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人本名段寶珠,人如其名,她是她父母的掌中寶、手中珠。


    隻不過,隻有鳳毛麟角的老一輩的人才知道,她的父母其實並非是她的親生父母。


    段寶珠原本叫什麽名字,她自己估摸都不記得了。


    倒是她的藝名,曾經火爆一時——紅薔薇。


    她十二歲被自己的親生父母賣入魔都最大的歌舞廳,十四歲時初登台,便因著她的傾城容貌和天籟之音,引起魔都上流社會的廣泛關注。


    那時段父段母去魔都與當地一商業巨鱷談生意,因緣際會之下,被宴請到了那家歌舞廳消遣。


    段家於j市算得上是富甲一方,盡管比不上董家富裕,可也是排的上名號的,但若是拿到魔都來說,就有點不夠看了。


    更何況,魔都的夫人小姐們都擁有一雙利眼,那眼尾輕輕一掃就能把人分出個三六九等來。


    更何況,是段母這種平日裏本就打扮的不甚張揚的婦人。


    那日段父跑去跟達官顯貴們推杯換盞,因為怕妻子覺得無聊,便讓段母在歌舞廳中跟一群貴婦人姨太太們品酒閑聊。


    可是,這委實算不上是什麽好的安排。


    當時場上有個國民黨魔都分區布防官的副官家的姨太太,因為是出了名的得寵,所以平日裏行事作風頗為囂張,向來都是拿下巴尖兒瞧人。


    又因著這個圈子裏的人,個個都是見風使舵的一把好手,因此,其他夫人太太們向來是捧著她的。


    這般的優越感,在段母的麵前,莫名變得蕩然無存,而優雅端莊又不卑不亢的段母,在一眾富太太當中,又顯得格外鶴立雞群。


    因著段母是個生麵孔,又是商人出身,她的這般姿態,讓那被捧慣了的姨太太覺得特別不是滋味兒,因此言語間就開始陰陽了起來。


    先是挑剔段母穿著“寒酸”,又是挑剔她的發型“落伍”,最後還雞蛋裏挑骨頭的說她首飾的款式不夠“洋氣”,最後竟然說到了“難怪自古以來都說士農工商,果然是遮掩不住的俗氣”。


    富太太們之間,地位高的人,講話就是風向標。


    盡管那位姨太太的男人才是個副官,可俗話說,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家人七品官,即便隻是個副官,隨便在布防官身邊吹個耳邊風,都夠這些商賈之家喝一壺的。


    也因此,段母無端的受了一頓奚落。


    盡管段母是個脾氣好的內斂性子,在被這麽指桑罵槐的陰陽了半天,也生了惱,畢竟即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的。


    可還沒等她說些什麽,便聽得一旁有個清脆悅耳的女聲傳了過來:“我身邊的姐妹們都說覃三爺身邊的人,都是些平素裏寡言少語的木頭樁子,如今看來這傳言當真是不可信,這不也有些腸子直到糞球打嘴裏吐的主兒麽?”


    “就是不知道,平日裏是光說些沒用的,還是有沒有用的都敢說?”


    “哦……對了!三爺,都怪人家讀書少,有些聽不太懂這位夫人話裏的意思,這士農工商是怎麽就能看出商人最俗氣了?不如您給人家解釋解釋?”


    抬眼一看,那姑娘雪白的腕子挽著的人,可不就是陰沉著臉的覃三爺——那位姨太太丈夫的頂頭上司、魔都那位布防官本人麽?


