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夜,蟲鳴切切。


    鐵爐堡城樓裏,火把烈烈燃燒,跳躍的炬焰不時發出劈啪聲響,點點星火伴隨幾不可見的黑煙筆直升騰,將本就油黑一片的牆壁熏得更加焦灼。


    油脂燒灼的臭味兒、煙味兒和汗味兒混雜在空氣裏,濃重得像是在烤製熏肉,讓飛蟲和老鼠都不願在這裏多留。


    即便如此,還是有一個男人坐在老舊的、滿是油汙的木桌前,他頭上還罩著盔甲,黑色的頭發被汗水浸濕貼在臉上,哪怕眼窩深陷,依舊聚精會神地審閱著每一份文書。


    目光掃過一頁羊皮紙,他略加思考,拿起鵝毛筆想要寫些什麽,但就是這一個動作,他鼻子上豆大的汗珠就落下來,劈裏啪啦地掉在桌上,漸出一片水跡。


    “呼……”男人張開嘴想說些什麽,但上唇的死皮馬上就粘在下唇上,一點暗紅的鮮血流淌出來。


    他舔舔嘴唇,這才發覺口中一片幹澀,走到角落裏乘裝清水的木桶邊上,揭開桶蓋。


    老舊的橡木桶內壁滿是苔蘚,僅僅打滿半天時間,裏麵的水就臭得讓人掩鼻,但男人卻毫不在意,用木勺舀出一碗,將那口感膩滑的水灌進喉嚨。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裘德拉大人,有您的信。”


    將一口水喝完,裘德拉把木勺放回原處,走回到桌前坐定,這才說道:“進。”


    一位身著全套板甲的騎士走了進來,雙手捧上一份文書,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桌前。


    裘德拉拿起信箋,看到上麵丹妮絲的花押,就好像感受到清風拂麵,原本疲憊的雙眼清澈了許多。


    用開信刀裁開信封,取出信紙,裘德拉將鼻子湊上去深深嗅了一口,陶醉地輕歎一聲。


    再看到其中的內容,他臉上露出了久違的歡暢笑容。


    這讓騎士心中頗為詫異,因為就連一個月前小少爺從蒙恩城寄信回來的時候,裘德拉都沒有如此如此開心。


    “亞登!”裘德拉抬高了聲音。


    “在,大人!”騎士立正行禮。


    裘德拉下令道:“立即帶人勘察【長戟岩】,然後守在附近,除非遇到危險,否則收到我的命令之前不許擅自撤離,每三小時一次,派人來通報情況,這裏找不到就去我家中找我!”


    “是!”亞登領命而去。


    長戟岩,位於鐵爐領和雄鷹領的交界地一處山丘上,半山腰有一座人工開辟的平台,曆史不知道有多久,各樣建築早已毀棄,荒草叢生。


    除了幾張散落的石桌石凳,隻有一條九米多高、三米來粗、造型如同長戟的巨大岩石斜插在地麵上。


    這也是此地名字的由來。


    亞登不知道裘德拉大人為什麽要讓他們偵查這裏,但無論做什麽都是好事。


    自從三個月前從雄鷹堡歸來,裘德拉就像是被發配一樣守在鐵爐鎮的城牆上,甚至不被允許回到鐵爐堡中。


    安格爾的話也被有心人傳播開來:“裘德拉,我一天不死,就還是鐵爐領的男爵!你隻是我的兒子,無權代我應下任何承諾!現在,給我滾出去,看守城門,去想你犯了什麽錯,一天想不通,就永遠別來見我!”


    而裘德拉就像是刻意在和安格爾賭氣一樣,真就一連三月坐在城樓裏處理各樣事項,困了就睡在城樓裏的稻草垛上,就連回家洗漱的次數都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


    在亞登看來,現如今裘德拉既然肯出來活動活動,就比一直坐在城樓裏要好得多得多。


    帶著十幾個士兵守在長戟岩附近,從夜裏到清晨,從清晨到正午,又從正午到午夜,最新一個通報的士兵回返:“裘德拉大人來了!”


    亞登趕緊打起精神,將人組織起來,沒過多久,就看到了一隻花俏的公雞從山下緩緩走來。


    不對,不是公雞,那是個人,而且好像還是……裘德拉大人?


    亞登揉了揉眼睛,確認了眼前的情況——那確實是裘德拉,可是怎麽看怎麽都不對勁。


    他頭上戴著裝飾著誇張野雞翎毛的皮革軟帽,臉上敷了厚厚的粉,甚至將那誇張大鼻子上的紅斑都蓋了過去,嘴唇紅得像是剛吃了兩個小孩。


    肩膀上斜披著一條豔紅色的鬥篷,將墨綠色的上衣襯得更為鮮豔,一條點綴著寶石的黃金肩鏈掛在胸前,腰間是貴族男子常穿的白紫兩色短裙,下身是一條緊致的、能將腿部線條完全凸顯出來的淡黃色修身褲,腳上則是一雙裝飾著銀線的黑色皮靴。


    他走到眾人麵前,翻身下馬:“怎麽樣,好看嗎?”


