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不到申時正,你今日就先將這本抄完吧,其他的明日再說。”


    徐文淵說完就去外麵了。


    接二連三的雪,抄書館的書都有些潮了。稍微有點晴天,他就立刻搬一些書出去曬曬。


    喬小平瞧著眼前這本不太厚的書,一臉期待,眉眼熠熠生輝,“多謝徐師兄,我這就開始,”


    掀開書的第一頁……


    這麽多字!!


    她在書塾領的書,和楚雲舟送來的書,字都很大,一頁上統共也就幾十個字。


    可這本書,每頁差不多有二百來個字。


    今日抄完......


    豈不是要了她的小命?


    磨好墨之後,喬小平拿起筆開始抄寫。


    其中有一些字她不認識,於是另外拿了一張紙,將自己不認識不理解的字詞句都寫在上麵,待回去了詢問夫子。


    邊學邊抄,速度自然就慢下來了,她抄一頁差不多需要一盞茶的時間。


    喬小平往後翻了翻,這本書有八十八頁。


    天爺呀!


    深呼一口氣,喬小平默默為自己加油打氣,靜下心來開始認真抄寫。


    很快便到了酉時,飯堂開飯的點。


    徐文淵將最後一摞書抱回館內,見那小丫頭仍埋頭苦寫,忍不住出聲提醒道,“咳咳......”


    喬小平又要抄書又要看書理解,壓根沒注意到他的清嗓聲。


    “倒還挺投入,”徐文淵這麽想著,隻好再次開口,道,“已經酉時一刻了,飯堂可不等人。再晚你就餓一夜肚子吧!”語氣冷冰冰的。


    喬小平一愣,立刻伸出一根小手指直直地戳在桌子上,隨即驚道,“呀,真的過酉時了!”


    徐文淵瞧她那副慌張的小模樣,一時啼笑皆非,“誰教的這法子?院裏有鍾聲提醒時間,用不著戳你的手指頭。”


    喬小平尷尬地笑了兩聲,將手指背到身後。


    “好了,快走吧,再晚真沒飯了,”徐文淵催促道。


    “好,這就來,謝謝徐師兄提醒,”喬小平手腳麻利地將抄好的紙張摞到一起,簡單收拾了一下。


    待拿到那張寫滿了她不會的字詞句的紙時,她抬頭看了看正抬腳往外走的徐師兄,心道,或許不用麻煩夫子了。


    喬小平小跑著跟上去,走在徐文淵右手邊慢半步的位置,安靜地跟了他十來米之後,她小心地開口,道,“徐師兄,我才疏學淺,剛剛抄的時候有一些字不認識,可以勞煩師兄解答一下嘛?”


    徐文淵皺眉,四書五經是最基礎的了,《論語》更是基礎中的基礎,這上頭還有不認識的字,看來這人學問也不紮實呀!


    他微微側目,看著旁邊的小丫頭身量不過到他腰間,自嘲道,才這麽大點,不紮實也正常。


    “拿來吧!”徐文淵不耐煩道,“不是我說,你連字都認不全,就過來抄書......”


    喬小平抿著嘴,一言不發,一雙眸子閃著討好地狡黠。


    隻要他解惑,嘮叨幾句就嘮叨幾句,問題不大。


    徐文淵將那張紙抬高,定睛一看,紙上分了兩個區域,認識但是不理解的,既不認識也不理解的。


    小小年紀做事這般有條理,快趕上他了......


    他欣賞地瞥了喬小平一眼,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喬小平。”


    徐文淵人如其名,學問十分淵博。


    他父母都已過世,上頭有好幾個哥哥,考上秀才後,讓一大家子都免了稅,大家十分感激。後來屢次科考不中,他幹脆在書院領了個差事做,既能讀書,也能賺點銀錢。


    二人到了飯堂。


    學子們瞧見徐文淵身旁跟著個小姑娘,驚地不得了。在大家印象裏,他對誰都是冷冰冰的。


    “那該不會是他的閨女吧?”


