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茶小蔥伸手一撈,沒撈著,她對著空氣大喝了一聲。


    回答她的,隻有路邊矮樹應風而動的嘩嘩聲……


    想不通這隻死得差不多的狐狸為什麽比她這個大活人還搶手,她自降身價給人洗衣做飯當丫鬟使還沒人要,而他……從凡人到妖怪,從妖怪到修仙派的那些個弟子,人人都表現出莫大的興趣,不就是比她長得好看點麽?


    這下好了,婪夜還沒救活,她就連狐狸毛都弄得一根不見了。


    急又有什麽用?跺腳又有什麽用?茶小蔥心裏突突亂跳,青筋順著額角往上爬。


    ……蟠龍鎮的夜晚比想象中還要靜,茶小蔥一時也不知道要從哪裏找起,模糊中隻記起衣袂迎風的方向,可是朝那邊發足狂奔,追了大半天,卻連個鬼影子也沒碰著。


    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向前的時候,小路陡地一轉,於黑夜裏露出兩點幽暗的燈火。


    在夜色中看來,倒像是野獸忽明忽暗的一對眼睛。


    那是一座小小的院落,屋前的小坪裏正架著一堆綠幽幽的火,火上麵架著一口鐵鍋,久違的飯香鑽進了茶小蔥的鼻孔。茶小蔥停下來用力吸了吸,好香!她鬼鬼祟祟地溜進了院落,躡手躡腳接近火堆,借著那點微渺的燈火伸脖子往鍋裏瞧,這一看卻是嚇了大一跳:鍋裏居然什麽也沒有!


    煮空氣也能煮出飯香?茶小蔥此刻懷疑根本就是自己的鼻子有問題。


    “從午時三刻熬到現在,也該熟了吧?”一道人影,不,也許稱不上是人的影子映在窗格上。


    茶小蔥看見的分明是一個巨大的牛頭,可轉瞬一晃,又變成了一個普通人的頭形側影。


    那人自言自語著,在屋裏敲敲打打,不一會,從門口推出一口還沒漆好空棺材。


    抬頭看了看天,他喃喃道:“好像快下雨了,不是說子時就會來嗎?怎麽還不見動靜?”


    從輪廓推定,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像他這樣的臉,在任何地方都可能遇見,同樣,在任何情況下都有可能被忽略。


    茶小蔥躲在院裏的一株美人蕉下,嚇得大氣也不敢喘。


    中年男人自己跟自己說了一會話,折身又進了屋裏。


    院子裏那口空鍋飄出的飯香越來越濃,在院子裏氤氳彌散。茶小蔥望著空鍋一邊在心底歎息,一邊咬著袖子流淚,這個時候對她來說僅僅是香味,都是件極其可怕的事兒!


    她忍不住循著那氣味,偷偷伸出頭去,卻被路過的一陣陰風生生掃了回去。


    就在她縮脖子的當口,院門口忽然“飄”進三五個人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打頭那個身量很高,迎著窗格那點火光,照出一張綻放著怪異笑容的幹瘦馬臉,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像脖子上撐著個細長的“囧”字,他進院子,腳不沾地的上前,叩了叩主人家的門。


    然後這幾個人就當著茶小蔥的麵,圍在那口鍋旁,熟門熟路地坐下來開吃——吃空氣!


    至少在茶小蔥看來確實是這樣的!


    吃客當中有個總角的孩子,紅衣綠褲顏色異常鮮豔,但是一轉頭卻是頂著一張黑洞洞的小臉,看不見五官。


    茶小蔥不小心與他對看了一眼,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她躲在那塊美人蕉下,一顆裏撲通撲通爬到了喉間,怎麽壓也壓不下。


    “鬼,鬼呀!”她在心底哀鳴,“……他,他們都沒有影子……”


