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闊罪有應得,眾人也不敢再用殘暴之名指責墨玖安了。


    至於墨玖安親自下場的問題,他們也隻好閉口不談,不能再拿“有失公允”當借口了。


    但與此同時,容北書那一句“清清白白”愈發顯得蒼白無力。


    容北書方才著急忙慌地跑下去幫忙,在極短的時間內找出凶手幫玖安公主正名,即使容北書嘴硬不承認,在座的眾人,包括盛元帝也堅信他對墨玖安一往情深。


    盛元帝當然樂意容北書幫助墨玖安,但除此之外,作為一個帝王的他,看向容北書的眼神裏多出了了幾分探究與淩厲。


    “我等怎麽不知容少卿還會醫術,醫學造詣甚至超過軍中醫官”禮部侍郎陸鼎岩一副酸酸的語氣道。


    容北書漫不經心地斂袖倒酒,平靜開口:“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陸鼎岩怔了一瞬,隨即拍案發怒:“容北書!你無禮!”


    容北書卻輕揚薄唇,完全無視了陸鼎岩。


    左右眾人默默看戲,誰也沒有搭腔幫陸鼎岩說話。


    陸鼎岩一聲怒哼,別過頭去暗生悶氣。


    在這半年裏,眾人一點一點地看清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容氏庶子真麵目。


    曾經他們深信容北書唯唯諾諾,安分守己,甚至因他做了六年寺正而篤定他能力不足。


    但是自從容北書和公主傳出豔聞,這個六年以來默默無聞的小寺正接二連三地刷新了朝中百官的認知。


    直到朝中三名重臣被容北書拉下台,文武百官才漸漸意識到,容北書似乎不是他們所以為的那樣無能。


    甚至談不上恭敬收斂,反倒是渾身反骨,桀驁不馴。


    袁婉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她輕抬眼皮,偷偷看向對麵垂眸端坐的容北書,內心不禁生出一絲興奮。


    如此傲慢的人,征服起來會很有意思。


    袁婉清內心暗暗期待,很想看容北書這樣清冷倨傲的人跪在她腳邊卑微地索求她的愛,這該是多麽令人心曠神怡的畫麵。


    到時,三皇子就會對她刮目相看,甚至還有可能爭風吃醋。


    袁婉清腦海裏飄過這一切,唇角抑製不住地勾起了笑。


    “容北書,朕也好奇”


    盛元帝渾厚的聲音打破了袁婉清的想象,袁婉清低下頭,又換回了大家閨秀該有的模樣。


    “連軍醫都探不出的毒,你是如何知曉的?”許久靜默的盛元帝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容北書放下手裏的酒杯,側身麵向盛元帝,作揖恭敬道:“回稟陛下,因職務所需,凡是能殺人的手段和工具,奪命的方法及毒藥,微臣都會研究,大理寺的藏書閣有許多奇聞異誌,其中就記錄了醉魚草”


    盛元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正此時,隻聽一聲響亮的馬嘶,眾人齊刷刷地尋聲望去。


    墨玖安身著禁軍的玄色鎧甲,鎧甲包裹著她曼妙身姿,片刻前端莊的發髻也被高高紮起馬尾,烏黑秀發逆風而動,掀起一片黑色旗幟般的氣勢。


    純黑駿馬蹄爪踏地,揚首奮啼,墨玖安縱馬疾馳,在演武場上揚起一片塵煙。


    十九名球員緊追其後,宛若一陣陣旋風掠過,呼嘯著疾馳而來,氣勢如虹。


    墨玖安猛拉韁繩,伴隨著一聲嘶鳴,駿馬前腳騰空而起,卻也穩穩落地。


    “開賽!”


    墨玖安厲聲命令,目光緊緊地鎖著對手球員。


    賽場邊緣的判官點頭領命,一個揮手示意,演武場四周頓時響起陣陣擊鼓聲。


    這一次的比賽不隻有墨玖安,還有蒙梓嶽和那八名不會打球的替補士兵。


    對手球員也絲毫不示弱,武娛演練對他們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機會,即便剛剛見證了自己的統領被公主追著打,他們絕不可能主動放棄。