    亞登想笑又不敢笑,隻能說道:“大人,您的品味真是……太獨特了!”


    “哼,那當然。”裘德拉振了振衣領:“好了,你們都退下,一會兒無論聽到什麽聲音,沒有我的命令都不要上來,明白嗎?”


    亞登挺直身軀道:“是!”


    雖然長戟岩在半山腰上,但山勢並不險峻,他們退開之後可以很好地隱蔽在叢林之間,不必從大路折返。


    就在即將退到看不到山腰平台位置的時候,一輛馬車緩緩駛來,駕車的不是尋常車夫,而是一位年輕的姑娘。


    她穿著一身毛呢質地的藍色長裙,那是仆人們才會穿的裝束,但卻絲毫不能遮掩她的美貌,在月光的照耀下,反而透出一種清純而迷蒙的誘惑來。


    馬車停下,車門打開,一個女人在那姑娘的攙扶下從車上走了下來。


    亞登終於知道裘德拉為什麽會穿成那個樣子了。


    駕車的姑娘已經很漂亮了,但那從車上走下來的女人,簡直美得像是精靈!


    她頭上戴著銀色發箍,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白皙的麵容甚至讓月亮都顯得黯淡無光,給人以一種淡漠疏離的感覺,白色的長裙披在身上,明明身材飽滿得如同蜜瓜,卻顯得典雅、高貴,又凜然不可侵犯。


    亞登不敢再看,低頭退下。


    女人如同女王一樣一步步上前,連月光仿佛都在追隨著她。


    裘德拉吞了口唾沫,眼中迸發出一種澎湃的激情,他單膝跪地,牽起女人的手,行了一個完美到無法挑剔的吻手禮:“我親愛的丹妮絲女士,蒙光明之主的垂憐,我終於又見到您了。”


    “裘德拉先生,我……”丹妮絲開口想要說些什麽。


    但裘德拉立即將其打斷:“丹妮絲,我的心,你什麽都不必多說,隻需要沉默,聆聽我為你準備好的詩篇。”


    說話之間,他站起身來,如同開屏的孔雀一樣舒展雙臂,舞蹈似地後退兩步,左手伏在胸前,右手高高揚起,在山間晚風中,深情地朗誦著:


    “愛情就好像是山溪爆發的洪水。


    深水沉默,淺水淙淙玲玲。


    用花言巧語表達的愛意,膚淺而又單薄。


    若用饒舌表達愛意,


    那他便不配成為合格的情人。”


    他雙眼深情地看著丹妮絲,嘴角掛著幾分故作輕鬆的笑意,又深吸口氣,準備朗誦詩篇的第二段。


    啪,啪,啪。


    就在裘德拉的情緒醞釀到最充足的時候,富有節奏的掌聲響起,一道聲音從馬車內傳來:“喔喔喔,多麽感人至深的朗誦啊,我要是個女人,說不定都要被你打動了。”


    緊接著車廂一響,雷文掀開車門從裏麵跳了下來:“好久不見啊,裘德拉先生。”


    裘德拉的臉色肉眼可見的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黑。


    精心準備的情詩被別人,尤其是被雷文打斷,那種尷尬就好像是被扒光了扔到大街上一樣。


    他甚至都不敢去看丹妮絲,就像是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雞,幾次張嘴都說不出話來,最終才咬著牙,帶著惱怒問道:“雷文,你怎麽會在這!?”


    “因為這場會麵本就是我安排的啊。”雷文理所應當地走到丹妮絲身邊:“叔母,您沒有被嚇壞吧?”


    丹妮絲眉頭微挑,並沒有直接回應,而是對裘德拉行禮:“裘德拉先生,這的確是雷文的要求,男人的事情不需要女人來插手,我就先行回避了。”


    說完,便轉身走回到了馬車裏。


    在車門關上的一瞬間,裘德拉低吼道:“如果這是個玩笑,那未免開得有點過頭了,雷文男爵!”


    他的臉色難看極了,脆弱的自尊讓他無法接受自己被雷文這個混混出身的家夥玩弄,以譴責的語氣說道:“利用一位淑女,絕不是一位貴族應該做的事情!”


    “哈,好笑。”雷文又拍了一下巴掌:“真是理直氣壯的訓斥啊,那不知道你身為一位貴族,是否盡到了自己的本分呢?”


    裘德拉眉頭狂跳,從鼻子裏猛猛吸氣,偏開了眼神。


    在眾多貴族和教廷神官的見證下,他曾經親口許諾要將鷹嘴山礦場和千針叢林交還給雄鷹領,卻在父親安格爾的強壓下不能兌現,成了這三個月以來他心頭最重的一塊石頭。


    “我承認,那件事是我的問題,如果你是想借此機會報複我,那麽恭喜你,你成功了!”裘德拉深吸口氣:“我看中自己的名譽勝過生命,所以可以原諒你今天的無禮,但我不希望還會有下次!不然的話,……”


    “名譽的恥辱,隻能用鮮血來洗涮!”


