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執負手而立,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不語。


    她卻心神緊繃。


    許久,回了些力氣,這才起身,跪拜,長伏於地:“我自是不敢欺瞞三爺分毫。”


    他垂下眼皮,瞧著她雙手交疊,頸項埋於腕,烏鴉鴉的發,就從臉頰兩側垂落在地。


    露出一截雪膩皓頸來。


    聽她言:“早前林夫人請我敘話,也不過聊些家常,倒是提及了三爺。”


    她頓了頓:“那時我並未察覺不對。直到林夫人詢問三爺是否與表哥有舊。”


    “我從前尚且不知表哥與三爺有所聯係,後來跟著您,也並未知道其間之事,自然如實回答。”


    “後來林夫人贈禮,此時我都一一與三爺說了。並未與您提及林夫人提起您的事情,一是我們確實沒有說什麽,林夫人想與我合作,但我拒絕了。二是我與您的關係本就岌岌可危,不想多生事端,惹得您猜忌。”


    “我想林夫人也不一定會再尋我。就按下了此事。”


    秦執依舊站著不動,高大的身影就罩著她,隨著風吹燭火微動此起彼伏的生長。


    卻如何,都掙脫不開。


    此間,萬籟俱寂,唯聽她的聲音慢慢落下。


    “後來,林夫人再次尋我,那時,我才有所懷疑,三爺是否……”


    她忽然抬頭看他,清泠泠的目光與之對視:“三爺是否就是秦執。”


    話音落下,再無聲響。


    唯有一種緊繃和壓抑感牢牢鎖在她的周圍。


    仿佛,圖窮匕見。


    秦執這才說了第一句話,語調鬆散,略帶喑啞:“如何認為?”


    一雙眸子卻緊緊的攝住她。


    秦湘玉喉間發緊:“我,不敢妄言。”


    雖是冬日,可秦湘玉感覺周身,又悶又熱。


    “許你言。”


    秦湘玉猛的攥緊手。


    應當說是,還是不是。


    若是說不是,以秦執洞察人心的本事,當即都能發覺,她在撒謊。


    屆時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若是說是,秦執問她何時發現,她又當如何回答。


    是一開始,還是試探。


    一個謊言開始,就得編造無數個謊言。


    而她不善撒謊,來這古代的這段日子,對秦執撒下的謊言,比她前半生都還多。


    可在這樣的一個人身邊,她隻能撒謊。


    以謊言掩蓋自己的真實情緒,否則,又能如何?


    橫衝直撞的向他頂撞?


    這樣一個冰冷無情的人,恐怕不會對她有半分容情。


    此時,秦湘玉才發現,她的一切,都在他的一念之間。


    他喜,則她舒坦。


    她怒,則她受罪。


    他若是半分不露喜怒,她還得揣測上意,以求,多一分圓滿。


    低頭於現實,則委屈自己。


    奮起去反抗,則以命相搏。


    何況,旁人多得是讓你生不如死的法子。


    身陷囹圄,又豈能輕易逃脫。


    一字一句,皆需去謀。


    “我不知。”


    秦執哼笑一聲,聽她又說:“我確從林夫人的話中產生懷疑,對世子多加試探,我之罪。”


    “之所以試探,不過也是想知道,若世子真是秦尚書。為何要如此戲弄於我。”她眼中有委屈氣憤之意,最終忍而不發。再次長伏,頭叩於地,言辭懇切。


    秦執卻無半分動容。


    秦湘玉穩了穩心神,收起情緒,平淡開口,仿佛剛才委屈氣憤之人並非是她:“我未見過世子真容,自然據實回答。”


    “至於其他,更不敢透露世子半分,更何況,我並不知。更不敢。”


    “請世子明察。”


    言罷,秦湘玉依舊長伏於地,遊廊上冷風罩麵,可她,莫名的,額頂冒出一層薄汗。


    許久,她才聽到他開口:“起吧。”


    秦湘玉這才站了起來。


    跪了許久,膝蓋酸麻,一時間,竟站不起來。


    穩了穩心神,緩了緩,這才垂手而立。


    而秦執,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遊廊下,見她這般狼狽,垂首瑟瑟,甚至還輕笑了聲:“我不過隨意問問,你怎麽還這般駭懼。”


    “世子威儀,我等常人所不能及,自然驚駭。”


    “嗬。”


    秦執笑了一聲,又招手叫她過來坐。


    秦湘玉莫敢不從。


    她剛一坐下,秦執就拉過她的手,“怎的小手如此冰涼。”


    秦湘玉動了動唇瓣,“天冷,我身子向來不好,讓世子擔心了。”


    秦執不置可否,轉頭對著外麵吩咐:“去,給你們夫人拿了手爐來。”


    也不知春花從哪兒冒了出來,應了是,不多時,就去廂房中拿出了個銅鎏金纏枝丹桂手爐。


    秦執親手接過,複又塞入她的手心中。


    秦湘玉感激連連。


    卻見他放了手爐,也不收手,就那般坐著握著她的手與她說了會兒子話,仿佛剛才的劍拔弩張都是錯覺。


    他突然開口:“你覺得,我與秦尚書哪裏像?”


