翻了個白眼,冷笑著看謝淮樓把車鑰匙、卡、錢包全扔在茶幾上,毅然一副真男人不靠家裏也能闖出一片天地的架勢,然後搭虞佑其實並不是順路的“順風車”去找老婆。


    雷克薩斯駛下高架橋,開進擁擠的輔路。


    謝淮樓頭靠在車窗上,窗玻璃朦朧地映出他惆悵的側臉。


    小時候他掏的鳥蛋,是他哥親手用幹樹枝烤熟的。


    他掏耗子洞,是他哥親手拿掃帚打掃的老鼠屎。


    他掏蜂窩,也是他哥親手撐著外套一路保護他逃跑的。


    他心裏非常明白,十幾歲的年齡差,他哥幾乎把他當親妹妹來疼的。


    可他平時總給他哥找麻煩也就算了,還在國慶閱兵之前捅了這麽大的婁子……


    捅婁子是因為女人,那個女人還不一定在乎他。


    謝淮樓雙手捂住了臉,重重喘了口氣。


    哥說得沒錯,阿斯伯格患者沒有感情,人心能把石頭捂熱了,可石頭要是得了阿斯伯格,任他把胸口磨破,任他鮮血淋漓,也不能讓石頭有一點溫度。


    ……說不定這兩天,沒有他,木頭精過得更好。


    “二公子!”


    雷克薩斯緩緩開進小胡同,虞佑踩下刹車,哢嗒解開車門安全鎖。


    “勞駕您抬一下寶貴的屁股,下車吧滾蛋吧。”


    謝淮樓怔怔注視著虛空,隨後迎上後視鏡裏虞佑的雙眼,咬牙道。


    “你等我一下。”


    “喲,您老人家這是打算上去收拾東西然後乖乖回家?”


    虞佑搖頭苦笑。


    “恭喜二公子,你破了江源自力更生隻有三天的最低記錄!”


    謝淮樓沒說話,冷著一張臉,下車反手甩上了車門。


    ……今天是周六,木頭精在家。


    如果、如果那木頭精不噓寒也不問暖,他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不用一個月,他現在就回家喊爸爸去。


    上世紀末修建的這兩棟樓挨得很近,遮住了背陰麵的陽光,樓道裏一片漆黑,即使是白天,聲控燈都會隨著腳步聲亮起。


    五樓,謝淮樓從口袋裏慢慢掏出門鑰匙,手指哆嗦著捅進鎖眼裏,再輕輕向右一擰——


    一道鎖。


    有人在家。


    “嘎吱——”


    沉重的防盜門被輕輕推開,謝淮樓站在門廳裏,腳踩著鳳凰牌的深紅色的地墊。


    宋春庭正站在客廳倒水,一手端著熱水瓶,一手舉著搪瓷杯,聞聲抬起頭望過來。


    謝淮樓沒有動,宋春庭也沒有動,兩個人互相對望,這一眼簡直恍如隔世。


    時光飛速倒流,從在便利店的初見到漆黑小巷中的陪伴、再到她對他初次展現出關心的那輛三輪車、以及雨中她遞給他的傘、她對著露鳥的他遞來的紙巾……一幕幕往事浮現在眼前。


    果然,她對他還是不同的。


    謝淮樓無聲哽咽了一下,鋪天蓋地的喜悅衝淡了和親哥翻臉的愧疚與遺憾。


    他緊咬著牙關,放在身體兩側的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剛要抬腿衝向宋春庭,要將他此生的唯一的寶貝兒緊緊擁入懷中、深深融進血肉裏——


    “晚上好。”


    宋春庭說道。


    她平靜地點了點頭,然後端著搪瓷杯,回到書房坐在了電腦前。


    “……”謝淮樓足足愣怔了一分鍾,然後二話不說衝進臥室打包了自己的隨身物品。


    拉開防盜門,一隻腳都邁出門口了,突然一陣莫名的悲憤油然而生,沒忍住回頭吼了一句。


    “老子他媽的要結婚了!”