    聽著話語,這倆人在這兒相必是聽了許久了。


    對於商賈之家出身的覃三爺來說,無論是口風不緊大嘴巴,還是瞧不起商人,可都是句句往他肺管子上變著花的猛戳了。


    更何況,身邊還有個美人拐著彎兒的冷嘲熱諷,他想當沒聽著都不行。


    那美人便是紅薔薇。


    她作為舞廳中的新秀,性格潑辣容顏豔麗,自是得了不少貴人的偏寵,倒是又不少賤皮子就吃她這套,偏生喜歡她這副罵人不打草稿的德行。


    無論是無心還是有意,紅薔薇還是給段母解了圍,不僅如此,還順勢給段家和覃三爺搭了線——覃三爺的母族便是魔都數得上號的企業。


    而那多嘴多舌的姨太太和她家男人的下場,不提也罷。


    段母和段父伉儷情深,卻結婚十多年未有身孕,自無意間得知紅薔薇不過才十五歲的時候,便動了心思。


    尤其得知,她是被親生父母賣給歌舞廳老板的,段母對此一下十五歲時承歡父母膝下的自己,更是覺得心頭憐惜。


    之後,夫妻二人商議過後,就提出了想收養紅薔薇做義女。


    自那之後,紅薔薇就成了段寶珠。


    幼年的市井生活讓她變得圓滑聰慧,段家夫婦又對她誠心以待,毫不設防的一心培養她經手家裏的產業。


    甚至都不舍得將她嫁出去,提出了不如招個贅婿。


    如此一來,即便她身邊沒有兄弟姐妹給她撐腰,但是有著自己家的產業,她說話做事,腰杆兒也硬氣。


    人心都是肉長得,段寶珠想著,這不就是她理想中的生活麽?父母寵愛,做些小買賣,不愁吃穿,家庭和睦。


    這樣的日子,是以往她做夢都不敢想的。


    於是她按照父母期望的那樣,與第一任丈夫——駱大爺成了婚。


    很快,她便懷上了長子駱岐川,原本她想著,將家裏的生意交付給丈夫打理,自己好安心養胎,卻驀然收到了養父母車禍身亡的消息。


    備受打擊的她意外小產,顯些一屍兩命,醫生問保大還是保小,在駱大爺口口聲聲“保小”中,當初的還年輕的老管家老沈的“保大”顯然更有分量。


    盡管最終很幸運的母子平安,可段寶珠醒來之後才發現,若不是老沈的看護,怕是她就那麽不清不楚的連命都沒了。


    若說段寶珠是一條瘋狗,那麽她的養父母算得上是唯一能栓得住她的韁繩。


    她是個自小摸爬滾打長大的姑娘,自然不是什麽傻白甜,她清醒後表麵上相信了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駱大爺口中的“因為舍不得我們的愛情結晶才忍痛做了保小的決定”。


    而私底下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暗中派人去調查段父段母的死是不是跟駱大爺有關。


    最終的結果不出意外的給了她肯定的答案。


    駱大爺對這種“屈居女人之下”的“痛苦生活”深惡痛絕,一直都想盡早擺脫這種日子,他明明一表人才、風流倜儻,憑什麽因為出身平庸就鬱鬱不得誌,甚至整日在女人麵前低聲下氣?


    更何況段寶珠真是個千金大小姐也就罷了,可是實際上她並未隱瞞自己曾經的經曆。


    在他心中,自己這妻子是否是完璧還未可知,一想到自己的老婆是個“一雙玉璧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嚐”的貨色,他就覺得自己渾身都不自在!


    再者說,若是他能自己成為段家的主人,定然不會屈居於這小小一隅,肯定能把生意做大做強,甚至也能過上舉足輕重、妻妾成群的日子。


    為此,作為他成功路上的絆腳石的嶽父嶽母,自然就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因此,他暗中對家中車子的刹車線動了手腳,才導致了那場車禍。


    因為刹車失控,段父段母的車子直接衝進了村外的湖裏,又因為氣壓的問題,車門在水中難以打開,以至於夫妻兩個雙雙死在了冰冷的湖水中,被發現時已經是第二日了。


    不僅如此,段寶珠還發現,駱大爺私下購入了一所別院,並且在裏麵養了不少成年德牧。


    在他美名曰要與自己去別院“約會”時,段寶珠當即便明白了他的目的。


    她表麵上並未表現出異樣,依約隨著自己的丈夫去了別院。


    隻不過,那日本該“意外”被餓狗咬死的段家女主人,變成了男主人。


    自那之後,段寶珠便自己一個人邊帶孩子邊經營段家的商鋪。


    可似乎是因為段家二老的離世,段家的這口肥肉,人人都想咬上那麽兩口,段寶珠自己撐著那麽一大家子人的開銷並不容易。


    再加上當時的黑幫老大竭盡所能的刁難,往日滿臉和煦的親朋叔伯的避而不見,被人刻意擠兌的商鋪的入不敷出和求助無門……不少人都覺得段寶珠定是抗不過這個坎兒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段寶珠夥同黑幫老大的左膀右臂——溫二爺,殺了黑幫老大,不僅如此,段寶珠還取而代之,接手了他手底下的黑色產業鏈。


    有溫二爺的幫襯,再加上段寶珠的人脈,這勢力的交接連個水花兒都沒激起,待其他人反應過來的時候,這位段小姐已經成了雄踞一方的“段夫人”了。


    不僅如此,她手底下收養了諸多流浪的未成年的孩子幫她進行交易,他們不但對她的“救命之恩”“一飯之恩”感激涕零,心甘情願的為她賣命,甚至因為年紀小不起眼做事更為隱蔽、更不會引人懷疑。


    誰會懷疑七八歲的孩子手中的牛奶罐裏裝的是鴉片呢?誰會相信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的書包裏裝的是高濃度的嗎啡呢?怎麽會有人相信那十來歲的孩子遞過來的藥草萃了毒呢?