    秦湘玉抬眸看他。心中狂跳,不知他問這話何意。


    她還未揣測明白,就聽秦執繼續開口:“往後,林夫人若再問你,就撿了她要聽的話去說。”


    “世子……”


    她在他的目光下噤聲。


    見他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鬢上的纏枝花,神色自若:“可是不明白?”


    秦湘玉垂下了頭:“我,確實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你明白的。”他留下這樣一句話。


    施施然的起身離開了。


    秦執明明知道,一旦那麵確認他的身份,就會對他動手,為何偏偏讓她傳出這樣的信息。


    “究竟是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呢。”秦湘玉不知不覺念出了聲。


    一旁的丁香在秦執離開後就走過來:“姑娘,什麽意思?”


    秦湘玉側頭看去,見丁香站在燭火中,一臉莫名。


    “沒什麽?”


    “打了水來,我要沐浴歇著了。”


    一行人應是。


    秦執回了書房,又召了春雨和春花過來答話,問及今日跟隨秦湘玉去林府之事,與她說的,俱是無二。


    秦執揮了揮手,叫兩人退下,兩人就回了西廂房。


    等兩人走後,秦執麵前落下一個黑影。


    “主子爺。”


    秦執嗯了一聲,繞過書案坐到圈椅上。


    揉了揉眉。


    就聽他說:“今日夫人與林夫人進了廂房,不多時,就有旁的幾人腳步聲。”


    “屬下當時覺得奇怪,但也並未深究,畢竟丫鬟仆婦進出也是尋常。”


    “可,屬下見著那幾人與夫人位置相調,複而,夫人緊隨林夫人從密道出。”


    “屬下未敢跟的太近,怕引人注目。隻不過夫人進去後,宋總督從房中出來了。”


    畢竟是內眷見外男,頗有不當,秦三瞧了一眼秦執神色,見他臉上不便喜怒,手中的狼毫卻在宣紙上重重的劃下一筆。


    趕緊垂頭,補充了一句:“夫人是林夫人陪同,且並未超過半刻鍾。”


    秦執聞言,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秦三立即背冒冷汗,繼續垂首。


    過了一會兒,才聽秦執道:“繼續盯著。從秦衛中尋兩人。一刻不斷。”


    “是。”


    繼那日之後,秦湘玉已經好幾日不得見秦執了。


    總覺心中惴惴卻不得發,今日更是眼皮子直跳,似有事要發生。


    門房遞了拜帖,說是林夫人請吃茶。


    閑來無事,她又請吃什麽茶。


    秦湘玉現在聽到林夫人這三個字都要心驚肉跳一下。


    除了那戶籍和文憑,不知道和林夫人見麵能有什麽好事兒沾邊。


    每次從她那兒回來都要經曆一番心驚肉跳的生死對峙。


    再這樣下去,她早晚心髒要出現問題。


    況且今兒個眼皮子還直跳。


    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她這左右眼都跳個不停。


    秦湘玉叫丁香打了熱水,沾濕了帕子摁在眼睛上,過了一會兒,總算不跳了。


    聽丁香在一旁開口:“要不姑娘,我們這推拒了改日再去?”


    秦湘玉搖了搖頭,叫她為自己梳妝,又讓春雨找了一條楊妃色襦裙,吩咐道:“叫門房套了馬車。”


    可不能不去,戶籍和文憑都還在人家手中。


    若不是怕帶回來被秦執發現,她如何都要帶回來的。


    況且,秦執早前還有吩咐,讓她與林夫人傳遞訊息。


    雖不知他是何用意,總不能忤逆了他的意思去。


    這樣也好兩頭交代。


    這兩日天氣倒是難得的見了晴。


    好似天色一好起來,人都活絡舒爽了幾分。


    索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她就照著秦執的話辦事兒,若是出了什麽差錯,自然有秦執頂著。


    他總不能全怨到自己身上。


    這般想,卻是天真了幾分,畢竟在所謂的強權麵前,是沒有公平所言的。


    她唯有乞求和希冀。


    除此之外,又如何能去與之抗衡呢?


