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執走後好久,秦湘玉都緩不過來神。


    過了一會兒,她才用嘶啞的聲音喚了丁香。


    丁香進來的時候,就看見自家小姐渾身赤條條的被綁在床上。


    地上和她的身上,都是一片狼藉。


    在她印象中,秦湘玉是個極其體麵的人。


    她從不讓人伺候她沐浴穿衣。


    在她看來,這是件麻煩別人的事情。她不該因為自己的事情,給別人造成麻煩。


    就算最開始不會穿衣服,也是著了中衣,再讓她幫忙,等她為她穿好之後,在羞赧的對她道謝。


    好像她為她穿衣服,是一件值得被感謝的事情。


    明明這些事情,都在她的份內。


    秦湘玉從不與人爭吵,哪怕生氣極了,也會自己一個人生一會兒悶氣,然後就好了。從這件事情中反思自己,她時常和丁香分析,某件事情上她哪裏做的不對,站在別人的立場,會不會不一樣的結果。


    她總說。


    世間沒有絕對的對錯,隻有彼此的立場。


    就算受了委屈和不公,她也盡量去自己調和。


    有些想不通也會常常抱著她的腰,問她:“丁香,為什麽會是這樣啊。我不明白,我哪兒錯了。”


    哭完後,又按照自己準則去做自己的事情。


    她好像對這個世界,懷揣著無比的寬容。


    平等的尊重和憐惜每一個人。


    哪怕在她看來,那個人是個頂壞頂壞的人。


    她總說,不過是因為環境和他自身的經曆造就了這個人,事無完人,要擅長發現別人的優點和長處。


    哪有絕對的好人和絕對的壞人呢?


    丁香從她身上,看到的從來都是,平和和希望。


    好像她在。


    這個世界上的溫暖和陽光就在。


    她總覺得她家小姐,和這個世界上的人都不一樣。


    她體麵在於,知羞恥,懂進退。即使受了再多委屈,也不會讓別人下不來台,也會想辦法從自己身上找不是,給別人出來的機會。


    就算是秦執。


    他那般傷害她,她也依然去發現他的閃光點,去看他做的為國為民的事。


    他做下的好事。


    甚至是對她敵意頗深的容華。


    丁香問過,“小姐,您不生氣嗎?”


    不生氣於別人的冒犯,不生氣於別人的要挾,還要出手幫她。


    秦湘玉見她為她打抱不平,笑眯眯的捏了捏她的腮幫子:“生氣呀,怎麽不生氣。這人就莫名其妙的,我又沒幹什麽,就針對我,你說是不是她不對。”


    丁香點頭,聽她又說:“下次她若再瞪我,我也瞪她。”


    她頗有些無語:“您不處罰她的冒犯嗎?”


    “你這丫頭還挺記仇哈,哈哈~為何處罰,她不過看我一眼,我也可以看回去,這沒有對我造成實質性傷害。”


    “至於我要幫她。是我發自本心的。見不得人可憐。尤其是小姑娘可憐。”


    “是我心甘情願的。是我想過後果的。”


    “若是不幫,屆時我心裏就過意不去。”


    “那您不會委屈嗎?”


    秦湘玉沒有回答這句。


    都是人,為何不會委屈。


    她也常常倍感委屈。


    隻不過,她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路。


    也許,以後她就知道了。


    現在,且這樣吧。


    後來某次,丁香聽她這樣安慰自己:“前半生,已經比大多數人幸福了,有爸媽,有親戚朋友,有愛她的人,有健全的四肢。對於那些不太好的人,應該寬和一點。”