    奇怪的是,饒是她心跳得這麽厲害,也沒有“人”發現她的存在。不,也許是早就發現了,隻是不屑於理會,或者……想留下來慢慢享用……


    屋外坐著吃東西的是鬼,屋裏那個釘棺材的是妖怪,茶小蔥腳軟了。她一向自稱膽子大,可要單獨應付這種不可預知的狀況還是差了點火候。


    轉臉看著那口棺材,她總覺得那分明就是為自己準備的。


    “今天來得晚啊。”剛才釘棺材的中年男人又從屋子裏出來,神色淡定地坐進了鬼堆裏。


    “哦,遇上個人,得繞道走。”鬼群中有一隻慢吞吞地回答,看模樣像是個秀才,他聲音清脆,說話與一般人無異,可是那脖子卻以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彎曲著,像是被人掐斷了,下巴都快搭上了胸口,“老牛,你在這裏呆著真的沒有問題?那些鳥妖沒來找你麻煩?”


    這個被稱為老牛的中年妖怪,也就是此間的主人,歎了口氣:“今天我請你們來,就是為的這個。”


    他輕手輕腳地在火堆上加了根柴,燒出來的火光仍舊是綠色的。


    紅衣綠褲的小鬼吃得太急,被嗆住了,老牛伸手撫著“他”的背脊,一臉和藹:“孩子,慢些吃,吃完了還有,別急別急……”


    斷脖子的秀才端著碗,搖了搖頭:“聽說妖王想通過淩淵打開通往鬼門關的路,我們再等一會兒,最多一年,就可以不用在塵世飄蕩了。就是不知道我們能否熬過這些時間,重進輪回。”


    老牛把那紅衣綠褲的小鬼抱上膝蓋,伸袖子替他擦擦嘴:“近來四處飄蕩的生魂少了很多,估計這跟徐府那人有莫大的關係。你們如果不願意離開蟠龍鎮,就得小心一些,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燈。”


    那個馬臉的鬼似哭還笑,一副倒黴摧的模樣,他調淒厲,音調比秀才略高:“最近被鳥妖弄走的那些人,好像都沒出來過……”


    茶小蔥躲在一旁心想,他這句話分明有些問題,被鳥妖弄走的人怎麽還會被放出來呢?那些個家夥都說了,人是祭品,祭品都是要殺脖子見血的,也就是……都死掉了啊。


    老牛點了點頭:“以前孔雀做事鮮少有這麽不清不楚的,該拿生的,就不能拿死的,祭了邪法又吞生魂是怎麽回事?我也想找個機會問問他。”


    “……我們做人的時候不懂人事,做鬼的時候也不通陰陽,就這麽吊著,這些近多虧了牛叔照拂,不然我們早就煙消雲散了。”一直沒說話的女鬼放下碗來,拂了拂垂散的頭發,陰風一吹,烏發下的血洞顯現出來,似乎仍在淌血,“上天總有不公,我也不奢望能進輪回經六道死死生生,我留在這裏唯一的願望就是想看我家那個死鬼將來是怎麽個下場!他為著那賤女人將我活活打死,我現在就想看那賤女人的兒子怎麽幫我討要這份血債,別的,我都不想過問了。”


    老牛溫聲勸慰:“也不必那麽悲戚,有輪回的機會,還是去罷,把該忘的都忘掉,了不得七月半裏我替你打點一下鬼差,讓你下輩子過好點。”


    那女鬼一邊抹著淚,一邊笑道:“牛叔的心意,我心領了。叨擾你這麽多日子,也不好再求你什麽,聽說徐府那位會法度亡魂,我們改天去求求他,我們這些老鬼是不要緊,可憐這孩子還小,三歲了也沒有個名字,就這樣被繼母按水裏淹死了,瞧,他到現在還什麽也不知道……”


    那小鬼怕是生前餓壞了,隻顧得上吃,不會說話,也沒見有何怨恨,也許真是死的時候還不懂事。


    老牛仍是輕撫著那孩子的背脊,低首沉默。眾鬼也都不說話了,都靜靜想著各自的心事。


    茶小蔥瞧著,突然覺得那畫麵說不出的和諧溫情,倒不似初見時那麽可怕了。


    老牛陪眾鬼坐了一會,又看了看天色。


    “我向鎮上的老秋家訂了三隻符鬼,本是準備給你們平日裏逃難用的,可想是那老頭腳程太慢,現在還沒送到。”


