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域試煉沒有明確的時間限製,但茶小蔥與暮雲卿都是急性子,走了一段時間,就變成了暮雲卿在前,茶小蔥居中,婪夜墊後。


    雲域之中,並非極晝,除了景物有些單調,其間晨昏分明與域外無異。目及之處白雲皚皚,堆棧的雲流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變成了金紅之色。跟著,由金轉灰,又由灰變黑,跋涉中不知不覺,便迎來了雲域裏的第一個夜晚。


    婪夜彈指點燃一抹幽紫的狐火,照亮了每個人臉上疲憊的眉眼,腳下的雲,仿佛在黑夜裏變成了一堆灰紫的敗絮。


    雲中水汽氤氳,打濕了腳踝,使人覺得汗未出透,四處都粘粘的。


    “今天便到此為止吧。”


    茶小蔥果斷地放棄了強行冒進,她叫住暮雲卿,決定停下來稍作休整。


    沒有感覺到餓,隻是累,整個人鬆軟得像團棉花。茶小蔥坐在雲層上捶打著雙腿,不期然看見暮雲卿目光沉止,不知在想些什麽。狐火一滅,三人陷入了同一片沉默。


    因為蔑人內丹的作用,茶小蔥同所有妖族一樣擁有上佳的夜視能力,但是從心理上說,她仍舊覺得正常的火光會比較有安全感。


    “不習慣的話,可以枕著我的手……”暮雲卿曾陪茶小蔥度過一段不短的時光,清楚知道她睡覺的習慣。


    “枕我的手吧,我的手比較軟。”婪夜的臉湊了上來,生生接住了茶小蔥的大白眼。


    漆黑的夜裏,對視的兩人就像角力的野獸,良久,茶小蔥站起身來退開兩步,背對著他們蜷身躺下,那是像嬰兒環膝抱臂的姿勢,表示了身體的主人極其沒有安全感。


    暮雲卿看著茶小蔥單薄的背影,心跳的位置猛地傳來一陣抽痛。


    同樣的姿勢,將他禁錮在那個沒有溫暖、也沒有光明的蛋殼裏,整整八十九年。父親寂然撒人離世,拋給他的就隻有一團謎題,這一百年來,無一人向他說起關於那個拋棄他們父子的女人的任何事,記憶裏一點一滴,全是空白。


    婪夜靜靜坐了一會,沒再堅持,與茶小蔥、暮雲卿二人呈鼎足之勢躺下。


    雲域的天空一片漆黑,永遠也沒有星光,但狐狸的眸子,卻比繁星更加璀璨。


    “夜裏有水汽,說明離雲海不遠了。”暮雲卿低聲說著,沒等有人搭話,便陷入了深沉的夢境。


    婪夜悄悄地伸手捏了個法訣,卻在茶小蔥翻身的刹那熄滅。他暗自歎氣,緩緩合上雙眼。


    茶小蔥起初還強打起精神,防著婪夜施法入夢“騷擾”她,但意識卻隨著身體的疲累漸漸模糊。耳邊依稀是狐狸夢囈般地低喃。


    “傻丫頭。”


    她從來沒聽過狐狸用這樣的語氣說話,聲音很輕,如同一片羽毛撫過沉重的眼睫,她哼哼兩聲,終於入夢。


    “呼吸仰止,陰陽欲摧,日損月虧,盈積洞天……”


    熟悉的口訣在她耳邊循環往複,呼吸吐納依訣運行,漸漸地,她好像沒再感到那麽疲憊,因為長時間行走而繃緊的四肢筋肉終於悉數放鬆下來。


    ……


    “咣!”


    像是開門的輕響,撕裂了記憶拚圖後麵隱藏著的猙獰傷口。


    映出眼簾的是兩條白花花的人影,糾纏翻滾,她隨著那喘息的節律,艱難地吞了下口水,卻什麽也沒說,隻悄悄地掐出脖頸間湧動的胃酸,轉過身,下樓。


    “沒用的女人!”心底有個聲音尖銳地叫囂,嘲笑她的無能與懦弱。


    “是啊,我是很沒用!還用一再強調麽?”茶小蔥蒼涼地笑了笑,趿著一雙人字拖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大街上……


    內裏,她是一個簡單而消極的女人,像周圍所有人評價的那樣,她也曾覺得自己能攤上一位像郭獵這樣的男朋友……很幸福。幸福的拐點為他們的青梅竹馬畫上了一個完美的驚歎,小巧而訂婚戒指在她指間閃著灼燙的光芒。


    郭獵曾對她說過:“這個將就先戴著,等我們的遊戲公司上了軌道,掙了錢,就給你換顆更大更閃亮的,羨慕死其他的女生!”