    他看向雷文的眼神充滿了憤恨,隨後轉頭直奔自己的戰馬,這個地方他一分鍾都不想多待。


    雷文嘲笑道:“哈,堂堂二階火焰騎士,遇到問題就隻知道逃避,怪不得安格爾男爵看不上你!”


    “你說什麽?”裘德拉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眉頭瘋狂跳動。


    “哦吼,沒聽清楚?那我就再說一遍。”雷文清了清嗓子高聲說道:“你,裘德拉·沃頓,就是一個窩囊廢,一名麵對問題隻知道逃避的懦夫,一隻被事實嚇破了膽的可憐蟲!”


    “你!”沃頓拳頭上燃燒起一層火色的鬥氣光芒,他一步步向雷文走來,雙腳在地上留下深刻而清晰的腳印:“雷文,我的涵養不是你肆無忌憚的理由!”


    “那你來啊。”雷文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麵帶譏誚:“打我,痛痛快快地打我一頓。”


    “畢竟,是我阻撓的你,讓你不能把那兩塊領地交還給我。”


    “也是我,寧可毀約,也要把你的名聲像狗屎一樣踩進爛泥裏,讓裘德拉這個名字,在整個諾德行省都臭不可聞。”


    “還是我,從中作梗,讓你和安格爾相看兩厭,被發配到城牆上還要給人當牛做馬,好好一個貴族,活得不如條狗自在!”


    “我殺了你——”裘德拉撲上前來,粗壯的拳頭包裹鬥氣如同黑夜中的流星砸向了雷文的麵孔。


    後者不閃不避,看向他的眼神滿是輕蔑的笑意,就在拳頭即將砸到的瞬間,裘德拉的動作停了下來,刮起的風吹開雷文的頭發。


    “呼…呼…呼……!”裘德拉呼吸粗壯得就像是風箱一樣,他慢慢收起拳頭:“收起你那套把戲吧!”


    “就算你再怎麽說,今天我也不會在這裏動手,我才不會因為幾聲小蜜蜂的‘嗡嗡’,就將自己的未來賠掉!”


    雷文是一位真正的貴族,帝國男爵,如果裘德拉在這裏毆打了雷文,那麽他很可能會被貴族理事會剝奪繼承權,而他的父親和弟弟則會非常樂於看到這一點。


    “喔喔喔,我真是對你有點刮目相看了,裘德拉先生。”雷文臉上的笑容少了幾分譏誚,多了一絲欣賞:“能夠在這時候計較利害得失,壓製住自己的怒火,你果然是一名睿智的貴族。”


    裘德拉嗤笑一聲,晃了晃肩膀,不屑說道:“我還沒有墮落到需要你來評價我。”


    “驕傲啊,我最喜歡的原罪。”雷文毫不在意裘德拉的冒犯:“我今天將你約出來,是希望我能有一個堅定的盟友,而你沒有讓我失望。”


    裘德拉再度轉身:“但我卻不需要你這個盟友。”


    “那就太可惜了。”雷文搖頭歎息:“看來,我準備好的金幣,隻能交給馬克先生了。”


    裘德拉的腳步停住,轉過身來目光炯炯:“你這是什麽意思?”


    雷文攤開了手:“我需要一名男爵成為我的盟友,既然不是你,那就隻能是馬克,這很奇怪嗎?”


    裘德拉嘴角微微抽搐:“別裝得自己好像無所不能一樣,你可沒有能力決定誰來繼承鐵爐領!”


    “嗯哼,我不否認。”雷文點點頭:“但如果這樣下去,裘德拉先生你絕不可能成為下一任沃頓男爵,這也是事實。”


    裘德拉無法反駁,這些年來他雖然也培植了一些自己的勢力,但是在安格爾的偏心之下,馬克的實力遠高過他。


    鐵爐領下轄六位受封騎士,其中隻有亞登一個效忠於裘德拉,但效忠於馬克的卻有兩位,其中一個甚至還是二階騎士!


    三位騎士在他們二人之間保持中立,但裘德拉也知道,一旦安格爾有所需要,他們三個也會隨時倒向馬克一邊。


    眼看裘德拉沉默,雷文趁熱打鐵,拿出一份已經擬好的文書:“時間還早,裘德拉先生為什麽不看看我的提議再做決定呢?”


    裘德拉接過文書展開,借著皎潔的月光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下去,眉毛顫抖得越來越劇烈,最終猛地將羊皮紙擲回到了雷文胸前:“白日做夢!”


    “雷文,我不是你,更不是唐納德,個人的得失在我看來並沒有那麽重要!就算我無法繼承男爵的爵位,也絕對不會損害沃頓家族的任何利益!”


    聽著激烈的言辭,看著他毫不移動的腳步,雷文被文書遮住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勝券在握的笑容。


    遛了這麽久,魚


    終於上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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