    憑一張利嘴嗎?多少文人諫客死於強權之下。


    她並不認為自己有光環。


    唯有苟活,保全己身,加以籌謀,靜待時機。


    今日,林夫人確實隻是想請秦湘玉吃茶,說起過幾日的冬狩之事,叫她屆時好好體會感受一番。


    體會倒也不必,但是 想到冬狩之時,她就可以離去。


    心下不由也愜意了幾分。


    林夫人還以為她也是因為見識此事而高興,倒也不免多了幾句話,她有些神色飛揚,畢竟這樣的大日子裏,各位大臣是可以帶家眷的,而她們也可以去圍獵一些小獵物。


    雖然在圈圍小山之內,但對於這群隻能整日吃茶賞花,投壺看景的夫人們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大活動了。


    秦湘玉垂眸吹了吹花茶,還真是挺容易滿足的。


    是啊,隻有沒見過那麽多的自由和美好,才會滿足於,許久一點點的給予與快樂。


    她並不嘲笑她,若非她生在那個寬和的時代,恐怕也和她們一樣,終其一生,困在這四方宅院之中,做井底之蛙。


    隻是感慨,這世道,束縛住了她們。


    以至於她們僅知的快樂就隻有那些。


    感慨歸感慨,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秦湘玉讓林夫人屏退眾人,這才開口:“夫人,我……”


    林夫人見她這般,也知她是有事,開口:“可有事說。”


    秦湘玉咬牙道:“確實。早前夫人與我所說,當時我並沒有試探出世子與秦尚書有何關係。”


    “前兩日,有了新發現。”


    “什麽發現?”


    秦湘玉開口:“我懷疑,世子就是秦尚書。”


    秦湘玉一口氣說完,就見林夫人似有怔怔,坐在圈椅內。


    “你說什麽?”


    “當然,我不敢確定,所以過來告知夫人,讓夫人拿個主意。”


    林夫人早已被這個消息炸的心驚肉跳,哪兒有什麽主意,當即就想招丫鬟,去給丈夫傳信,然後告知宋大人。


    “夫人,可還有什麽需要我辦的?”秦湘玉又問。


    林夫人頓了頓:“你且按兵不動,待……待……那廂傳來命令,再做打算。”


    “我隻是懷疑,還請夫人核實。莫要屆時我傳錯了訊息,惹了大人和世子不快。”


    “我明白的。”林夫人說完,就叫下麵的人把秦湘玉送了出去。


    這日,倒是出府的早。


    秦執交代的事情辦妥了,林夫人那麵也算給了準話。過幾日就是冬狩,屆時她離開之後,無論這兩方人馬,鬧成什麽樣子,都和她不相幹了。


    前塵往事,俱忘卻罷,若是秦執身死。


    則當一切,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說起來容易,想起來卻還是心堵。


    可心堵歸心堵,總不能付出更大的代價去博。


    人啊,就是這樣。


    當處於絕對的劣勢一方時,就算全力一擊,乃至於付諸生命,也不能撼動那龐然大物分毫。


    如稚兒與成年男子。


    如何有一搏之力。


    秦湘玉下了馬車,走在散漫的陽光下,待心中微微舒暢,這才又上了馬車去。


    也不知何時,就在馬車中昏昏沉沉的睡去。


    等再次醒來。


    四周一片黑暗。


    唯有寂靜的風聲。


    怎的這麽久,還未到府中,秦湘玉驚覺不對。


    推開車窗。


    側麵是橫生的枯木,在這冬日顯得格外寂寥。


    稀薄的月光落下來,慘淡一片。


    她心中沉甸甸的。


    推開車窗。


    看到有人負手而立,站在車前。


    聽到推門的聲音,那人開口:“醒了?”


    秦湘玉定了定心神,站在馬車上看他:“你是何人?”


    那人並不回答。


    四周都靜悄悄的,秦湘玉走下馬車,這才發現,春花和春雨都被縛了手腳,堵了口歪倒在馬車一旁。


    她並不向前,打量著他。


    身形高挑,頗有幾分君子之風。


    那落在身後的掌。


    缺了三指。


    秦湘玉心往下沉。


    心中有了猜測。


    正是此時,那人轉過身來。


    一瞬間,秦湘玉看清了他的臉。


    如她所料,正是李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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