    墨玖安當然也希望對手全力以赴。


    就這樣,因為墨玖安和蒙梓嶽的加入,以及對手球員破釜沉舟的氣勢,這一場比賽就變得格外好看。


    墨玖安負責突破,蒙梓嶽負責傳球,二人配合十分默契,常常在關鍵時刻完成絕殺。


    墨玖安的順勢搶球和精準射門總是讓對手措手不及。


    而蒙梓嶽是隊伍中的控球大師,他的傳球和組織能力令人稱道,他總能在比賽中找到最佳的傳球角度,為墨玖安創造出絕佳的得分機會。


    然而一個隊伍的勝利絕非單靠兩個人。


    防守球員讓整個隊伍有了堅實的防線,在對手猛攻之際,後衛總能及時出擊,將球截下。


    前線的墨玖安連中幾球追平比分,後衛堅守防線不讓對手得分。


    半場的工夫,墨玖安的隊伍甚至反超,最終以九比七的比分贏得了比賽。


    打進第九球的那一刹,墨玖安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士兵們齊聲高呼,傳達著勝利的喜悅。


    被他們的情緒感染,墨玖安臉上也漸漸洋溢出笑容。


    盛元帝喜上眉梢,連連叫好,左右也不乏朝臣此起彼伏的恭賀聲。


    容北書則靜靜地注視著墨玖安,一顆溫暖的心在胸膛中跳動,有欣慰,更有驕傲。


    望見她臉上的笑意,容北書仿佛能切實感受到她內心的雀躍,與她同頻,和她一同歡喜。


    墨玖安似有所感,也轉頭望去,正對上那一道模糊卻安撫人心的視線。


    墨玖安彎起漂亮的眼眸,朝著容北書肆意勾起唇角,她本就昳麗的五官更加明豔了起來。


    容北書忍不住咧嘴一笑,眸裏波光粼粼。


    左右眾人當然能順著墨玖安的視線鎖定容北書,然後見證二人“清清白白”的對視。


    袁婉清也瞧見了這一幕。


    容北書方才那般高傲冷漠的姿態,此刻望向墨玖安時,他眉眼間卻滿是溫柔和眷戀。


    袁婉清暗暗攥緊了手帕,垂下目光藏住了眼底的那一絲陰鷙。


    墨玖安踏馬前進,緩步停在賽場邊緣,抬頭仰視觀戰席的眾臣。


    一身玄色鎧甲穿在她身上毫不違和,一頭秀麗的烏發高紮馬尾,幹練中流露出幾分矜貴氣息。


    墨玖安坐姿端莊,不急不慢地環視觀戰席的文武百官,目光堅定而銳利,散發出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嚴。


    不知他們是真的羞愧,還是單純不想與她對視,墨玖安目光所及處,皆會引來眾人刻意的回避。


    墨玖安一聲輕嗤,冷冷地轉走目光,隨即躍下了馬。


    在墨玖安繞上來之前,觀戰席還發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那便是三朝太傅袁鈺主動開口勸誡容北書:“老夫勸容少卿多少收斂一些”


    容北書在大庭廣眾之下與當朝公主眉目傳情,袁鈺忍不了這種羞辱。


    袁鈺本打算在隱退之前為自己的家族尋一份保障,他看中了容北書的能力,又因容北書這六年來藏匿鋒芒,他一度以為容北書的秉性穩重且收斂,適合在朝中生存。


    可袁鈺最近才意識到,這個看似沉默寡言的容北書,其固執程度也許堪比容長洲。


    聽到袁鈺的聲音,容北書這才將目光從演武場上移開。


    容北書眉眼淡淡,就那般瞅了袁鈺須臾,倏爾勾唇輕笑,嗓音輕緩溫和:“容某如何,還輪不到袁太傅管吧”


    “當然,不過少卿與我兒婉清有婚約,陛下欽賜,少卿還是要注意分寸,莫要辱了公主聲譽”


    容北書望著袁鈺義正言辭的模樣,笑容不禁擴大了些。


    他垂眸捏起麵前的酒杯,悠悠開口:“聽說袁太傅最近老是倒黴”


    袁鈺當然能猜到這一切背後是容北書在搞鬼,斬釘截鐵道:“老夫不信這些!”


    容北書輕挑眉心,雙手舉起酒杯朝著袁鈺敬酒,“那容某就等到太傅相信為止”


    容北書麵帶溫和的笑容,語氣恭敬有禮,擺出了一個晚輩該有的模樣,可恰恰因此,落在袁鈺眼裏多出了幾分挑釁的意味。


    袁鈺凜然的麵色微僵,眉眼霎時一沉,並沒有舉杯回應。


    容北書對袁鈺的反應毫不在乎,自顧自地飲盡那一杯,墨玖安也這才走上了觀戰席。


    在這個人人要求女子溫婉賢淑,玉軟花柔的時代,墨玖安穿著男子才配穿的鎧甲,每一步都散發出不輸男子的氣勢。


    她向盛元帝抱拳行了軍中禮,盛元帝急忙開口:“免禮”


    墨玖安輕扯唇角,站姿筆直端正,“父皇,兒臣有些話想說”


    盛元帝大概也能猜到女兒想說什麽,他掃了眼左右,隻見眾臣麵色各異,卻也很默契地躲避他的視線。


    盛元帝一側唇角微揚,揮袖吩咐:“講!”


