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玉早該想到。


    作為''天下劍師''劉一的關門弟子,無論當下他的修為如何不值一提,可既然已接過了那位老先生的衣缽傳承,今後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在劉老先生為了葉子玉,展現''渡上萬行屍入彼岸''的神跡後,那個寸頭男子必然已猜測到自己與劉老先生的關係。


    【雲淵】勢必不會放過自己。


    見到與百裏玄夜施展的【天地桎梏】如出一轍的符陣後,葉子玉甚至產生更深層次的隱憂。也許【雲淵】已經知曉他已接受了天道饋贈——【彼岸】。


    所以才會施展【天地桎梏】,為了防止他橫渡彼岸、逃之夭夭。


    墨綠色的符文鎖鏈從虛空之中抽出,如同攀爬樹幹的墨蛇,一圈一圈將葉子玉纏緊。


    “令人厭惡的味道。”感知到熟悉的靈力波動,消停一些時日的紫夜浮生終於再次開口,“這道符籙本是上古陣師所創,為舊齊皇室所有,需要八個天階陣師坐鎮''乾坤坎離震巽艮兌''八卦方位,共同施展方可成陣。


    就是這座天階大陣,曾在一場唐齊國戰之中禁錮上萬兵馬,舊齊大軍不費一兵一卒,將東唐精銳斬殺殆盡。


    這場屠殺也成為了寧皓戎馬生涯中的最大敗筆。


    堂堂高居《萬兵圖錄》的天地靈物紫夜浮生就是被這座大陣禁錮千年!


    “百裏玄夜是真正的天縱奇才,竟能領悟此陣奧義,不僅可以自行施展,還將其中符篆刪改簡化、授予他人,雖然符陣威力不可同日而語,但實屬難得。”紫夜浮生驚歎道,“這個敗家子兒,竟然連家傳符陣都給賣了。”


    不理會他的插科打諢,葉子玉隻覺渾身僵硬,隨著攀爬上身的''墨蛇''越來越多,他的靈力運轉愈發遲滯,甚至連''餘燼''光劍都無法凝聚。


    瀾滄江水受靈力所激,蕩漾起層層波濤,一塊毫不起眼的浮冰向著下遊而去,在漂過【碧血之獄】時便迅速融化,體積越來越小。


    ''曇花''死士踏著波濤,向著''束手就擒''的葉子玉走來,“雖不知主人為何將一個夜玄境中尉納入必殺之列,但用近乎一州死士的性命為你陪葬,這筆買賣你賺大發了。”


    由玄奧符篆組成的墨蛇層層堆疊,就在快要蓋住葉子玉的臉龐時,他的眼眸裏湧現絲絲紫氣,冷冷道,“我要的是整座雲淵為她陪葬。”


    【浮生一夢】!


    緩步向前的死士身形忽然停滯,瞳孔渙散,仿佛被奪去魂魄一般。


    那塊浮冰''恰巧''從他的腳邊劃過。


    岸邊的白草畔裏一道俏麗身影露出行跡,正是四散奔逃的馬伊伊。


    隻見她掐指成訣,口中念念。


    驀然間,有絲絲縷縷的金光從那塊浮冰中透出。


    浮冰仿佛遭遇烈焰炙烤,融化的速度越來越快,露出一塊圓盤狀的物事。


    金光陡然迸射,宛如有旭日在''曇花''的腳邊升起,刺目金光轉瞬將葉子玉與死士淹沒,就連已行至下遊的星垂商船都能聽到風雷之聲!


    被奪去神誌的死士渾然未覺。


    負責策應的顧長歌徐圖之二人從遠處的枯草縫隙中瞧見這一幕。


    不禁想起睡虎山上的那條幾乎貫穿山腰的巨大裂縫。


    “馬子這虎娘們也太奢侈了!”顧長歌口中喃喃,說不出的豔羨。


    風雷盤''老二''——風雷驚!


    以死士為中心方圓百丈的江水瞬間蒸發,上下遊的河水倒卷而回,向著兩邊掀起數十丈高的狂瀾,奔騰的江水漫過兩岸,混著積雪將枯寂草甸澆得一片泥濘。


    遙遠地羲和城盡墨城牆上,巡邏的甲士都能遙望一朵蘑菇形狀的濃厚水汽,自滄瀾江上蒸騰而起。


    位於風暴中心且無絲毫防備的曇花,甚至來不及發生一聲哀嚎,就已在熾烈白光中飛灰湮滅。


    端的是應了雲淵之主那句''曇花一現''。


    同樣位於風暴眼中,【天地桎梏】卻成了葉子玉的護身符,麵對摧枯拉朽地風雷之威,刻畫在空中的八方符咒巋然不動,那方由碧綠符篆編織的牢籠在衝擊波之下不斷擠壓變形,卻堅不可摧。


    困在其間的葉子玉,覺得自己仿佛躲在一艘偶遇暴風雨的航船船艙裏,隻是有些頭暈目眩,念頭裏隻剩下''天地之威''莫過於此的感慨了。


    除了葉子玉和雲淵曇花二人,當屬馬伊伊隔的最近,就在衝擊波將要波及她時,這位''手中靈璧多得燒手''的錦繡富二代拿出一塊銅製令牌。


    銅牌見風而長,化作一座青銅大鍾,剛剛罩住馬伊伊,漣漪狀的衝擊波便撲麵而來。


    轟然撞在這一口閃爍著朦朦光暈的靈器上。


    真靈禦守靈器【青澗鍾】!