    寬和有錯嗎?沒有,隻是不該對不應寬和的人去寬和。


    顯然,現在的她,還未認識到這一點。


    以及,所造就她的環境,從未有這般窮凶極惡的人。所以,單單靠寬和是不行的。


    人,是有極限的。


    總會繃不住的。


    不能做到事事完美。


    就像現在,她覺得她家小姐,已經繃不住了。


    她就那般躺在那裏。


    悄無聲息。


    丁香沒有見過軀殼。


    可現在她隻想用軀殼過兩個字放在秦湘玉身上。


    好像空蕩蕩的軀殼,行屍走肉般的飄蕩在人間。


    “小姐。”她走了過去,蹲了下來。


    為她蓋好了錦被。


    這才把她微微潤濕的發從臉頰上撥開。


    就見她毫無焦距的眼神落在頭頂的床幔上。


    兩腮上盡是淚痕。


    丁香為她擦了擦淚痕,這才開始解她手腕上的紅綢。


    紗質的紅綢勒出了印記,早前已經開始愈合的傷口,又重新撕裂開來,血漬已經幹涸了。


    丁香小心翼翼的撕下來,見她微微抽動,卻一聲不吭。


    小姐。


    她的小姐啊。


    怎的一切,都落到了她家小姐身上。


    她輕聲開口:“我去給您準備熱水,您先洗洗?”


    或許,裝作無事發生,是對她最大的尊重了。


    許久,才見秦湘玉緩緩地點了點頭。


    用沙啞的聲音道:“麻煩你了。”


    她的眼淚又湧上來了。


    丁香緊緊的咬住唇,垂下了目光,低低的嗯了一聲。


    然後快步走出去。


    她怕晚一點,都會在她家小姐麵前落下淚來。


    她又怎能告訴她,她可憐她。


    那恐怕才是對她最大的傷害。


    丁香站在回廊咬著手腕暗自抽泣。


    很快傷心完,就去為秦湘玉打熱水。


    秦湘玉已經穿好了衣衫,坐到了床上,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她也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秦湘玉在房中沐浴,她就隔著屏風為她尋找衣物。


    一字一句的講今日的趣事,又問今日還去不去林夫人家。


    若是不去,還請秦湘玉拿了主意。怎麽回複那麵。


    秦湘玉沙啞的開口:“你不必這麽小心翼翼,沒事的。”


    還是那般溫柔的嗓音,丁香手上的動作頓了頓。


    眼中壓抑的淚珠就滑落到給秦湘玉準備的衣衫上。


    “小姐……”


    秦湘玉著著素白的中衣走了出來,“別哭,是我受了難,又不是你。”


    丁香忍不住開口:“奴婢難受,奴婢替小姐哭。”


    “小姐,奴婢不要臉麵的。”她說著,眼淚越流越洶湧。甚至控製不住發出聲來。


    秦湘玉忍不住歎了口氣。


    正要說什麽時,就聽到一道冷冽的聲音傳來。


    “一大早,哭什麽?”


    兩人俱往門前看去。


    秦執就長身玉立的站在那裏。


    昨夜雖然下了雪,今兒卻是難得的有了太陽。


    秦湘玉忍不住眯了眯眼。


    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隻覺得周身冷冽而疏離。


    秦湘玉笑了笑,對著他開口:“三爺。”


    秦執嗯了一聲,走了進來。


    他一落步進屋,整個廂房的空間就顯得逼仄起來。


    秦湘玉呼吸滯了一瞬,隨後恢複了尋常。


    見他坐在小幾的右邊。


    秦湘玉給他斟了茶。


    秦執也不端,雙腿微分的坐著,頗有些大刀闊斧的氣勢。


    秦湘玉揮了揮手,讓丁香退下。


    聽他問:“哭什麽?”


    這就是不肯放下此事的意思了。


    丁香正準備跪下來,就聽秦湘玉道:“我的話都不聽了?退下。”


    “三爺問的是我,你添什麽亂?”秦湘玉的聲音啞得厲害,這幾句買大了聲量,顯得又啞又厲。


    聞言,秦執抬眸瞧了她一眼。


    而丁香隻得退了出去。


    丁香走後,就隻剩秦湘玉和秦執二人對坐。


    屋中的空氣仿佛凝滯,秦執不語,秦湘玉也不想說話。


    仿佛有暗湧在兩人之間。


    許久,她迫不住這壓力開口。


    “您先喝點茶潤潤喉。”


    秦執嗯了一聲,卻沒有端茶盞的意思。


    許久,秦湘玉站起身。


    端起了茶,遞到他唇邊。


    他這才算開了尊口。


    待他啜飲一口後,秦湘玉才把茶盞收了回來,手沒能抽動。


    被秦執擒在眼前。


    他的手微微用力。


    包好的傷口就有裂開來。


    秦湘玉忍不住痛哼了一聲。


    端著茶盞的手也在微微顫抖,眼瞧著茶盞就要握不住,就聽秦執開口:“出息了?”


