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淮樓坐在床邊遞給她一杯水,交代了桌上有早餐,他晚上去接她下班便離開了。


    謝淮樓在她麵前向來像個精力過剩的狂躁症患者,突然嚴肅下來,宋春庭反而有點不適應。


    但她向來不深究他的腦回路又搭錯了哪根線,不問原因,依然坐上了他的車後座。


    謝淮樓隔著頭盔,回頭大喊。


    “抱緊了寶貝兒!!!”


    現在正好是晚飯時間,實驗樓門口人來人往,初秋傍晚氣氛祥和安靜,悠長的下課鈴聲在校園中久久回蕩。


    而謝淮樓這一嗓子直上天際,幾隻喜鵲從樹梢撲棱著飛遠,旁邊騎車路過的學生差點兒踩空摔倒。


    宋春庭臉色沉靜,緩緩抱緊了謝淮樓的腰。


    “不行!”


    謝淮樓又吼一聲。


    “再緊!!!”


    謝淮樓好像和眾人出現在兩個時空,其他人是靜止速度,周遭比較安靜。


    而他還處於高速運轉的速度中,以至於耳旁聲音隆響,每一句話都像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高聲喊出來。


    四周路人不由望過來是哪個沒素質的傻逼。


    宋春庭一如既往地冷漠,扣住謝淮樓的腰,十指在他小腹前交叉。


    眾人視線盡頭,重型機車轟轟兩聲,一瞬間如火箭發射般彈了出去。


    看門大爺額前的頭發被吹起又落下,一溜黑黝黝尾氣還沒消散,重型機車和傻逼已經消失在道路盡頭。


    晚高峰剛剛開始,五道口早已堵成了大型露天停車場。


    在緩慢行駛的車海中,重型機車靈巧地見縫插針,在小胡同裏七拐八拐,兩分後停在了一棟九十年代的石板樓前。


    謝淮樓連車都沒鎖,立刻打橫抱起宋春庭,頭也不回衝進樓道。


    淮樓壯士不愧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肌肉猛男,抱著一百多斤的大活人,兩分鍾狂奔上了五層樓。


    硬是臉不紅氣不喘,還能溫溫柔柔地放下了懷裏的人。


    他站在破舊的防盜門前,手按上了把門手,舔了舔嘴唇。


    “隻有一天時間,可能不太像,我隻是太著急向你證明了……”


    說罷他拉開防盜門,彎下腰做了個“請”的手勢。


    宋春庭一邁進門,整個人猝然愣住了,那張總是漠然冷淡的麵容慢慢裂開了一絲縫隙,如深潭古井似的眼底罕見地蕩起了漣漪。


    “這……”


    她詫異回頭望去,謝淮樓笑了笑。


    “對,我把你小時候的家整個搬過來了,我們還有十分鍾,快點。”


    他拉起宋春庭的大步往裏麵走。


    “這是97年的老樓,水管電路什麽的和你家是一樣的,本來那邊還有個94年的樓,應該會更像一點,但是暖氣管聲音太大,杭州又沒有暖氣,冬天你可能會出戲。”


    “前兩年窗戶都換了鋁合金的,今天剛換回來,窗戶本來是新的,這些鐵鏽是故意做舊,放心不會漏風漏雨……暖氣雖然拆了,但我在天花板上麵加了中央空調,開關藏在日曆後麵,冬天不會冷……窗簾、桌布算不上是仿品,雖然是新產的,但和當年是一個工廠……”


    “哦,這個沙發套是今天找了五十個大媽織出來的……暖水瓶是剛才從軍工廠淘來的……搪瓷杯我找了當年剩的一批存貨,是給老美出口的,也不知道怎麽就扣在海關了,一共297個搪瓷杯,足夠你用到八十歲了,如果一個你能用……媽的老子數學不好!”


    “衣櫃、書桌是舊貨,但是消過毒了,看!連小燕子和五阿哥的貼畫都磨白了,不過這是淘寶來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舊的……你的床十乘一米二,太窄了,你父母的床是一米五的……嗯,你父母一聽我要給你複原小時候的,不僅把老照片都拿出來,還把床都送我了,這是他們的床。”


    謝淮樓牽著宋春庭的手從房間裏每一個角落走過,仿佛和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宋春庭擦肩而過。


    她問。


    “為什麽?”


    “這裏離清華東門步行隻要十多分鍾,甭管刮風下雨,還是六號線罷工你都可以按時上班。”


    謝淮樓拉開早已停產的海爾冰箱冷藏門,當中擺滿了蛋、奶和蔬菜。


    “我想給你做飯吃,三餐不吃食堂,晚上也不買關東煮,我知道你早餐固定,星期一午餐是清蒸鯉魚、蠔油生菜和煮玉米,晚餐是清燉羊肉和紫薯,夜宵是兩個白菜雞肉卷,星期二午餐是燉牛肉……”


    宋春庭一動不動地站在廚房牆角被陰影吞沒,暗紅的夕陽光影隻勾勒出她一截下頜線。


    氣氛忽然變得異樣,從窗口吹進來得風癢癢地灌進脖子裏。


    謝淮樓深深望著宋春庭的雙眼,慢慢托起她的雙手,就在深情的、浪漫的、莊重的、嚴肅的誓言即將衝出喉嚨的一瞬間——


    嘀嘀嘀!