    “瞧著年齡像是。”


    三人成虎。


    沒一會兒,大家就都知道,徐師兄的閨女來了。


    夜裏夫子不授課,學子們大都吃完飯去校場活動活動,也有抱著書回住處繼續苦讀的。


    可今日,許多人聚到了抄書館,也不去抄書,隻進去溜達一圈就出來,搞得徐文淵一個腦袋兩個大。


    他也看明白了,這些人都是衝著喬小平來的,所性不去理會。


    搞不懂,這小姑娘有什麽好看的,一個兩個都過來瞧。


    書院不是沒有女子讀書,也沒見他們去圍觀。


    喬小平本就坐在角落的窗邊,現在已經放學,藏書閣人多些也正常,她沒有太在意,還是像下午一樣,將自己不認識的、不理解的單獨記在一張紙上。


    最後過來的幾人,同徐文淵一樣是秀才。


    “抄書呢?”朱茲軒探著腦袋問道。


    朱茲軒比徐文淵小兩歲,但入院要早一年,一直以師兄自居,兩人是秀才班的老人了,故而朱茲軒也不像其他人那麽怵他。


    喬小平抬頭,見他是在跟自己說話,遂點點頭,“是。”


    “嘖嘖,真可憐,徐師弟家教真嚴呀!”


    喬小平:“?”


    跟朱茲軒一塊的幾人,見他搭話徐師兄也不惱,紛紛上前,大家指著旁邊那張寫著不少字詞的紙問道,“這是幹啥的?”


    “這些我不認識,打算記下來回去問夫子,”喬小平如實回道。


    “問夫子?徐師兄不教你嗎?”朱茲軒瞪大了眼睛。


    這爹當的,讓孩子抄書給他賺錢也就算了,孩子遇到問題了,他也不管不問,一股腦丟給夫子,像什麽樣子。


    “教的,剛剛吃飯路上就教我許多了,”喬小平道。


    “光吃飯路上教怎麽夠呀?”朱茲軒熱心腸地坐下,“他不教,我教!”


    “真的?”喬小平眼睛一亮,“謝謝朱師兄。”


    她剛剛聽到那幾人叫他朱師兄,應該沒錯。


    朱茲軒一聽,頓時愣住,隨即哈哈大笑了兩聲,“你這小丫頭倒是機靈,不過你得叫我師~伯~”


    他重音強調了“師伯”二字,因為徐文淵從來不叫他師兄。


    跟他同行的幾人也湊上來,“叫聲師叔聽聽。”


    喬小平這下是真震驚了,她不自覺地瞧了一眼門口的徐文淵。


    眼前幾人和徐師兄年齡差不多,輩分卻比他高,想必學問更厲害。


    朱茲軒幾人見她看向徐文淵,心裏更加篤定她就是徐文淵的閨女。


    “不用管他,叫就是了,”朱茲軒道。


    “師伯......”喬小平猶豫道。


    朱茲軒超大聲,“哎~”


    應聲之後得意洋洋地瞥了徐文淵一眼,見那廝低頭看書不為所動,心裏暗諷,小樣,還裝呢!


    “師叔......”


    “哎~”其他幾人齊聲答道。


    徐文淵被他們吵的頭疼,嚴厲道,“肅靜!小平,你抄就抄,不抄就出去。”


    小平?


    徐小平?


    這是徐師兄女兒的名字嗎?


    這幾人以為是徐師兄不想他們逗他女兒,麵色一僵,準備離開。


    朱茲軒才不怕他,“你們去吧,我可答應要教我侄女的,來,小平,師伯教你。”


    “好,謝謝師伯,”喬小平眉眼彎彎,唇齒生笑,讓人心生愛憐。


    其餘幾人離開。


    見她聰明肯學,領悟地也快,朱茲軒一鼓作氣教了小半個時辰。


    這小丫頭真是不怕累,竟將他的話逐字逐句記下,朱茲軒暗道,不愧是徐文淵的女兒,這股勁跟她爹不遑多讓呀!


