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北書被自己下意識伸出的手怔了片刻,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掌心裏的柔軟動了動,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他手裏。


    墨玖安睫毛扇了扇,艱難地掀開眼皮,明亮的燭火暈染出一片朦朧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神色,因酒意攀升,此刻的她亦不知曉眼前人是誰。


    可不知為何,她本能地,並沒有排斥。


    片晌後,她又重新撐著桌案坐直身,離開了那一片清爽的“托盤”,揉了揉有些悶痛的腦袋。


    容北書卻動作依舊,好似一副絕美的雕塑,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思緒如斷了發條的鍾,大腦隨之停止了運轉,隻有一顆心髒強烈的跳動著,一遍一遍地將心口的酥癢順著血液傳達至身上的每一寸經絡。


    直到墨玖安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了幾步,容北書才猛然清醒。


    他驀地站起,剛伸出手還未來得及觸碰墨玖安,她自己就已經站穩了腳。


    少女低著頭看了看身旁那隻修長白皙的手,目光漸漸上移,最終停留在那張模糊不清的臉龐。


    墨玖安咧嘴一笑,酥軟繾綣的嗓音帶著幾分自豪的意味:“沒事,我自己可以”


    她說完,自顧自地轉身便往床榻走去。


    她的步伐略顯漂浮,在容北書怔愣的目光下,最終找到了錦榻,軟軟地側躺下去,枕著手臂卷縮著身軀,片刻後便呼吸均勻,熟睡過去。


    容北書定定地望著她,許久都未能動彈。


    他緩緩垂下眼看向自己的掌心,骨節分明的手指漸漸卷縮,似乎是想抓住些什麽,也許是掌心那股快要流失的,獨屬於她的溫度。


    他暗自順了順氣,調整早已亂了的氣息,可怎麽都無法平複胸口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慢慢伸出手摸上心口,長睫微顫,緩緩閉上了眼。


    好奇妙的感覺。


    不同於審問犯人時的興奮,不同於解決疑案後的滿足,更不同於戴上麵具,完全成為另外一個人,肆意左右別人命運時的快感。


    對她,好像是一種極其複雜又奇怪的感受。


    起初,他反感,排斥,甚至因被她捏住把柄而心生怒意。


    從來都是他牽製別人,第一次被人牽製,容北書很不習慣。


    可後來,他又好奇,揣度,甚至派人調查她的過去,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再然後,就是在她拉攏人心,設計演戲之時,莫名動容。


    也許那一次並不是第一次。


    他真正惋惜的開始,該是第一次動了殺心之時。


    就是在醉仙樓,她要求他牽製朝臣,幫他趕走兄長,然後望著一旁耀眼的燭火愣神,而他,卻望著她目不轉睛。


    也許那一次,當他決定除之而後快時,心裏就已經生出了一絲異樣。


    隻是那時的他還沒有意識到罷了。


    人就是這樣,在自己都還未有覺知之前,行為就會率先暴露他最真實的想法。


    那時的他自認為絕對理智,在多方考慮之後做出了最佳決策:利用秋獵,除掉威脅。


    可那漫長的凝望,也許早就預示著他的猶疑。


    隻是那一絲萌芽,能被當時的他完全壓製。


    然而此時此刻,他再也無法忽視心口那抹奇異的沉悶了。


    容北書不是一個愣頭青,到了這個年紀,他也遇到過不少向自己獻殷勤的女子,也為了辦案去過一些秦樓楚館,可從未有過麵對她時的淩亂與心悸。


    隻要她接近,他就會亂。


    在何府初見時如此,宮裏的那幾次也是如此,被她綁進寢殿調戲時,醉仙樓私會時,方才,她緩緩靠近,帶著勾人心魄的酒香,朦朧的雙眸直勾勾地望著他時,更是如此。


    以往,每一次因她心跳加快氣息紊亂時,他隻道隻是麵對未知和脅迫時的緊張與不安。


    可今日,麵對卸下麵具的她,那個認真問問題的她,溫聲說謝謝的她,容北書才真正意識到,這個總喜歡調戲捉弄他的公主,不知何時起,真的在他心裏留下了一抹異樣的痕跡,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深刻清晰,叫他再也無法忽視。


    心口的那一片綢麵被他攥出了明顯的褶皺,在意識到這些的同時,容北書猛地睜開眼,整個人因極力地克製而微微戰栗。


    不行。


    無論是什麽,都不行!


