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歸元寺,院牆外冬樹早枯,而院內依然是竹柏蒼然,陰森翠意。


    易天行跪在後園的青石板上,向著茅舍實實在在地磕了兩個響頭,將地上的青石板砸出兩個小坑來:“徒兒不孝。”


    他自認自己貪戀人間紅塵,不肯直上虛空,斷了自己去尋找師公的可能,害得自己的師傅還被困在這小小茅舍裏,是為大不孝,所以一大清早的,便來歸元寺表示懺悔。


    青色的伏魔金剛圈,一隻由光影構成的巨手倏然從茅舍裏伸了出來,照著易天行的腦袋一掌拍下。


    易天行早就料到有此一厄,苦著臉,身子如遊龍一轉,雙臂一振,指間天火如羽,極巧妙而又霸道地向天上那掌迎去。


    嗡的一聲悶響,後園內空氣一陣激蕩。


    那隻光影構成的巨手卻倏而消失。


    就隻剩下易天行舉著雙朵天火真蓮,傻呆呆地站在青石板上,一手一朵花,就像歡迎領導的可愛小學生。


    老祖宗的神通收了回去,他卻來不及收回去,手上天火大作,直撲天上。


    後園中隱有佛偈傳來,重重殿宇簷瓦輕搖,一道光澤輕輕離開,驟成一道天袈裟模樣。


    易天行如今修為暴漲,竟讓天袈裟大陣感應到了,做出了壓製!


    “哎喲!”


    他喊道一聲不妙,亂叫一聲,將自己體內修為驟然提到頂端,悶哼一聲,兩朵天火蓮離手而出,化作萬千火鳥,意圖破空而飛。


    天袈裟大陣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輕輕往下一降。


    易天行胸口一悶,整個人被壓在了青石板上,迸的一聲,石屑亂飛。


    天袈裟緩緩落回殿宇之上。


    ……


    ……


    老祖宗嘁的一聲冷笑:“就你這模樣,還是不要上去的好,不然馬上被人打扁成肉餅餅,俺家還得為你傷心數日。”


    易天行從地上爬了起來,哼哼唧唧半天,心想自己總有一天要把這歸元寺給拆了,然後才說道:


    “徒兒有大疑惑,心想這上天為啥這麽簡單?”


    老祖宗住了嘴,知道這小子事後總結的異趣又開始泛濫。


    “徒兒分析此事,捋了捋脈絡,發現是這個樣子嘀。首先,徒兒現在境界已經到了一個層次,然後一直停滯在那處,很難進步,然後往九江與陳叔平一戰,有所感觸,後來回省城,得師傅授我諸般打架本事,又有所進,其後見秦梓兒,這女生已經半隻腳踏上天路,徒兒滿心不爽,所以有了迫切願望,再來於六處大樓後,見著俗世至貴人物,受壓力而自反彈,最後麵對著來殺自己的家夥,一時沒有控住心神,大開殺戒,諸般事由,才使得體內真火命輪與道蓮相融,層次突躍,險些跳入了另一個境界之中。”


    他文縐縐,怪裏怪氣地分析著。


    “由此看來,連著發生這麽多事,積沙成塔,積涓成河,一環扣一環,才使得那一刻出現那種情況。”


    “期望值的下限代表一人所能達到的成就,如果一個人不想考一百分,那他自然永遠無法考到一百分。欲往之,必先思之。往常我糊塗度日,隻求平安快活,沒有壓力,沒有野望,自然無法提高境界。如今眼看著秦梓兒……噫,莫非我隻是受了刺激而已?可在山穀中心神漸飛高空,那種飄飄渺渺的感覺是作不得假的。”


    他坐在地上,撓著腦袋,糊塗不堪。


    老祖宗也不發聲說他想得對也不對,隻是一味的冷笑。


    “有生皆苦啊。”易天行合什歎了口氣,擺出大徹大悟的模樣。


    “放屁。”老祖宗終於看不得這小子酸腐模樣了,痛罵道:“這些玩意兒,都是大和尚胡謅來騙人香火錢的。上天上天,管苦何事?任誰厲害了,這地上容不下,自然便要往天上去。”