    幾個鬼當中最老的那個欠身道:“不好再勞煩牛仵作,當年要不是我們這群惡鬼,也不會害得你渡不了劫,成不了仙。”


    原來他就是牛仵作!茶小蔥恍然,怪不得那賣靈鬼的老頭希望她天亮之前趕回來,原來竟也是一番好意,怕這番光景會嚇著她。


    這個牛妖真厲害,都走到渡劫成仙這一步了,不容易啊。茶小蔥以前聽邵老爺子說過,六道輪回人人有劫,而由妖而仙會被天雷劈頂,如若扛的住,也就成事了。


    她假作鎮定地咳了一聲,硬起頭皮從花花草草後麵走出來,那些鬼被她嚇了大一跳,紛紛驚恐飄開,抖抖瑟瑟地躲在了牛仵作身後。


    茶小蔥不高興,很不高興!她就那麽奇特麽?連鬼都怕她!連那個沒臉的小鬼都把頭埋進了牛仵作懷裏,真太過分了!


    “你是……”


    牛仵作的表情淡然,並未顯得有何吃驚,隻是看她這樣冒冒然走出來,感到有些意外。


    茶小蔥掏出了那三張靈符:“我是徐府附近那老頭托來送靈鬼的,另外我還有些事想要問問。”


    牛仵作有些遲疑地接過符紙,顯得為難:“姑娘想要問話,可還得等這一夜過去,我尚有一件要事得辦,等送走了朋友們再說可好?”


    幾隻鬼紛紛搖頭擺手:“不用送了,不用送了,太麻煩了……”


    牛仵作卻很堅持,他打量了茶小蔥一眼,語氣依舊溫吞:“姑娘如果不介意,可以去屋裏休息,去右邊那間客房就好,如果聽到些什麽聲音,千萬別出來。”雖然溫和,卻有種不容抗拒的威嚴,茶小蔥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牛仵作又叮囑了一次:“記得,是右邊那間。”


    茶小蔥一隻腳跨在門口的台階上,又點了一次頭。


    打簾子裏去,茶小蔥看了看鬼氣森森的大廳,整整齊齊的一排棺材擺在眼前,她沒敢多想,便像兔子一樣跑進了客房裏。看得出牛仵作是個頂愛幹淨的性子,客房裏被收拾一塵不染,小桌子也被擦得幹淨透亮,案上擺放著三五個青色的野果子,還有一盤精致的小糕點……真太貼心了,茶小蔥簡直熱淚盈眶。


    她坐下來狼吞虎咽吃糕點,牛仵作繼續與眾孤魂野鬼在院子裏說話,興許是那沒臉的小鬼從未見過生人,不停地向這邊張望,而與此同時,茶小蔥也在趴著窗子上好奇地望向院子裏。眾鬼好像在爭論些什麽,聲音越來越大,牛仵作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卻安撫不了他們的情緒。


    就在吵得不可開交時,隱約有哀樂陣陣傳來,院牆之外突然飄進了幾張零散的冥紙,一行人哭喊著湧進了院子。


    眾鬼大眼瞪小眼,都不做聲了。


    牛仵作牽著那無臉的小鬼,向來人行了一禮,指了指裏間,一輛擔架被抬進了義莊。擔架上躺著個白白胖胖的孩子,雙目緊閉,已然斷氣多時。


    眾鬼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想說什麽卻又不敢說。


    茶小蔥看看庭前的更漏,恰是子時,她忽然心中一動。


    進來的人都看不見鬼魅,皆盡筆直往裏走,死者的家人向牛仵作拜謝,一位婦人上前哭道:“牛仵作,我家孩子白日裏好好的玩耍,也不知觸犯了什麽禁忌,回來就不對勁了,叫了大夫,大夫也看不出是什麽毛病……開了四帖方子,沒有一劑藥能夠喂下去,剛才,就才剛才……”


    那婦人承受不住喪子之痛,捂著臉號哭不已。


    牛仵作聽她說完,走上前去翻起死者的眼瞼看看,麵色卻有些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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