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北書猜的不錯。


    若想在短時間內除掉秦啟這種在朝中紮根多年的三品重臣,那便隻能用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


    濫用職權這個罪名,容北書是躲不掉的。


    不過好在目擊證人眾多,否則秦啟那句“容北書汙蔑”,都能被有心之人拿來大做文章。


    即便在秦府搜出五箱黃金十箱白銀,謝氏黨羽還真有可能將白的說成黑的,非說他容北書汙蔑秦啟不成。


    秦啟府中搜出來的不隻有金銀,還有許多碧玉明珠,古玩字畫。


    一個早晨弄出那麽大的動靜,別說文武百官,整個京城都沸騰了起來。


    官員貪汙這種事,百姓雖憤恨但也見怪不怪。


    但凡是做官的,古往今來哪有不貪的?做官如果沒有好處,那麽多學子擠破腦袋地在考什麽?


    吏部尚書府裏搜出那麽多錢,百姓議論紛紛,可讓眾人最震驚的,其實是這個大理寺少卿容北書。


    為了抓捕連環殺人犯,不顧阻攔硬闖秦府,在抓捕犯人過程中發現秦啟藏匿的大量金銀。


    該說不說,有點神了。


    百姓自是不了解事情的真相,隻能感歎大理寺少卿運氣極佳,不僅抓到了犯人,還不小心揭了人家三品官員的家底,立了大功。


    刑部尚書左青玄就沒那麽好糊弄了。


    當他看到贓款藏匿地,以及被李四“不小心”觸發的機關後,心裏隱隱有了答案。


    禦史台聞訊趕來,抓緊記錄,也免不了唉聲歎氣。


    大理寺少卿容北書隨隨便就挖出了一大貪官,先不說這對容北書而言到底算不算功績,他們禦史台怎麽說也得領個失職的罪名了。


    容北書開了個大口子,接下來的收尾工作便由刑部和禦史台負責。


    今日本沒有早朝,奈何動靜鬧得太大,皇帝一聲令下,百官入朝,秦啟被刑部押入了大牢,蒙摯也命人抬了幾箱贓款入堂。


    偌大的宮殿內,百官整整齊齊地站在兩邊,一個個俯首順眼,莫敢抬頭。


    “砰”的一聲,士兵放下最後一個箱子,向高位處抱拳行禮後,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


    盛元帝端坐高位,目光靜靜地掃過一箱又一箱的金銀財寶,冷峻的麵色不起波瀾,可那雙眼睛漆黑如墨,好似深淵。


    大殿之內安靜得連呼吸都顯得輕微而謹慎,周圍彌漫著一股無形的壓力,仿佛空氣凝結,竄著瘮人的冷厲氣息。


    沉默良久後,盛元帝起身走下了丹陛。


    他步伐緩慢,踏出的每一步都會在玉石地麵上帶起微微的回聲。


    隨著盛元帝越走越近,左右肅立的大臣齊齊轉身麵向皇帝,可轉身時發出的微弱的聲音也能在這寂靜中回蕩,像一根刺一樣紮進眾人心裏。


    “二十萬兩...吏部尚書之位坐的還真是舒坦”


    盛元帝繞著箱子慢步,聲音低沉渾厚,平靜的語氣帶著帝王與生俱來的威勢。


    他說著,停在一個箱子前,垂眸看著其中發著金光的財寶,伸手拿起了一隻拳頭大小的赤火珠,抬到眼前認真觀摩。


    “去查”


    盛元帝眸色驟冷,睨向一旁的左青玄,眉眼間帶著森冷無情的肅殺之氣。


    左青玄彎腰作揖,格外恭順。


    左青玄不是傻子,他當然能看得出來秦啟是被容北書算計,甚至能感覺到這一切的背後是盛元帝在默許。


    過去,他因玖安公主妄議律法和當眾傷害朝臣而發怒,甚至開頭批判公主不守規矩。


    這麽長時間以來,左青玄也從來都沒把容北書放在眼裏。


    可這一次過後,他就得多留點心思,甚至提防一二了。


    不隻是容北書,還有墨玖安。


    所以,明知容北書存在濫用職權的情況下,左青玄也破天荒地沒有附和大理寺卿張縉,沒有跟著眾人痛批容北書藐視皇威,越過中書省私闖三品官員府邸。


    因為左青玄知道,容北書並沒有藐視皇威,他隻是藐視了謝衍的權威罷了。


    盛元帝聽著張縉抱怨,默默回到龍椅拂袖而坐,居高臨下地看著台下眾人鬧騰。


    無需謝衍眼神示意,手底下的人也會十分自覺地抓住容北書越權辦案這件事誇大其詞,拉容北書下台。


    謝衍也默默聽著他們爭論,臉色是肉眼可見的冷沉。


    失去秦啟這一臂膀,謝衍此刻非常憤怒,恨不得把容北書和墨玖安扒皮抽筋。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沒有失態,身姿挺拔筆直,渾身散發著大鄿第一門閥,士族之首該有的沉穩與莊嚴。


