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你當時口中描述的情況來看,你們關係盡管相對親近些,可也不過是泛泛之交,是單純的主仆關係,並沒有其他的什麽私交,所以你對她的了解比起其他人道聽途說的故事來說,要更加飽滿真實一些,可實際上,從你對她的了解詳細程度來看,這說法似乎不太合乎常理……這便是其三;”


    “可是,這些猜測原本我並沒有細想,直到我發現,這顆突兀的鈴鐺被漣漪似乎很是珍重的、擺在了她桌案上最顯眼的地方。我們找了好久鈴鐺的出處,可一直沒有找到它的主人,最後我突然想到了你。你的名字……似乎跟這鈴鐺一樣,也有月亮。”


    人工湖畔的清風難得沒有夾雜著熱氣,三個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順著月奴的視線看過去,人工湖那青翠的湖麵泛起了淡淡漣漪,讓人不禁突然鬱氣全消,心境漸漸平和了起來。


    “其實我曾經……是漣漪的學生。”身邊的少女緩緩開口,悅耳的聲音回蕩在耳畔,內容卻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之中。


    月奴的全名,其實是叫令月奴。


    她的家世原本算不上有多頂天的富貴,但是一家人的溫飽卻並不難維係。


    外祖父開了個首飾鋪子,女兒是外祖父唯一的女兒,而外祖母在生舅舅的時候難產過世了,外祖父就一個人拉扯著女兒,沒有再續弦。


    而父親原本是個孤兒,後來被鋪子裏的手工匠人收養,做了學徒。


    父親與母親年紀相仿,打小一起長大,日久生情,最終在外祖父笑嗬嗬的撮合下喜結連理,生下了令月奴。


    那顆銅鈴鐺,其實是掛在平安鎖上麵的,平安鎖是銅製的,那平安鎖和那顆雕刻著月亮圖案的鈴鐺,都是父親親手做給她的。


    父親跟她說:“所謂財不外露,你年紀小,若是金銀,遇上了歹人搶了去也就算了,若是傷了你,我跟你媽得心疼死。”


    她小時候一直對這話信以為真,可後來母親不經意提起時她才知道,父親純純是因為家裏掌家的娘親,身上實在沒有什麽餘錢,就這銅鎖還是他齜牙咧嘴的攢了倆月的酒錢才買來的原料呢!


    老手工匠人退了休,父親接過了那攤活計,原本每個月的工錢在婚後也被充了公,不過,盡管如此,一家四口的日子過得也算是幸福平靜。


    可不久前,臨江商會籌辦的如火如荼,段家鐵血的手段讓百姓們敢怒不敢言,而一些薄有資產的商戶見風使舵,在發現段家是鐵了心要籌辦商會,甚至不惜以一家老小的命脅迫後,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妥協。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


    作為生意人,最拿手的便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為了點小錢丟了性命,那才是得不償失。


    與漣漪一家相反,月奴家的條件要更好上一些,對他們來說,每月的會費並非是難以供給的,所謂花錢消災,買個太平也不是什麽壞事;


    再加上段府畢竟是當地的地頭蛇,給他們交些保護費就當成是打點了,以後有用得著他們的還能搭上個話兒。


    畢竟經營的是暴利的珠寶行當,即便近些年洋人戴的首飾更流行了些,可總是會有些人對純手工打造的金銀首飾感興趣的,所以,他們的生意雖然受了影響,可“會費”並沒有到讓他們傷筋動骨的程度。