    亂世不缺流浪兒,他們是最廉價的勞動力,有時候促使他們犯罪,需要的不過是一個饅頭。


    也是自那以後,段府的日子才算是好過了些。


    沒人再敢看低這個出身卑微的“段夫人”,甚至年紀大她幾輪的老家夥們見了她也得低頭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的喊上一聲“段夫人”。


    段夫人也徹底變得心狠手辣了起來,她不但插手了當下最為要緊的軍火以及藥品的走私,還開始販賣毒品。


    她嚐到了金錢和勢力帶來的甜頭。


    世態將她逼到了絕路,她卻絕處逢生,愣是闖出了條血路。


    她誰都不信任,包括與她同床共枕的溫二爺,溫二爺敢為了女人背叛他原來的主子,難保不會為了別的女人背叛她。


    為了不讓自己被拿捏,她早早的就將一切權利掌握在了自己的手裏。


    甚至當溫二爺為了其他女人背叛她的時候,她處置他的時候連眼睛都沒眨過一下,也不知當真是毫不在意,還是已經麻木了。


    也因此年複一年,別院中的德牧被喂養的越來越壯實。


    後來的虞三爺,算得上是最“老實”的一位主子,他對自己定位清晰,不插手生意場上的是非,隻做個打牌跳舞的米蟲,因此反倒是活得最久、日子過得最逍遙快活的一位。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作為j市最大的毒梟,並沒有那麽簡單,甚至可以說,她日日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


    老沈也是在某一次她遭人暗算的時候,為她擋了個槍子兒,才送了命。


    老沈是曾經跟著段父段母的老人,他一心待著這位小姐,別人看到的是她的狠厲凶殘,隻有他看到了這個女人的不易。


    可惜,老沈臨終時,連句話都沒留下,而這個世上最後一個會心疼段夫人,且真心將她當做“寶珠”的人,也不見了。


    可段寶珠知道,他有個二十來歲的女兒,因此,她就把那女孩接來,當做義女養在身邊——那女孩兒便是沈丘。


    若說段寶珠一定得找個信任的人,那麽非老沈莫屬,而在老沈過世後,這份感情被她移情到了沈丘身上。


    就連她的親生兒女都排不上號,畢竟她多年來對自己的孩子關心寥寥,甚至算得上是住在一個院子裏的陌生人,可以說他們的一切事宜都是老沈安排打點的。


    在收養沈丘的同年,段寶珠的身體越來越差,後來沈丘不得不帶她去市裏尋醫問藥。


    可醫生說,她被人下了一年多的慢性毒藥,毒性入了五髒六腑,即便悉心治療,也隻能延緩她的死亡時間,並不能治愈。


    仔細算算,她不過還剩一年多的壽命。


    能日日給她下毒的人,無論怎麽看,都隻有她的身邊人無疑,而這個人,多半就是她庇佑半生的孩子。


    她素來不是什麽能吃虧的主兒,即便對方是她的兒女。


    作為一代梟雄,人生就這麽草草收場,她自然是不甘心的,可人不能與天爭命,即便是再不甘心,她也無能為力。


    所以在她得知自己餘壽無幾時,她為自己尋得了一個與她容顏身形極為相近的“替身”,讓她模仿自己的音容笑貌,然後由沈丘帶著這個“替身”回到段府,調查謀害她的凶手。


    作為代價,她可以提前簽署贈與協議,將自己的四分之一的遺產交給“替身”的親人,餘下的四分之三由沈丘和並未參與謀害她性命的子嗣平均分配。


    因此,在她去世之後,沈丘遵循她的遺囑,偷偷將她安葬了。


    之後沈丘以“裘嬸兒”的身份帶著“段夫人”入了段府,且繼續以“段夫人”的名義打理生意。


    同時以“身體不濟欲退位讓賢”的說法,逐漸放權給駱岐川,漸漸將自己發展成一個幕後工作者。


    因為沈丘極致的化妝技術,再加上“段夫人”的刻意模仿,以及府中三個孩子對段夫人本來就不甚熟悉,段夫人的身份並未引起疑慮。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沈丘還是陸陸續續的把府上見過段寶珠真容的女傭們以“年輕人手腳麻利辦事兒利索”為由換成了新人。


    這也是為什麽府上的女傭工作時限最久的也不過九年而已,因為“替身”段夫人是十年前入的府。


    而“替身”和“裘嬸兒”的這段雙簧,一唱就唱了十年。


    隻不過,當年的那個凶手,下毒的手法過於隱晦,這麽多年來愣是半點線索都沒查到。


    而且在這十年內,他卻並沒有重新動手的想法似的,以至於當年的真相至今也未曾大白於天下。


    也或許是因為“替身段夫人”的防備過於全麵,以至於她這麽多年都不曾中招,直到今日丟了性命,才被簡不聽挖出她身份有異的真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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