    方才,從盛元帝發怒到秦啟狡辯咆哮的整個過程中,謝衍始終長睫半垂,壓根兒沒有瞥秦啟一眼。


    鐵證如山,這顆棋子隻能拋棄。


    盛元帝將此事交由刑部調查,而不是繼續交給發現贓款的大理寺,這足以說明,這件事就到秦啟為止了。


    吏部尚書這個位置牽連甚廣,一旦真的查起來,半個朝堂都脫不了幹係。


    謝衍篤定,皇帝不敢揭開這層麵紗。


    不隻是謝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包括那些行賄升職的官員。


    所以,隻要他們當好縮頭烏龜躲過這一陣,便不會有危險。


    對容北書而言,解決秦啟隻是第一步,因為吏部這個位置是重中之重,出手必須快準狠,這樣才能在短時間內將自己人安排上去。


    至於和秦啟相關的那些朝臣,皇帝不會查,容北書也不打算現在就動手。


    解決掉秦啟,對盛元帝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充盈國庫不說,還能挫一挫謝氏的銳氣,同時給他們一個警示。


    再者,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大理寺少卿容北書,盛元帝隻當自己什麽也不知道,照常發怒,然後留有餘地即可。


    容北書會成為眾人憤恨批判的對象,必要時盛元帝會說幾句,好讓底下有眼力見的人明白他的態度,再出麵替容北書開脫。


    正如容北書預料,拿他濫用職權說事的就是太子和謝氏的親信,其餘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沉默。


    大殿前頭,容北書長身玉立,垂眸盯著腳前的玉石地麵,烏黑長睫藏住了眸裏一閃而過的得誌的光芒。


    朝中誰還沒個親信呢?


    有人批判,自然就有人保,不過就是看雙方誰說的過誰了。


    容北書濫用職權,其實說到底也沒那麽嚴重。


    秦啟府中確實藏進了連環殺人犯,犯人也確實是在大理寺和刑部重點追捕的名單裏,更何況找到秦啟贓款的也是殺人犯李四,這樣以來,就完全排除了容北書故意而為的嫌疑。


    容北書的行為頂多算事急從權,先斬後奏了。


    替他說話的那些朝臣也是這麽反駁謝氏黨羽的。


    謝氏黨羽見形勢不對,立馬牽扯出了玖安公主。


    在提及墨玖安的那一刹,一直沉默旁觀的容北書睫羽顫了顫,緩緩抬眸,眼底掠過一絲動人心魄的戾氣。


    禮部侍郎陸鼎岩為首的眾臣又開始拿祖宗禮法說事。


    陸鼎岩穩步上前,在容北書右側停下,昂首挺胸地,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陛下!容北書作為朝廷命官,以人臣私侍公主,先傳出與玖安公主行魚水之歡,鬧得京城人盡皆知,影響極其惡劣,後又在秋獵宴席上與公主嬉戲打鬧,將閨房之樂拿到眾人麵前,敗男女之化,亂婚姻之禮,徑淫辟之路,是乃國之大賊,人主之大蜮”


    路鼎岩義憤填膺地說完,驟然提高音量:“淫亂最終會演變成篡位,縱欲者必將作亂,容北書先斬後奏正是藐視皇威,臣提議,將容北書斬首示眾,以正法度,重振皇威!”


    此話一出,眾人驚地禁了聲,連盛元帝都不由得愣了須臾。


    貪汙二十萬兩的吏部尚書秦啟尚且還沒下令斬首,找出贓款的容北書卻罪大惡極,立即斬首?


    該說不說,謝衍手底下的人顛倒黑白的本事真是一流。


    容長洲拂袖轉身,厲喝出聲:“陸鼎岩你瘋了!”