    容北書已然顧不上抄寫一事,他刻意回避視線,以免再一次觸及榻上熟睡的墨玖安,步伐淩亂地逃出了殿。


    案上是抄了大半的女誡,那隻沾了墨的筆不知何時掉落在紙上,暈開了一片墨漬。


    這一張,也廢了。


    可容北書早已顧不得這些。


    沐辭見他匆匆出門便上前問話,可他也不理,徑直走下台階,隻留一個風風火火的背影。


    她知道他的秘密,她拿兄長威脅他,又讓他名譽盡損,成了人人眼中公主的枕邊人。


    她霸道,無度,盡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


    她言行乖張,很容易引起朝中大臣和萬千學子的不滿,這本來也是容北書對付她的一個突破口。


    可容北書發現,就算她每一次被指責不遵禮教,可每一次惹禍的程度都不足以把她拉下神壇。


    若容北書一開始便鼓動眾臣彈劾墨玖安,以皇帝對她的溺愛程度,她頂多就會被禁足半個月,然後求皇帝賜婚。


    到時候,兄長遭殃。


    不像被他牽製的那些朝臣,他們各有軟肋,賭不起,更不敢魚死網破,可她卻沒有任何可威脅的把柄,身邊高手如雲,私下又謹慎敏銳。


    所以,除之而後快為佳策,若能不露痕跡地借刀殺人更是上上策。


    唯有此,他和兄長才能安然無恙。


    他漸漸停下了腳步,銀白月輝映照他欣長俊秀的身姿,清冷矜貴中莫名多出幾分孤寂。


    這就是他的理智做出的決策,對他最有利的那一條路。


    他沒得選擇。


    容北書下頜緊繃,緩緩閉上了眼,秋夜的涼風吹散了他麵上的燥熱,還了他些許冷靜,唯獨那攥緊的雙手和緊擰的眉頭始終都沒能緩解半分。


    倏爾,容北書發覺遠處有熟悉的動靜,他深呼了口濁氣,調整好氣息再向那黝黑的暗處走去。


    一個穿著巡兵鎧甲,戴著半麵麵具的男人向他欠身行禮後,貼耳說了幾句,然後又沒入黑幕之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等容北書回到帳篷,進門就瞧見容長洲盤腿坐在床上,麵前放著好幾個陶瓷盤,盤裏盡是各色各樣的小吃。


    他向容北書挑了挑眉,狡黠地笑了笑。


    容北書怎會不知他那笑容下暗藏的想法,可眼下他並不想和兄長討論墨玖安,便隻好當作沒看見,默默解下腰帶脫下外衣掛在木架之上,然後坐下來脫鞋子。


    容長洲見他沒個反應,躊躇了片晌,最終還是問出了口:“你...累啦?”


    容北書動作一頓,緩緩抬頭。


    容長洲觸到他涼涼的眼神,小聲嘟囔:“你被公主叫過去已有兩個時辰,這怎叫人不多想”


    容北書完全拿兄長沒有辦法,隻能無奈地歎口氣,“公主隻是讓我替她罰抄”


    說罷,脫下鞋子仰躺了下去。


    “原來如此,她確實不太像自己動手的樣子”,容長洲邊吃邊說:“不過,你有沒有把握機會表白心意?”


    容北書骨節分明的手微微一緊,淡淡回了句“沒有”。


    “為什麽?”


    “她喝醉了”


    容長洲“哦”了一聲,隨即反應過來,“那公主明天肯定不會早起的,圍獵午時開始,申時結束,那我酉時問吧”


    容北書定定地望著屋頂,不自覺地撚了撚中衣袖口,沉默了許久。


    等容長洲都收拾完快要躺下時,容北書才輕聲開口,嗓音猶如他蒼白的麵色,疲憊沉鬱:“兄長還是巳時問吧”


    容長洲剛想吹滅蠟燭,聞言動作一頓,疑惑開口:“為什麽?”


    因為下午,她回不來。


    容北書麵無表情地斂下目光,轉過身去背對容長洲,從那卷縮的背影裏傳出了一句簡單的解釋。


    “酉時我要去替她罰抄”


    容長洲沒有多想,隻說了句“好的”,便熄燭躺下休息了。


    容北書在等兄長氣息輕勻之後才轉過身,枕著手臂望向屋頂。


    銀白月光灑進屋內,落在他俊逸精致的半張臉,照的他更加清冷美豔,而另一半卻由黑幕籠罩,幽深的眸子也完全隱於其中。


    方才收到消息,謝衍打算明日動手。


    果然,謝氏與她的關係不是簡單的互相看不慣,而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容北書想起那日在酒樓裏,沐辭和悅焉替她試毒的畫麵。


    那般熟練,過去定有過多次被下毒的經曆。


    深宮之中敢動手毒殺公主的人,權利和地位定不一般。


    謝皇後,或許還有太子。


    墨玖安謹慎敏銳,以往深居簡出,隻要躲在宮裏便可以擋去大半個危險。


    可如今,她偏偏要參與圍獵這種極易發生意外的活動,目的是什麽?


    容北書不明白。


    他好奇她的企圖,好奇她張揚無度,頻頻冒犯禮教國法的原因,好奇她為何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名聲,好奇她如何看穿他的偽裝,透析他的底牌。


    若可以,他真想把她綁來,一點一點地審問。


    問出她的目的,問她如何知曉他的秘密。


    還有…


    把他錯認成的那個大哥哥...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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