    於是,令家夫妻兩個一商量,便表了態,加入了臨江商會。


    原本如果一切按照預想中的走勢來進行,那麽令家一家人的生活足以用幸福二字來囊括。


    可是事與願違,有時候命運最愛開普通人的玩笑,給出的選項可能全都是錯誤的答案。


    漣漪的父親過於耿直,堅定的與不公抗爭,步履蹣跚的,將自己的人生路走入了死局。


    而令家夫妻處事圓滑、八麵玲瓏,選擇了隨波逐流。


    可最後換來的結局卻也是滿地狼藉。


    臨江商會收的會費也隻是會費而已,雜七雜八各種名頭的費用數不勝數,加入商會之前說的總比唱的好聽,可實際上加入了商會之後,卻跟進了狼窩一樣,有去無回。


    開始的時候,多的不過是一些小錢,可是後來,保護費、勞務費、假日津貼、夜間巡邏補貼……最後甚至連收費的由頭都不再編造了,一天天賺來的錢還不夠交各種費用的。


    月奴的父母苦不堪言,頭發都白了不少,卻還總是安慰月奴:“大人的事,小孩別插嘴,好好讀你的書就是了……”


    沒過多久,令家夫妻就負擔不起這麽多的開銷了,便想著能尋到商會的會長,求他通融通融。


    令家不過做的都是小本買賣,哪裏經得起這般折騰?店裏的流水就那麽點兒,難不成一天天沒有進賬光坐吃山空的啃祖宗底兒?


    一家老小幾口人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哪哪都需要錢,孩子也得讀書,哪裏都需要用錢,哪能就這麽成天拿錢打水漂啊?


    打定主意,拎上賬本,可會長哪裏是一個普通人說見就見的?


    原本讓前台通傳,後來傳給了秘書,秘書又請示到了秘書長,秘書長看都沒看就問了句:“見會長?拜帖留下吧!回去等著通傳吧!”


    被遛得到處轉了幾圈,累的腿都軟了,最終連個人影兒都沒見著。


    令父怕家人擔心,隻能笑著安慰:“無妨無妨,商會大規矩多,能理解的……”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再去問一樣是張三推李四,李四推趙六兒,結果卻是遲遲沒有見到商會會長的廬山真麵目。


    “所以你是為什麽要輟學呢?”簡不聽聽著少女娓娓道來著自己的故事,輕歎了口氣說。


    “因為家裏……實在是負擔不起費用了,而且,我的父親,生了一場大病……”月奴晶亮的眼眸依舊看著遠方微波粼粼的湖麵,可那眼睛裏映照的卻似乎不太像是湖麵景色,好像還多了些其他的東西。


    在第無數次被推脫“會長事務繁忙、暫時不能見客,有事提交拜帖等候”的時候,令父沒有選擇無功而返。


    他想偷偷溜進去商會裏,隻要能見到會長,他求的事兒不過就是一句話能解決的問題。


    可他從未進過臨江商會內部,也不過是遠遠見過幾次商會會長的模樣,進去之後完美的詮釋了一個無頭蒼蠅的行路軌跡。


    也是因此,他誤打誤撞的,見到了那個找他們收各種費用的“小隊長”賀成,正在與一個穿著講究,看起來像是個小部門經理的男人說話,瞧起來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模樣,與在百姓麵前那趾高氣昂、狗仗人勢的樣子截然不同。


    而不遠處,一個身姿筆挺清瘦的青年男子正坐在真皮沙發上愜意的喝著咖啡,唇角還勾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看樣子似乎對身邊的這出鬧劇充耳不聞似的,姿態矜持又優雅。


    那個經理模樣的男人正在斥責賀成,看著頗有幾分囂張跋扈之感,說話間飛沫四濺,嗓門恨不得扯得頂破了屋頂。


    “以前覺得你事兒辦的漂亮,所以才把這麽重要的事兒交代給了你!沒想到這麽長時間了竟然還沒辦完!真是個廢物!”經理說著,似乎還不解氣似的,一腳踹在了賀成的身上。


    賀成直接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可平日裏有些“瘋狗”稱號的賀成對此半句話都沒說,隻是咧著嘴陪著笑臉,笑嗬嗬的說:“三哥教訓的是,是小弟的不是,這事兒辦磨嘰了,耽誤了貴人的事兒,還請二位再寬限兩天,後天下午,我必把貴人份額的會費給湊齊,恭恭敬敬的雙手奉上!”