    容長洲的話成功喚醒了怔懵的眾人,大殿之內頓時又熱鬧了起來,雙方各說各的,誰也不讓著誰,吵得盛元帝濃眉緊皺,頭痛似地揉了揉太陽穴。


    容北書早就計算過,這一次除掉秦啟,對他最重的懲罰也就是被降職,做回六品大理寺寺正。


    隻要還在大理寺,容北書便無損失。


    大理寺手握實權,對他往後的行動也多有裨益。


    因而在開始搜查秦府前,他就已經給朝中的一部分人打過招呼,甚至教過他們該如何辯駁謝氏黨羽的陷阱,爭取全身而退。


    可他沒想到,謝衍竟甘願犧牲四品禮部侍郎也要除掉他。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容北書背後是盛元帝。


    所以,他們批判容北書越權行事,就已經在皇帝麵前暴露了自己就是謝氏黨羽,更別說公然提及皇帝最寵愛的玖安公主,用敗壞公主名譽為代價除掉容北書。


    若盛元帝聽取陸鼎岩的話斬殺容北書,不就坐實了玖安公主淫亂後宮,不守婦道?


    所以陸鼎岩方才的那一段話,其實就是在拿自己的命在賭。


    容北書餘光睨向一旁淩然肅立的謝衍,一聲輕嗤。


    自斷另一條臂膀也要除掉他,還真是難為謝衍了。


    “陸大人可有證據?”


    容北書的聲音並不高,清醇如涓涓流水,甚至裹挾著幾分自在的笑意。


    當事人一開口,全場漸漸安靜了下來。


    陸鼎岩見容北書滿不在乎的模樣,心中怒火四起,近乎咆哮道:“京城之內鬧得人盡皆知!你還想狡辯!”


    容北書淡淡地轉走目光,微揚著頭,鼻腔裏發出一聲輕笑。


    “如果流言蜚語也能當證據,那明日便傳出禮部侍郎陸鼎岩暗藏謀逆之心,結黨營私,與北涼暗通款曲的謠言,也鬧得人盡皆知”


    容北書語氣悠悠的,轉頭看向陸鼎岩,那雙幽深的眸裏閃爍著陣陣興奮的光。


    “那請問陸大人,是否會自戕於宮門之下,以證清白?”


    “你!容北書!你休要汙蔑本官!”陸鼎岩怒目圓瞪,指著他嗬斥。


    容北書唇角弧度不禁擴大了些,可那雙眼睛卻不帶絲毫笑意,反而透著瘮人的冷冽。


    “原來陸大人也知道汙蔑二字,你聽信謠言就要拿我斬首示眾,你一個禮部侍郎,也配與本官講法度!”


    陸鼎岩意識到自己落了下風,又一次將話題引向墨玖安。


    “好,即便你說半年前,玖安公主強搶朝臣一事是謠言,那秋獵那一次呢!?”


    說及此,陸鼎岩擺出了痛徹心扉的表情,滿滿一副受害者的嘴臉。


    “在大庭廣眾之下,玖安公主公然說出你是她的人,甚至為了你出手傷害我,後來,你又抱著玖安公主離開,這你該如何解釋!?”


    陸鼎岩說完,左右眾人也紛紛唏噓,傳出此起彼伏的交頭接耳聲。


    當初墨玖安向陸鼎岩扔酒杯,在他額頭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那一次,墨玖安確實是替容北書出頭,這一點眾人都看見了,容北書也無法反駁。


    既然無法反駁,那便不反駁。


    雖說謝衍控製一眾文官集團,在朝堂上一呼百應,可終究隻不過是人臣,其上還有手握大半軍權的盛元帝。


    因此,自證清白不是關鍵,關鍵是矛頭轉移。


    “沒什麽好解釋的”,容北書漫不經心地轉走目光,“玖安公主與我清清白白,當初是你們陰陽怪氣,咄咄逼人,將公主奮力救人之事於不顧,糾結於公主的衣裳,甚至言語羞辱,難道這不是藐視皇威?侮辱公主等同於侮辱陛下,公主不把陸大人的舌頭割了,已經算是格外開恩,陸大人竟還敢提秋獵的事?”


    當初的事盛元帝也很清楚,經容北書這麽一說,盛元帝又回想起當晚,頓時黑了臉色。


    陸鼎岩也意識到了問題,抬頭看向高處,言語仿佛被禁錮在喉間,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生怕觸怒盛元帝那似乎隨時可以發出的雷霆怒吼。


    就像秋獵比武大賽那一次,盛元帝一聲怒喝,全場禁軍長槍震地。


    陸鼎岩沉默了下來,大殿之內也陷入了寂靜,正反雙方互相試探,誰都沒有率先開口打破這微妙的氣氛。


    “啟稟陛下”


    直到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眾人齊目望去,隻見最前頭的古稀老者,三朝太傅袁鈺慢步走出來,停在容北書左前側。


    即便因年邁而身材枯瘦,可那一身緋紅官袍穿在身上,依舊散發著來自國之棟梁的凜然正氣。


    袁鈺十分周正地彎腰行禮,盛元帝也不自覺地端正了坐姿,眉眼舒緩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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