    老祖宗接著譏笑道:“就看你這天天小日子滋潤的,怎麽和苦也扯不到一塊兒。”


    “小家夥當時也很古怪。”易天行忽然有了愁容。


    老祖宗輕聲道:“那賊鳥本就天性好殺,再被你的殺意一感染,自然故態複萌,有甚古怪?”這話極輕,沒有傳出茅舍。


    ……


    ……


    “啊,為什麽苦?可能我前世是大和尚,所以大慈大悲,以天下蒼生苦為己苦,所以感染了那小肥鳥。”


    易天行嘻嘻笑道,接著苦臉道:“師傅啊,雖然徒兒平日笑嘻嘻的,但是心頭還是苦的。師傅您還被關著,佛祖那事兒又不知道是什麽個遊戲,連終極大BOSS是誰都不知道。咱倒是歡笑著走路,可誰知道自己的前麵是什麽?鬧不好一腳沒踩穩,就掉入那萬丈懸崖裏了。”


    “掉下去了,爬上來就是。”老祖宗毫不猶豫地打斷易天行慨歎人生。


    易天行摳耳撓腮,半晌後才無奈說道:“師傅有道理,看那些人現在應該不敢再來煩我,徒兒今後萬事皆安,不理塵事,隻等著幾年後娶老婆生孩子便好。”


    他小小年紀,便開始做退隱江湖的準備,言語間未免顯得有些滑稽。


    老祖宗冷哼一聲。


    易天行趕緊諂笑道:“當然,這首先還是得把您先接了出來。”接著歎道:“師傅啊,您當年經常上天玩,徒兒昨個兒也險些上了天,感覺有些怪怪的,自上俯視人群,感覺自己無比厲害,隱約找到了一點九江城裏初見陳叔平時的感覺。”


    老祖宗譏笑道:“上天又不是啥了不得的事情,值當你念念不忘,是不是悔了當時回了地麵?”


    易天行趕緊搖頭。


    “這神仙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本身也有品級和職務區分,有專門負責打架的,那自然強些,比如那狗,還有那狗的主子。其他的那些禦廚什麽的,自然也強不到哪裏去。就象人間的這個……什麽道門?”


    易天行提醒道:“上三天。”


    “喔,對,什麽天,這裏麵的稍強點兒的角色,隻怕比天上的小神仙還要厲害那麽一點點。”


    聽到這句話,易天行不免感覺有些夢想幻滅的感覺,眼睛睜的大大的:“既然上三天的人比小神仙還厲害,為什麽他們上不去,而小神仙能上去。”


    “笨蛋,小神仙自然是以前被人帶上去的,玉帝那老小子上天的時候,連自家的雞啊狗的都帶上去了,你當這些吃米吃屎的家夥有多厲害。”


    “陳叔平那狗就挺厲害。”易天行反駁道。


    “廢話,那狗專咬人腳後跟,當然厲害!”老祖宗冷哼道:“但凡下人間的神仙自然是厲害的,你若看見了還是趕緊逃吧。”


    易天行暗中感應著自己的修為境界,腹內的那輪火玉盤如今更加圓潤,隱隱透著股非凡俗的氣息:“徒兒現在好象挺強的,難道不夠那些仙家一打?”


    “不夠。”


    老祖宗不加思索的回答讓易天行大感失望,他咕噥著道:“還以為自己差點兒破碎虛空,以後就可以遇神弑神。”


    之所以要擁有弑神的力量,是因為他要找到這事情為什麽會發生的原因,這尋找的過程一定挺險的。自己和佛祖那胖子有什麽關係?師傅為啥被困在這茅舍裏?師公才能救師傅出來,這師公又在哪裏?