    ……可是到最後,這個承諾也沒有兌現。


    那天的夜很黑,沒有月也沒有星,就連一向繁華的寬闊車道都是漆黑一片,一如她當夜的噩夢。茶小蔥用力褪下指上的鑽戒,摳得指關節上一片煞白。


    次日,她蹲在郭獵床下的垃圾桶前做了一次等價交換,用一個失效的承諾,換取了一個裝滿液態證據的安全套。當戒指被腐敗的垃圾吞沒,她才感到胸臆中有一點點快意。


    這是過去的自己,那個在現世毫無作為的自己。


    “沒事別老泡在網上,還有啊,我不在的時候別放縱自己熬夜……去新聞發布會……”


    男人整理好領帶,嘮嘮叨叨地下樓。


    茶小蔥像幽靈似地飄出了房間,怔怔地望著麵前那扇緊閉的大門,轉臉,神色木然地伸手,拿起了那張標注著“demo”字樣的光盤。


    光盤放進光驅,吱吱嘎嘎地響了兩聲,卡住了。電腦屏幕停在桌麵背景上兩個笑得傻兮兮的人臉上,指甲無聲地劃過,脆弱的液晶屏碎裂,流出的藍紫色液體,乍看之下,似鮮血染透了郭獵那張白細的、極富書生氣質的臉。


    再文靜的人,到了床上也成了顛狂的禽獸。茶小蔥翻了翻日曆,這是郭總與他美麗的主程式第二十次被翻紅浪、戮力鏖戰,至少是茶小蔥親眼見證的第二十次,第一次,她用他給的鑰匙走進這個大門,隻不過是想給出差回來的他一個驚喜,誰會料到他的歸來卻丟給了她一枚原子彈。郭總說他喜歡茶小蔥“清純的模樣”,所以他們相識十七年,最多也隻是親親抱抱,他說,那是一種“尊重”……但不同的態度用到了別人的身上卻是一場宣戰。


    輸贏之間,刻骨銘心。因背叛而撕裂的傷口,血肉模糊。


    郭獵開發的第一款遊戲問世,宣傳動畫上的美女輕衫漫舞,卻並非如他所說是根據她的資料設定的。她站在新聞發布會的會場,手裏緊緊抓著一隻可笑的安全套。


    第一次穿上他買給她的晚禮服,也是第一次噴上他傾心的香奈兒五號香水,但是沒想到麵對著這對男女,由始至終,她都隻能是輸家。


    “小蔥!你聽我解釋!”


    巨幅的特寫定格在與女主程式肖似的那張清麗的臉上,資料上顯示著幾個大字“花葉玖”……


    茶小蔥什麽也沒說,抓起一隻高腳杯,以十分標準的壘球投擲姿態砸向了會場上囂張閃動的電子屏,幾名保安從人群裏衝出來,扭住了她的雙手,卻因她不小心踩上了電源插板上摔成了一團。


    “滋!”電流漫過,火花閃動,她隻聽見一聲巨響,同時響起了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那聲音很近,卻居然那般陌生,原來,這十七年來,她從未真正看清他的所有。


    “臥,草,泥,馬!”


    她在心裏暗咒了一句,朦朧中隻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陷入無邊的黑暗。


    她不介意被討厭,被拋棄,被鄙視……但令她最無法忍受的,是被欺騙、背叛!


    這些顯然已經成為了她靈魂深處的魔魘。


    難怪她看見花葉玖的時候會覺得似曾相識,難怪那張俏麗的臉會一再地提醒著她的自卑,原來記憶裏的缺憾,便是由那張臉開始。


    “……人間歸去,芳跡無蹤,一迭秋聲,幾番春夢……”


    嗬,五歲到二十二歲,這麽多年,都一樣過來了。


    重新睜眼,不知身在何處,沒脫離夢中的魔症,整個人被汗水浸濕,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手貼近心口,感覺那狂躁的跳動還在繼續。眉心冰涼帶著一末抽絲剝繭的刺痛,深入每一根神經。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張絕美的男人的臉!


    記憶的拚圖不知不覺又被補上了一小片……拾回那些零星的記憶,令她更覺不快。


    “來,過來……”溫柔的低喚,無法抗拒的魅惑,深沉而陰騭。


    她一個激靈,迅速摸了摸身下柔軟的雲層,半撐起身子,用力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


    痛!


    “醒了?”暮雲卿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幾下,幫她找回點神。


    東方灰亮,還沒有日出的跡象,柔和的光斑透過雲層,折向水麵,最後落在暮雲卿那張清淡的臉上,看不清是怎樣的表情。


    茶小蔥神經質地坐起,抬手抹去額頭上的汗水,發了一會呆,突然一骨碌爬起來,衝到婪夜麵前狠踹一腳:“起來!”


    婪夜擰身飄出數尺,瀟灑回身,單足落地,烏亮的發絲在渺渺雲空的映襯下愈加柔麗,與他昔日髒兮兮的模樣大相徑庭。


    他眉頭隱有怒意,估計是大少爺的起床氣:“你又發的哪門子瘋?”


    “昨天晚上你對我做過些什麽?”茶小蔥回想著那真實的夢境,身上的汗水還沒息。


    “對你做了什麽?你這問法好生奇怪,暮小哥睜眼看著,我能對你做什麽!”


    “那夢裏……”


    “什麽?你做夢了?”婪夜微微一怔,感到甚是意外,但看她麵色蒼白,呼極淩亂,又不像是假,“雲域是四方淨土,能養息寧神,普通人根本不會進入夢魘。”


    茶小蔥也是一愣,隨即橫了他一眼:“誰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婪夜伸手:“過來,我給你看看!”


    “少來!”茶小蔥轉身拍掉他的手,微微拉了一下裙擺,“通過了試煉再說,我不想在無謂的事情上大費周張。”


    對,雖然是記起了那些不堪的過往,不過真的已經不再重要,自從見到花葉玖的那一刻起,她突然間明白了,這個世界是活生生的伸手可及的次元,並不隻是沒有生命的固定程式。


    她有她自己非走不可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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