    三哥聞言又氣的想踹人,倒是那所謂貴人開了口,慢悠悠的說:“原本聽三爺提起,還隻道這事兒定然易如反掌,如同小菜一碟,萬萬沒想到,原來不過是誇大其詞罷了。”


    說著他撂下咖啡杯,施施然站起了身:“讓三爺如此為難,實在是我心難安,既然此事如此難辦……那不如李某還是另尋他法吧,隻是三爺兒子那事兒,我們似乎還得再斟酌斟酌……”


    此言一出,嚇得三哥腿都軟了,連忙陪著笑臉低聲下氣的哄著:“李老板哪裏的話?都是下麵人沒上心,險些耽誤了李老板的事兒,是我的不是!”


    “這點小事兒哪裏用的上兩天?明天下午之前,會費的事兒定會給您搞定的!您就等著瞧好兒吧!”


    月奴眼眶開始泛了紅,那雙晶亮明媚的眸子變得濕漉漉的,隻聽她聲音有些哽咽,連帶著聲音都帶上了幾分濃重的鼻音,聽起來極為惹人憐惜:“我不知道,爹爹當時在想些什麽,他做生意左右蓬源、與人為善了大半輩子,第一次與人發生了爭執。”


    哪有什麽亂七八糟的附加費用?不過是有的商鋪走了後門,有資格不用交會費罷了。


    可他們不交這錢,就得打別處給補上,否則這個虧空,待上頭的人發現,擔責任吃官司就算了,搞不好還得連累家人,都通通被拖過去喂狗。


    而這口天大的重擔,就同時砸在了與令家一般、這種小商鋪的肩頭上。


    臨江商會的會費並不像梨園的門票,固定價碼,固定數額,數量有限,賣完為止。


    而是像稅收一樣,收店鋪除成本外月利潤的百分之十。


    而李家,是j市數得上名號的新興豪門,之所以在這裏快速站穩了腳跟,是因為他家出了個美嬌娘,嫁進了司令府做姨太太。


    雖然隻是個妾室,但是架不住人家受寵,直接飛上了枝頭做鳳凰,還順帶扶了家裏人一把,堪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範。


    可是新興豪門也是豪門,本該他家出百分之十的利潤去繳納“會費”,卻被三言兩語的平攤在了普通人家的腦袋上……那得是多少個平民商鋪傾家蕩產才能湊出來的?


    月奴原本在上課,可突然聽到有人喊了她一聲:“令月奴!你爸被打了!”


    她奔回家中的時候,便看到向來強勢精幹的娘親在紅著眼眶邊抹眼淚、邊給父親上藥;外祖父佝僂著身子發出了一聲無奈的歎息,渾濁的眼睛滿是麻木和無奈;而趴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父親此時已經看不出了原本的樣子……


    而還沒等她緩過氣兒來,便又見著賀成帶著人一步三搖的趕了過來,做出了一副又要收錢的架勢。


    月奴連哭都忘了,腦海裏不由得想起來往日閑暇時看的話本子,還不由得去想,若是這是話本子的世界,那麽此時定會出現一個仙人般的人物,救她一家於水火,護她老小安寧……


    可人生不是話本子,沒有那麽多救贖和神靈。


    現場一片混亂,在推搡間一道悶棍險些砸在母親身上,她推開了母親為她擋了一下,鑽心的疼直接讓她腿軟到跌落在地。


    她這一生聽過許多聲音但,是如果說最好聽的到底是什麽聲音,那她以前可能需要仔細斟酌一番,可如今,她突然發現,那天的那兩個字,足以勝過世間萬千。


    “住手!”來的人,是漣漪。


    她得知月奴家裏出了事,所以就放下了手頭的事匆匆忙忙的趕了過來。


    而恰巧,賀成認識漣漪,早就得知她是被會長放到了心尖尖上的人。


    月奴突然發現:原來書中寫的是真的,隻是那踩著七彩祥雲迎風而來的,並非是騎著白馬的王子,也有可能是單槍匹馬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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