    靈器表麵光暈如水波起伏,青澗鍾發出厚重鍾聲,頃刻間就將衝擊波消化無形。


    風雷散去,被金光炙烤地一片焦黑的河底淤泥,被上遊滾滾江水漫過,風雷驚造就的''空白''轉眼就被填補。


    將葉子玉困住的墨色囚籠散發出燒焦的味道,一道白色劍光透出,將囚籠斬成兩截。


    毫發無損的葉子玉輕盈落在起伏的江麵上。


    馬伊伊收回青澗鍾,來到江心,擔憂道,“葉子沒事吧?”


    此行之前,葉子偷偷將【青澗鍾】塞給自己,雖說她的乾坤袋裏躺著不少禦守靈器,但以品階而論,的確都不如這口從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真階靈器。


    馬伊伊心中滿是甜蜜,卻為葉子玉捏一把汗,生怕位於風暴中心的他出現差池。


    雖然也曾好奇葉子玉從何處獲得【青澗鍾】,卻未如何深思,隻當是新兵試煉獲取的獎勵。


    顧長歌撤去【星雲之幕】,兩人被噴湧而來江水弄得有幾分狼狽,卻未傷分毫。


    兩人靈覺四探,果然發現遠處草甸裏潛伏著幾個異常靈壓波動,兩人抽出靈刃,相視一笑,軍功來了!


    江麵上恢複寂寥,葉子玉顫顫巍巍點上一支煙,冬風拂過,煙霧轉瞬飄遠,“今晚和鴿子他們喝點。”


    自抵達羲和城以來,葉子玉先是夜闖【紫竹林】攀登八荒劍台,與李二狗激戰,隨後禦使八荒劍陣追殺蘇知夏、蕩盡城中宵小,然後連夜趕往梵淨山,直麵天靈宗主董瑞安,偶然間撞破梵淨山之伏,再到與天機閣長老王伯楷''蚍蜉撼樹'',直到今日設伏雲淵真靈曇花。


    隻過去短短幾天,葉子玉卻過得無比跌宕,更是數次與死亡擦肩,其中辛酸不足與外人道,讓葉子玉生出恍如隔世的茫然與疲累,身體更是到了強弩之末。


    “好啊!”馬伊伊一邊掏出補充靈力的丹藥給葉子玉喂服,一邊欣然應下,心中卻道,“若是沒有鴿子和兔子該多好。”


    馬伊伊臉色發紅,瞥一眼安靜抽煙的葉子玉,所幸後者並未察覺她的旖旎心思。


    兩人行至岸邊,看到葉子玉赤著雙腳,馬伊伊掏出一雙素白雲紋錦靴躬身為葉子玉穿上。


    ''恰好''合腳。


    葉子玉刹那間臉色漲紅,尷尬地撓頭,半晌才憋出一句話,“馬子,你可別想趁機撓我腳丫子啊!”


    馬伊伊翻了個白眼,低弱蚊蠅道,“本姑娘看你重傷未愈、行動不便,誰願意碰你的臭腳丫子。”


    葉子玉神色訥訥,尷尬笑道,“那就好,不然我還以為你喜歡吃臭豆腐呢。”


    ……


    早在對葉子芳心暗許之初,馬伊伊就在自家旗下衣行裏挑選了不少男子衣物鞋帽,不論價錢幾何,隻要看著順眼,通通買下。


    是以有褂、有衫、有袍、有裘、有襖,春夏秋冬四季皆有,隻想著葉子有朝一日能夠穿上這些衣服。


    雖說葉子玉相貌平平,但身姿挺拔,是個十足的衣服架子,隔著叢生雜草換上馬伊伊提前備好的衣物後,頓時讓人眼前一亮。


    玉袍長衫、寬衣錦靴,少了幾分小鎮土鱉的土腥氣,平添幾分世家子的風流味道。


    馬伊伊偷偷打量一番,便低頭為葉子玉整理衣袖,“本姑娘的眼光硬是了得。”


    葉子玉身體僵硬,竟罕見生出一絲手足無措地情緒,看著馬伊伊認真模樣,便忍不住在心底深深歎息。


    她的自己的好,毫不掩飾、毫無保留。


    但這份情深義重如何償還?