    他的心思清清楚楚地傳到了老祖宗的腦中,老祖宗停了停,才幽幽歎道:“俺家下來的早,誰知道後麵發生了啥事兒。”


    “師傅,您究竟是為什麽被打下凡塵的?”易天行正心正意請教,以往他不問是因為他即便知道了也沒有什麽輒,如今問是因為對自己的實力多了那麽一點點信心。


    ……


    ……


    茅舍裏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傳來一陣奇急無比的尖聲罵語,嘰哩咕嚕,全然聽不清是在說些什麽,就像炒豆子一樣脆,又像放鞭炮一樣響,間或有那麽一兩個詞兒猛地鑽入易天行的耳朵裏,才讓他知道——原來這*般的語言,都是些髒話,很髒的話,一水兒的汙言惡語。


    髒話連綿不絕,即便易天行是從垃圾堆上爬出來的家夥,也有些忍受不住,麵色一陣青白。


    這大的怒氣,看來師傅真是被這個問題給整的暴走了。


    易天行苦笑著,運足耳力聽了半晌,才聽清楚了幾句話——可憐的老猴,竟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啥被貶下了凡塵,就這般毫無來由地在人間困了數百年!


    ……


    ……


    終於老祖宗罵累了,喝道:“滾!”


    知道老猴火氣大,易天行哪還敢多說話,像小雞兒一樣點著頭便往園外退去。


    退到後園那個拱門處,他忽然皺了皺眉,小心翼翼說道:“師傅啊,我想師公應該還是疼你,可幫那大嬸關你的就是師公,他肯定有啥不得已的苦衷,這樣做,會不會是換個法子保護你?”


    茅舍裏的老祖宗一下啞了,半晌之後才低聲說道:“待俺家看見菩薩了,再問問。”


    這句話透露了一些內容,可憐易天行沒有聽清楚。


    他今天被師傅的狂火嚇的不輕,這時候正急著逃難,所以沒聽明白這句話,隻是說著:“師傅,徒兒那天在天上忽然明白了一點事情,可能過些天,我要去外麵走一趟。”


    “去吧去吧。”一通怒罵之後,老祖宗的聲音顯得很疲乏,忽然精神一振道:“你這次去哪兒?上次提的那個蒙塔榭酒,給俺整幾十瓶兒來喝。”


    易天行身子一僵,摸了摸自己的錢包,忽然想到自己現在也是有錢人了,這才放了心,嘻嘻笑道:“我喊人去買,隻是徒兒這次是打算去武當和西藏那邊旅旅遊,所以不能親自買了。”


    “嗯。”老祖宗嗯了一聲,忽然這聲嗯的尾音拖的長了些,似乎發現了什麽,音調陡然升高,就變成了:“嗯?”


    “嗯?”易天行傻乎乎地重複一遍,心想自己又說錯了什麽?


    然後在這師徒二人一人一嗯之後。


    歸元寺外麵傳來一聲極不雅地呼痛之聲。


    “哎喲。”


    ……


    ……


    易天行腳尖一點石拱門,整個人的身體就輕飄飄地飛過青翠鬆柏,越過明黃院牆,在空中還不忘拱手一禮,向師傅道別。


    茅舍裏傳來老祖宗冷冷的聲音:“走之前讓鄒丫頭來陪我聊聊天。”


    輕飄飄地落在歸元寺後園外那條清靜的道路上,他尋找到那呼痛之聲的來源,不由失笑出聲。


    “你居然也會哎喲?”


    秦梓兒正滿臉微紅,怒目相視,似乎吃了什麽暗虧,卻也不敢多說話,輕輕一飄,整個人便消失在了空中,下一刻出現在了數十米外的街上。


    易天行趕緊跟了上去。


    街上人潮擁擠,二人卻視凡人如無物,這樣一前一後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離開歸元寺範圍有了十幾公裏,秦梓兒才停下了腳步,有些後怕地回頭望著歸元寺的方向。


    易天行趕了上來,好奇道:“在城市裏玩仙術,陳叔平也沒你這麽囂張的。”


    秦梓兒長長的睫毛微微眨了一眨:“梓兒初識此道,所以要勤加練習。”忽然抖著聲音說道:“歸元寺裏的那位究竟是誰?”