    墨玖安頷首領命,徐徐開口:“方才,各位極力反對本宮參與演練,說什麽女子本分祖宗禮法,本質上你們就是看不起女子,認為女子柔弱可欺隨你們輕視,認為隻有男子才有遠見。婦人不出閫域,而男子則可騎射四方,雙方所見到的世界不同,自不必說”


    墨玖安說著,慢步穿梭在觀戰席,邊走邊觀察左右眾人的反應,“可見識之長短,不該以性別為界限武斷下結論,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爾等深讀聖賢書,難道這點道理都看不明白嗎?不,你們不是看不明白,你們比誰都明白,隻是所有人都選擇這般說罷了”


    墨玖安最終停在禮部尚書譚鑫權麵前,微微彎下腰注視他,一字一句道:“因為這樣對你們有益”


    譚鑫權濃眉緊皺,直直與墨玖安對望。


    他眸色複雜,墨玖安辨不清,卻也沒有駐足探究。


    她繼續穿梭,邊走邊道:“邑薑以女子之身成為周武王十個治國賢臣之一。文母是個聖女,使《詩經》裏《周南》,《召南》歸於雅正,依舊不妨礙她和散宜生等人並稱為四友。


    她們若生在我大鄿,你們是不是就會責備,甚至要求她們應當像儒家經典裏規定那樣當個不出閏房,柔順淺見的婦女,甚至把文母,邑薑都當作奴才傭人對待?”


    “公主好大的口氣!這是把自己與文母,邑薑相提並論嗎!?”謝衍冷聲打斷。


    墨玖安淡淡一笑,“本宮自是無法與她們比肩,世人皆說婦人見短,不堪學道,可女子之見短是因長期不出閫域而造成的,如果讓婦女也有學知識廣見聞的機會,若女子樂聞正論,知俗語之不足聽,若女子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那麽爾等男子見到這般女子,也該羞愧萬分。因為即便是身居高位的男子,也有不少是見短愚蠢的”


    說及此,墨玖安恰恰停在謝衍麵前,斜眼睨向他。


    可還不等謝衍發火,墨玖安又淡定地轉走目光,繼續邊走邊道:“說女人見短,說女人不配論法論教,實為市井小兒之見,乃對女子的不公,對母輩的不孝,對女兒的不仁,對妻子的不義,不公不孝不仁不義之輩,如何對陛下忠心!?”


    墨玖安轉身麵向盛元帝,提高音量質問左右眾臣:“又如何垂憐百姓?如何當好我大鄿子民的父母官!?爾等真的對得起自己所讀的聖賢書嗎?是聖賢書教爾等這般自以為是,坐井觀天,一隅之說了嗎!”


    墨玖安並沒有給他們反駁的機會。


    兩個時辰前,墨玖安就在此被眾人圍攻,嚴辭批判。


    然而此刻,該換墨玖安說了。


    “女子之美不止於婀娜多姿,文靜嫻淑,更在於胸懷坦蕩,膽識過人。女子雖柔弱,卻並非軟弱,同樣有赤誠之心,不屈之誌”


    說到此,墨玖安的視線落在一眾女眷身上,最終觸及冷徑微略顯怔愣的雙眸。


    “女子也可以一腔忠勇,不一定會遜於兒郎,女子可以做你們男子做不到的事,在座的各位也都是從女子胯下誕生,受女子養育,然而你們讀了幾年書,站在自己母親的肩膀上了望山河,最後卻反過來批判女子見識短,活該困於高牆之內”


    墨玖安停頓一息,認真發問:“各位良心可安啊?”


    左右眾臣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墨玖安將話題引向孝道,即便是巧言令色的文官們也不敢輕易反駁,因為稍不注意就會落入她的“圈套”,被按上不忠不孝之名。


    墨玖安當然是故意的。


    她深知這群人最怕什麽,他們可以用婦道禮教壓製她,那她也可以用他們最在乎的忠孝仁義之說架著他們。


    聽左右鴉雀無聲,墨玖安不動聲色地舒了口氣,最後由衷地補充了一句:“勸各位,莫忘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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