    手機定時器忽然震響!


    謝淮樓瞳孔瞬間縮緊,整個人如臨大敵,二話不說把宋春庭扛上了肩膀。


    還沒邁出房間又意識到這個姿勢太不對,又把人輕輕放下來,然後勾著腿彎兒抱住衝下樓。


    他進門的時候門就沒鎖,走的時候還沒鎖門,就像屁股後麵著火了的猴兒一樣,咚咚的腳步聲回蕩在樓梯內,單憑兩隻腳硬生生跑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把我加進你的‘時間’裏!”


    “不要在實驗室待太晚!!”


    “除了保證充足睡眠,給我留點澀澀的時間!!!”


    大嗓門夾雜在腳步聲裏,懷裏的宋春庭乖巧如鵪鶉。


    一出樓梯口,謝淮樓頓時停住腳步,隻見樓門口兩側擺滿電動車和自行車,幾分鍾前停車的地方隻剩了一塊空地。


    謝淮樓咬牙切齒,跳腳怒罵道。


    “媽逼老子的車呢?哪個孫子推走了?!!”


    手機電子音冰冷催促。


    “距離六點一刻還有4分59秒……4分58秒……”


    謝淮樓隻猶豫了兩秒鍾,便放下宋春庭,隨手從花壇裏撿了塊磚頭,走向離他最近的一輛破舊自行車,抬手猛然砸向車鎖——


    世界在發展,時代在進步。


    如今的車鎖已經不是他當年搗亂偷車時砸開的那種了。


    咣咣兩聲巨響,車鎖紋絲不動,反倒是磚頭碎得稀裏嘩啦。


    宋春庭站在一旁,臉上久違出現了困惑的表情。


    “你幹什……”


    “沒事!沒事!寶貝兒!你別急!”


    正巧這時有位騎著自行車的中年女人經過,謝淮樓衝上去攔住她,也沒數從錢包裏抽出多少張現金。


    他一股腦塞進了對方手裏,強行搶過自行車“嗖”地漂移到宋春庭麵前,長腿一撐地,抬頭挺胸,甩了甩頭發:


    “寶貝兒!上車!”


    大媽握著紅鈔票原地愣怔了許久,衣服下擺隨風飛舞,眼睜睜著她的自行車離開小胡同匯入繁忙的晚高峰主路。


    巡邏警衛推著自行車經過,大媽回過神,連忙招手。


    “小同誌!有人搶了我自行車,還塞了一堆假鈔!”


    一進九月,白天驟然變短,還不到六點半,天色迅速暗淡下來,車燈、路燈以及高樓大廈裏的窗燈共同組成了迷離繁華的城市燈海。


    馬路上車輛擁擠不堪,鳴笛此起彼伏。


    一輛粉紅色女式自行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馳在非機動車道上。


    它超過了一輛的摩拜共享單車,又超過了一輛ofo共享單車,目前在龐大的自行車流中保持著領先的優勢地位。


    糟糕!一輛電動車從車海衝出來,大爺要超過小夥兒了!


    謝淮樓瞪著血紅的雙眼,緊咬牙關,死死握住車把,雙腳飛速蹬車,嗖嗖兩下又超過了身旁的電動車。


    餘光中,那位禿頂大爺慢慢悠悠冒了個尖,還囂張地嘀了兩聲車鈴。


    謝淮樓頓時壓緊了眉心,一使勁兒車鏈子快轉成了永動機,他望著不遠處的減速帶,毫不猶豫衝了過去。


    宋春庭側坐在車後座,隨著衝擊力顛起,屁股都從車座上騰起來了。


    “距離六點一刻還剩34秒、33秒、32秒……”


    前方十字路口,左轉彎車輛正在放行,粉紅色女式自行車在一片急刹、鳴笛和叫罵聲中衝過馬路。


    非機動車道上臨時停了滿汽車,還有“爹媽沒教過怎麽走路”的坑爹行人兩三結伴,並排前行。


    謝淮樓把車鈴按得當當響,怒吼著。


    “閃開!閃開!!!”


    三四個女學生聞聲回頭,剛剛側過身,隻覺得一陣粉紅色颶風呼嘯而去。


    “距離六點一刻還剩5秒……”


    “粉紅色甜美颶風”拐過彎衝進了校門,這一路人仰馬翻,叫罵不絕,所到之處必留下一句“臭傻逼”。


    謝淮樓拚命蹬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一陣強烈的使命感從心髒升起,帶著麻酥酥的電流滑過血管湧向四肢百骸,讓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與骨骼都發熱,無法抑製的責任心山呼海嘯般席卷了一切!