    ……


    “瞧瞧,我過說什麽來著,混小子再野,找個媳婦兒就收心了。”


    “奶奶,這可不是收心,老二是給人家當奴隸去了啊,那姑娘除了有點文化,其他根本配不上老二!”


    ……


    “文化人好啊,老子帶兵打仗,沒怎麽念過書,這輩子最尊敬文化人。”


    “爺爺,老二為了去找那女人,放火炸了小湯山還和家裏斷絕關係,他他他這是喝了迷魂湯了!”


    ……


    “你要是不先綁了他,老二再渾能炸山嗎?不過人家姑娘是自願跟老二的嗎,不是這孽子綁來的吧?”


    “爸,那女人有阿斯伯格,分分鍾殺了老二,您該擔心的是您親兒子!”


    ……


    “甭管是男是女是人是妖……哪怕是人妖,隻要能收拾了這混賬東西,老娘就把她燒高香供起來。”


    “媽,老二可是您親生的,我這麽大一弟弟,說奴就奴了,就沒人管管嗎?!”


    求完爺爺也告完奶奶的謝絕氣哄哄走出別墅,恨恨地點了根煙。


    十萬頭草泥馬在心頭呼嘯而過,深切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一輪明月映照著夜空。


    好好的一個中秋夜。


    本來該是闔家團聚的時候。


    唉……


    謝淮樓現在隻剩他了。


    與此同時。


    “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ktv包廂裏彩光刺眼,江源舉著話筒,聲嘶力竭地吼著情歌,眼睛頻頻往謝淮樓身上瞟。


    視線終點的謝二公子正端著酒杯,縮在沙發角落裏,唉聲歎息,目光呆滯。


    “你從良期結束了?”


    獸醫仁兄搭上謝淮樓的肩膀,輕輕和他碰了個杯。


    “歡迎回來。”


    “放屁!我媳婦兒今晚開視頻會。”


    謝淮樓紅著眼睛打了個酒嗝。


    “不想吵她才出來和你們鬼混的。”


    說完他又低頭看了看手表,他已經喝得很醉了,幾乎把眼睛貼到手腕上還沒看清。


    “幾幾幾……點了?老子十點前得回去。”


    “剛九點。”


    坐在角落裏的虞佑幽幽冷笑一聲,包廂天花板亂射的彩光讓他的臉略顯猙獰,冷嘲熱諷說道。


    “謝二少越來越賢惠了。”


    “死了都要愛——”


    江源差點破了音。


    謝淮樓剛回來那天,江源被迫聽虞佑怒罵了謝淮樓一整晚。


    當事人虞佑表示,他親自開車去小湯山接回落魄少爺、親自把少爺送到家、親自找了醫生、又親自守著少爺睡醒,最後再親自送少爺去見少爺的親老婆。


    別說大家隻是狐朋狗友的關係,兄弟做到這份上說“兩肋插刀”“赴湯蹈火”也不過分。


    然而虞佑最後竟然落到了個“你在此處等我,我去給你買幾個橘子,然後人和橘子齊齊消失”的下場。


    猶記得那天傍晚,夕陽西下,秋風瑟瑟。


    虞佑在車裏等了一個多小時,一顆心七上八下無處安放。


    他知道謝淮樓機被親哥沒收了,就托人問了宋春庭的電話號,打是打通了可是無人接聽。


    他擔心謝淮樓收拾好行李,那小騷貨抱著謝二的大腿不撒手,哭天搶地尋死覓活,隻求謝淮樓別拋棄她。


    萬一謝淮樓一時心軟給了這木妖精第二次機會呢?