    易天行微微咪眼,話語間陡然冷了下去:“你還沒有丟下此事?”


    秦梓兒搖搖頭,苦笑道:“先前我是去歸元寺找你,不料剛剛一到,便聽見你那位師傅的一聲嗯,結果……”她輕輕咬咬唇,潔白如玉的貝齒咬在紅潤的唇上,看著十分可愛。


    “喔。”易天行這才知道為什麽她先前會哎喲一聲,想來是老猴發現了這個初涉仙術的小姑娘,對於以前她來騷自己的行為略施薄懲,隻是不知道秦梓兒受了多重的傷。


    他想了想說道:“我師傅是隱居的高僧,一身修為驚世駭俗,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這句話是個賭博,如果周逸文沒有死,以他的玲瓏心肝兒,又見過金棒,應該是最有可能猜到老祖宗身份的人。


    秦琪兒是個小迷糊,應該不會猜到。


    “你來找我有事?”易天行看著秦梓兒。


    秦梓兒清聲應道:“感應到了易兄的一些事情,有些好奇,所以回來看看。”


    “最近這些天你在做些什麽?”


    “在四處行走,在海島上看看風景,在高山上聞聞清風。”秦梓兒微笑道。


    “半仙的生活,原來也很無聊啊。”


    易天行嗬嗬打著趣。


    秦梓兒麵色平靜道:“孤獨確實是最難熬的事情。”縱然麵色寧靜,但微微抖動的睫毛和柔潤的下頜曲線仍然讓某人心頭一蕩。


    易天行內心那個痛苦,心想這要成仙的美女,不是應該絕情絕性咩?怎麽如今看著愈發的柔媚可人了,還專門找上門來?


    他心頭忽然一陣寒意閃過,想起了離開歸元寺時老祖宗說的那句話。


    飛越院牆的時候,老祖宗用冷冷的聲音說道:“走之前讓鄒丫頭來陪我聊聊天。”


    為什麽會突然說這句話?


    很明顯是知道院牆外是一個漂亮的不像人的小姑娘,所以……易天行咬牙切齒道:“老家夥威脅我?”


    接著一軟,苦著臉歎道:“難道我看上去很有陳世美的潛質?”


    ……


    ……


    “你在說什麽瘋話?”秦梓兒看見他神情呆呆地自言自語,又聽見陳世美三個字,不由心頭微慌,急促說道。


    易天行被她一問,也是心頭一慌,應道:“沒什麽。”


    ———————————————


    與秦梓兒的談話沒有什麽出奇之處,加上小生怕怕之無敵老猴恐嚇令,易天行很簡單地結束了此次談話。


    這兩位年輕人在某種程度上是很相似的,不知道將來的路會不會交織在一起。


    站在路口處,二人微笑著分開。


    分手之後,易天行回了小書店,蕾蕾牽著易朱去兒童公園去玩了,隻有葉相僧在守在櫃台。


    葉相僧似笑非笑地望了他兩眼。


    易天行立馬暴跳如雷:“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是她來找我,又不是我去找她,你這麽看著我幹嘛?一大和尚,別太八卦。”


    葉相僧無所謂地聳聳肩,這個動作還是向易天行學的,往後一伸手道:“我隻是想和你說,你要的書已經到了。”


    易天行撓撓腦袋,低著頭,耷拉著雙肩,往後院走去。


    後院天井那棵樹旁一個小書桌,書桌上放著幾本書。


    《徐光啟筆記》、《明史天文誌》、《清史稿災異誌》。


    他平伏心情,泡了杯茶,然後坐在小書桌旁開始看書,他看的極快,隻是間或眉頭一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不知道他看這些書是為了什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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