    徐圖之二人返回時,便看到馬伊伊為葉子玉整理衣袖的場景。


    顧長歌嘖嘖有聲,“我不應該在這裏,我應該在水底。”


    葉子玉對顧長歌的調侃置若罔聞,問道,“如何?”


    “七名在周邊埋伏的死士被宰殺幹淨,加上一名''曇花'',雲淵近期或許會消停一些。”徐圖之淡淡道,望向岸邊被風雷驚撕扯出來的巨大裂縫,盡管風雷散去,依然會讓人覺得驚心動魄。


    葉子玉搖搖頭,沒有解釋什麽,若他所料不差,前幾日那場伏擊裏最後露麵的歸真境武夫應該也是''曇花''。


    “我們對【雲淵】的底蘊一無所知,也許損失兩名歸真境的死士,根本無關痛癢。”葉子玉心中暗道。


    ……


    當清河州凜冽冬風翻過雲嵐山,一路南下,途中會經過無數起伏不定的山脈,待到抵達密林叢生、古樹參天的南疆,那冷冽冬風早已變得溫柔和煦。


    穿過遍地彌漫的濃霧毒瘴後,甚至開始變得潮濕溫熱。


    這縷來自東土的冬風終於''入鄉隨俗''後,一座恢宏建築在南疆深處現出行跡。


    穿過毒瘴,高大雄偉的建築顯露出真容,那是一座與南疆竹樓木塔風格迥異的建築,雕梁畫棟、紅牆綠瓦,倒是與東土唐國的宮殿有幾分相似。


    這棟隱匿在密林深處的宮殿足足占據了整座山峰的陰麵,加之濃霧常年不散,宮殿久不見陽光,仿佛一隻蟄伏在暗處的洪荒巨獸,直欲擇人而噬。


    在山勢料峭、遍地毒瘴的南疆,建造這麽一座宮殿,所耗時間、人力和物料將成倍增加,堪稱鬼斧神工、人間奇跡。


    宮殿依山而建,背後的山體被掏空殆盡,形成一口巨大山東,山洞用南疆特有的珍稀石材撐起,穹頂上刻滿了一種不知名的鮮花,雕工精細、栩栩如生,仿佛清風徐來,花朵就會離開花蕊,隨風逝去。


    山洞內並無照明之物,除洞口有天光滲入,其他地方皆暗如鬼域。


    在羲和城外那道熾烈白光亮起時,山洞內有一道綠芒也一閃而逝,緊接著發出玉石破碎的聲音,穹頂上有一株浮雕花碎裂成灰,簌簌落下。


    隨著石花凋謝,一股綠芒從內裏飄出,流入山洞中心的一口棺材裏。


    山洞深處有一道黑影輕輕撫摸著棺材,麵對接連折損兩名歸真境''曇花'',黑影並無任何惋惜情緒,隻是輕輕歎息,“曇花一現,譬如朝露。”


    抬頭望去,穹頂上鐫刻著多如繁星的曇花!


    ……


    羲和城東北方向相去五百裏的一座郡城裏,一名身著銀袍的老者和一位年輕人包下了城中最有名氣、也最耗金子的客棧。


    一老一小入住之後便再無動靜。


    正是天機閣長老王伯楷與閣內弟子諸葛瞻。


    二人此刻正在空寂的客棧裏喝茶,諸葛瞻小心問道,“王長老,驛道趕路怕是會耽擱不少時間,何不乘坐星船連夜趕回玉京?”


    王伯楷冷冷瞥一眼諸葛瞻,“趕回玉京?老夫以這副狼狽模樣趕回天機閣,你覺得閣內那幾個老家夥會如何嘲笑我?”


    諸葛瞻訕訕而笑,心中知曉要不是因為自己,王長老也不會在羲和城顏麵掃地,若非看在諸葛家的麵子上,自己怕是免不了一番責難,“王長老救弟子於危難之際,諸葛家永銘大恩。”


    王伯楷輕輕撣了撣衣袖,“聽聞諸葛家長樂宮的清倌人才藝雙全,本長老宅中正好缺一位端茶倒水的小妾,不知諸葛家可否割愛,由本長老為她贖身?”


    諸葛家以妓院、賭坊起家,百年間不知囤積多少金銀靈璧,自被評定為二品宗門後,勢力大肆擴張,在深不見底的帝都玉京慢慢站穩腳根。


    長樂宮則是諸葛家旗下最具盛名的煙花之地,長樂宮裏的鶯鶯燕燕不僅姿色出眾,極擅琴棋書畫,尤其是宮裏從不侍寢的清倌人更是千裏挑一,是能夠與帝都文豪詩詞唱和、舞文弄墨的奇女子。


    尤其是流連煙柳的寧皓曾與一位清倌人對詩,寧國師出上句“閱盡天涯離別苦, 綠窗春與天俱暮”。


    清倌人回到“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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