    他問的是她剛才忤逆他的意思。


    秦湘玉搖了搖頭:“不敢。”


    “我瞧你沒什麽不敢。”


    他哼了一聲,卻是沒什麽生氣的意思,手上的力道也微微鬆懈了下來。


    此時的秦執,應該沒什麽威脅。


    但保不齊哪句話會觸怒他。


    秦湘玉軟著聲音開口:“您先讓我把茶盞放下?”


    就算再怎麽軟,也是嘶啞的,顯得非常難聽。


    秦執鬆了手。


    她就把茶杯放到了小幾上。


    捏了捏手腕,這才開口:“您無非是想尋我的氣,故而在她身上發作。”


    秦執哼笑一聲,目光落到她的臉上。


    剛泡了澡,整個臉蛋顯得紅彤彤的。


    眸中也含著水潤,聽她說:“我早間讓您不悅,您生氣是應該的,可這都是我的錯,和旁人有什麽關係呢?”


    “若是您真的想知道她為何哭,我就告訴您。出來這麽久,我想家了,丁香也想家了。不知道您想不想。”


    想家,是真的,也不算撒謊。


    這個世道啊,太苦了。太苦了。


    她真的想回去。


    她又笑了笑:“您肯定是不想,您那般的人,又怎會拘泥於兒女情長。唯有我們,才會思鄉落淚。”


    秦執瞧著她,似要從她臉上辨個真假。從前,她總漏洞百出,不是神情閃爍,就是撒謊時,總喜歡攥著手。


    秦執瞧了眼她的手,並無動作。


    這才開口:“等忙完這陣子,就回京去。”


    “我說的哪是那個家。”既是撒謊,就不能露出破綻。順帶看看有沒有希望提前脫離秦執。


    “我想從前的家了。”


    秦執想起來,那日在馬車上時,這女郎就一句句喚著爹娘。


    他說:“有時間了,我帶你回去。”


    卻是不肯讓她自己回去了。


    秦湘玉嗯了一聲。


    回去他的右手麵坐下,對他說:“今日卻是不能赴林夫人的約了。”


    秦執點了點頭,拍了拍她的手:“我替你推了。改日你想去再去。長進些,別給我丟臉。”


    她對著他道:“我又不知道如何才能不丟臉。”


    他站了起身:“你是我身邊唯一的女人,自然如何驕縱如何來。”


    她蹙起眉頭:“那要是得罪了旁人家的太太。”


    她還未說完,就被秦執捏住了下頜,他沉沉的目光,就與她對視,聲音又沉又緩:“你隻需討好我,擔心會不會得罪我。”


    至於旁人,無關緊要。


    秦湘玉嗯了一聲。


    “那我要是心氣兒不順,想要主動欺負人。”


    秦執哼笑一聲,眼中笑意明顯:“就你那窩囊,還欺負人,旁人不欺負你都好了。”


    “若是有人欺負你,回來告訴我,嗯?”他的尾音帶著啞,像是有無限的寵溺之意。


    他喜歡她向他求助的樣子,無論真假,總小心又乖巧。


    仿佛一切隻需要看他眼色,全身心的倚偎,全身心的順從,全身心的討好。


    她推開他,脫離他的氣息:“誰不知道我是您的寵姬,誰敢主動欺負我,除了您。”


    卻被他一手攥住手腕,甚至在她受傷的手腕上輕輕挲了挲。


    有微微的刺痛感,和似有若無的癢意。


    她抬眸看他。


    就被他猛的一攥。


    繼而一提。


    她整個人就不受控製的往前撲去。


    落進他的懷中。


    他的氣息就牢牢的包裹住了她。


    無處不在,無處可逃。


    秦湘玉心髒猛的停頓。


    複而砰砰的跳了起來。


    明明,不甚大聲,可卻猶如落入她的耳邊。


    她僵直如石。


    她還是沒有辦法,毫無芥蒂的去假裝。


    盡管她對自己說要忍耐忍耐忍耐。


    不過片刻,就緩了過來。


    聽他說:“你可是在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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