    啪——


    車鏈子在極速運轉中猝然斷裂,謝淮樓順著慣性滑出了十幾米才發現蹬不動了。


    “4秒……”


    他當即停下來,把自行車就地扔下,背起後座上的宋春庭撒丫子朝前跑。


    清華校園大得開車繞一圈還得好幾十分鍾。


    謝淮樓雙手緊緊托住宋春庭的大腿根,咬著牙衝向食堂的方向,猶如一隻走投無路的困獸,兩腮咬出緊繃的弧線,喉嚨裏哼唧著語義不明的聲響。


    “3秒……”


    四周人聲嘈雜,路人指指點點。


    參天繁茂的樹冠中仿佛隱藏了無數隻蟬,齊齊鳴叫的聲音如穿耳魔音。


    “吱吱吱——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吱吱吱——”


    “來不及了吱!”


    就在鋪天蓋地的喧雜中,謝淮樓眼前發黑,喉嚨滾燙,肺部劇烈灼燒,每口呼吸嗆著一絲血氣。


    那瞬間如同電影慢鏡頭回放,一隻纖纖細手伸進了他的外衣口袋裏,夾出了手機。


    “2秒……”


    冰冷的血液伴隨著深深絕望和濃烈的悲愴衝上謝淮樓頭頂,一顆水珠滑過倏然眼前。


    夕陽的最後一抹紅色、隨風飛舞的綠葉和一棟棟亮著窗燈的教學樓在模糊的視線化為斑駁色塊。


    謝淮樓喉嚨一滑。


    來不及……來不及……


    他終究還是失敗了……


    就在冰冷機械音剛剛發出一個音0.01秒,聲音戛然而止——


    宋春庭道。


    “你別急……”


    “你要吃飯!”


    謝淮樓紅著眼睛怒吼。


    “六點一刻了!你要吃飯!!”


    宋春庭麵色蒼白。


    “不,我被你顛得想吐……”


    謝淮樓:?


    九月初的北京城還沒有徹底轉涼,一樹一樹的紫花在道路兩側盛放,涼風一刮,帶起紛紛揚揚的花瓣。


    “我在你麵前說了無數次我是混蛋,每一次我也都是真心的。”


    謝淮樓摟著宋春庭,用滾燙的掌心輕揉她的胃部。


    “可我他媽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真心總能傷害到你。”


    他低頭注視著宋春庭頭頂,語氣溫柔,聲音低沉,不免覺得如果清華有情話專業,他能以第一名的成績博士後畢業,如果博士後還看分數排名的話。


    而宋春庭無動於衷,問道。


    “你為什麽著急回來?”


    “你六點一刻要吃飯。”


    宋春庭張了張嘴,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我知道你像一列火車,活成了精準的時刻表,幾點到哪一站吃飯、幾點在哪一站洗澡,可是寶寶,我愛你不是說說而已。”


    謝淮樓扳起宋春庭的肩膀,認真凝視著她的雙眼。


    “你是火車,我就是站台,站台不會阻止火車的遠去的方向,站台隻想要火車在時刻表上挽留一點時間。”


    他們兩個人緊緊相依,四目相對,瞳孔深處倒映著彼此的麵容。


    某種無法言喻的情感從謝淮樓心底升起,隨著傍晚的涼風吹過紅牆青瓦、吹過嶙峋枝椏,最終消散在暗點天光之下。


    “阻止方向、挽留時間。”


    宋春庭皺緊了眉頭。


    “你應該重學一下中文。”


    “………………”


    謝淮樓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那直說了吧,我把你睡了,我得對你負責。”


    “我不需……”


    “那你把我睡了,你得對我負責。”


    宋春庭愣了一下。


    “男人對女人負責,因為男人是強者,女人是弱者,我對你負責,不夠尊重你,因為我們是平等的。”


    謝淮樓這輩子腦子都沒轉過這麽快,板著一張俊臉,回憶著從公眾號裏看來的“如何追到高知女性”“如何讓有文化的女人對你死心塌地”“如何收服智慧女人”等等文章,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那我把自己托付給你,你對我負責,你就是女權先驅者,以後要名垂青史、流芳千古、千秋萬代的。”


    宋春庭張了張口,似乎知不知道應該從哪裏開始糾正謝淮樓的話。


    而小機靈鬼謝二公子總算是摸清了長白山神木的思維規律,正所謂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胡攪蠻纏是對付一事一清、刻板守規的最好辦法。


    “我知道你有你的節奏,我不打亂你,唯一讓你變化的就是和我睡覺,和我吃飯,不吃食堂,吃我做的。”


    “‘唯一’的意思是……”


    “我們好好過日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跟著魔了一樣喜歡你,但我是認真的,我真想和你在一起,每天都在一起,每時每刻都在一起,在一起一輩子,等我們七老八十了,我能死在你身邊就是最好的結局。”


    “‘過日子’不等於……”


    “我知道我們還不熟,但‘日’久見人心,我會讓你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不論你貧窮還是富有,不論健康還是生病,直到閻王讓我們分離。”


    “愛情隻是費洛蒙……”


    謝淮樓猛地向前一傾,嘴唇幾乎貼上了宋春庭的嘴唇,輕聲道。


    “我愛你寶貝兒。”


    (她一次性塞給我一堆稿子,我有點分割無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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