    眼見著兄弟脫離苦海了……他得幫謝淮樓一把。


    於是又問了中建的人,謝二公子抽風裝修的是哪套房。


    當虞佑忐忑緊張地敲響門板,打好了一肚子腹稿,沒想到出來開門的竟然是謝二少本少。


    虞佑吸了吸鼻子,確定空氣中傳來的飯菜香味兒,而謝淮樓嘴上還沾著可疑的油光。


    “你不是讓我等你嗎……”


    虞佑幽幽道。


    “誒喲臥我操。”


    謝淮樓一拍額頭。


    “把你忘了。”


    ……謝淮樓繼失去“狐朋”之後又失去了“狗友”。


    包廂裏唱歌聲狼哭鬼嚎,獸醫兄往沙發裏擠了擠,緊挨著謝淮樓感慨道。


    “九點半宵禁?女朋友管這麽嚴?”


    謝淮樓看了看“獸醫”,張開口,歎了口氣,又把千言萬語全咽了回去。


    “算了,你不懂。”


    江源幸災樂禍。


    “謝二這是惆悵,他感動天感動地就是感動不了木頭精。”


    虞佑冷笑一聲。


    “是真不懂啊,還是不想懂啊。”


    獸醫仁兄極其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謝淮樓迷迷糊糊地強撐著眼睛。


    “什麽意思?”


    “你看啊,從前你是謝二公子,一個電話就能為她設了警衛亭裝了攝像頭,但現在呢?你大哥放話出去,任何人不許管你的破事,你特權沒了呀,可木頭小姐不一樣,人家剛剛評上副教授吧。”


    “眾所周知,封建父母是怎麽打擊逃婚離家的小情侶的?給有工作的那一方使絆子。”


    獸醫兄推了推眼鏡。


    “你天天逍遙自在,她在職場裏遭罪,你大哥指不定怎麽給她使絆子。”


    “就是就是,從前你有錢,你天天在家打遊戲你也是謝二少,現在你靠她養,她在學校裏受了一天氣,回來看見你吊兒郎當,逍遙自在的,你說她心裏能好受嗎?”


    江源半真半假感慨道。


    “男人能這樣嗎?”


    “男人得養家!”


    “男人得有擔當!”


    “男人不能讓老婆遭罪!”


    “停——”


    謝淮樓喝得腦子迷糊,舌頭也大了。


    “你你你們都不懂木頭精……她心裏喜歡著我了。”


    虞佑鼻腔裏“哼”了一聲,酸溜溜道。


    “她喜歡你什麽呀?”


    “圖你脾氣爆?”


    “圖你不著調?”


    “圖你愛上吊?”


    “別別別他媽亂挑事……”


    謝淮樓咬著牙。


    “木頭精是我老婆,我是她老公。”


    獸醫仁兄笑嗬嗬。


    “領證了嗎?”


    “見過父母了嗎?”


    “說過我愛你嗎?”


    “叫過一聲‘老公’嗎?”


    包間裏已經沒有人唱歌,所有人都圍在沙發前調戲謝二公子。


    不知道是誰點了一首傷心情歌正徑自播放著伴奏,沒有歌詞,舒緩的旋律聽著更讓人傷心難過。


    “她不在乎名分……”


    謝淮樓腦後枕著沙發靠墊,失焦的雙眼怔怔注視著虛空。


    “我本來打算十一放假去她家見她父母的,下個月是我爺爺生日正好帶她回家。”


    這群看人出殯不嫌事大兒的還在添油加醋:


    “現在省了這一步,你沒家可回了。”


    “何止沒家呀,最疼你的哥沒了,老婆也快跑了。”


    “就是就是,木頭小姐當不成豪門少奶奶,轉頭就去吊下一個凱子了。”


    “可憐啊可憐啊……”


    謝淮樓閉上眼睛,往沙發上一癱,鬆一手,酒杯咕嚕嚕滾走了。


    眾人互相交換了個得意的眼神。


    今日戰報,眾狐朋狗友vs謝二少,狐朋狗友勝!


    大家繼續浪蕩,喝酒的喝酒,罵人的罵人,鬼哭狼嚎的鬼哭狼嚎。


    包廂牆角裏,隻有心腸善良的獸醫兄定定注視著謝淮樓,眼睛片在昏暗光線中反射出“睿智”的光。


    謝淮樓是渣男嗎?是!


    他渣了誰?渣了江源和虞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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