    “行,差不多了,今日就先到這吧,教太多你也記不住。”


    “好,太謝謝朱師伯了,真是幫了我大忙。”


    見她點頭哈腰的小模樣,朱茲軒被捧的很是開心,仗義道,“小事一樁,師~伯~明日還來教你。”


    “真的嗎?”


    靜思書院的人都這麽善良的嗎?


    學習條件也好,筆墨紙硯都是免費的。


    她原本是抱著“重在參與”的心態來參加這次比試的,現在,她是真的很想在這念書呀!


    “當然是真的,你朱師~伯~說話算數!”


    喬小平感激涕零,一時不知說些什麽,小手伸進書袋裏掏了掏,除了筆墨紙硯什麽都沒有。


    “朱師伯,我真是不知道怎麽報答你。”


    朱茲軒看到小丫頭從書袋裏掏出的禿毛筆,破爛硯台,發臭的墨石,還有他上茅房都不用的紙,不禁鼻頭一酸。


    他隻有一個兒子,年齡和她差不多,在家跟個小霸王似的,千嬌百寵著長大。


    可眼前的小丫頭,字不認識了隻能攢著去問夫子,毛筆都禿成那樣了還在用,哦,還是最便宜的屠希筆。


    “師伯不用你報答,”朱茲軒一時有些哽咽,“你認真念書就是了。”


    沒想到有一天,他嘴裏也會說出這種惡心人的煽情話。


    “好,我一定會努力的,”喬小平握著小拳頭信誓旦旦道。


    “對了,師伯,你們不用抄書嗎?”


    她剛剛就想問來著,怎麽其他人進來不抄書隻轉一圈就走了。


    看著她童真無邪的眼神,朱茲軒差點沒繃住,他隨意找了個借口,“噢噢,我們都抄個差不多了。”


    “你們真厲害。”


    “咳咳......我先走了。”


    “師伯再見。”


    朱茲軒走到門口,看著窗邊那個伏案拾筆的小身影,扭頭衝櫃台後的徐文淵道,“你給我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徐文淵懶得搭理他,頭也不抬,道,“有事就說。”


    “好,好,你非要在這說是吧?”朱茲軒咬牙切齒,“既然你不要臉,那我也不必顧及你的臉麵了。”


    徐文淵:“?”


    他怎麽不要臉了?


    他懶得出門就是不要臉?


    到底還是顧及著些,朱茲軒繞到櫃台裏麵,趴在徐文淵耳邊,壓低聲音,道,“你這差事一年能賺不少錢吧?”


    徐文淵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算多也不算少。”


    朱茲軒覺得徐文淵在給自己找退路,不想承擔責任,“徐文淵,你太過分了。”


    “我怎麽了?”徐文淵一頭霧水。


    “你你你......”朱茲軒忽然想到,如果他今天將徐文淵臭罵一頓,小姑娘的處境隻會更加艱難。


    呼~好險,幸好還沒開始罵。


    還有挽回的餘地。


    “你真是個大好人。”


    徐文淵:“?”


    朱茲軒瘋了不成?


    秀才班隻有他們倆還在堅守著,其餘人要麽中了舉,要麽退學走人。


    個中心酸,隻有彼此能感同身受。


    他也曾鑽過牛角尖,後來領了這個差事,忙起來,就不胡思亂想了。


    徐文淵拍了拍他的肩膀,“茲軒,要不你也找個差事做吧?”


    又來又來,就喜歡給人派活,他閨女才這麽大點,就被要求抄書到深夜,現在又來安排他,這抄書館的差事他真是幹魔怔了。


    朱茲軒不是個能忍耐的脾氣,衝他咆哮道,“徐文淵,你不是人!”


    說完,他就義憤填膺地走了。


    徐文淵冷哼一聲,道,“莫名其妙,”隨即忽然打了個激靈。


    讀書真能讀傻?


    看來他得多活動活動了。


    去校場打套拳!對,打套拳精神精神。


    “抄完了嗎?”徐文淵衝喬小平道。


    他趕著去校場打拳。


    喬小平搖了搖頭,“還沒。”


    “抄到哪了?”


    “該抄《公冶長》了,”喬小平如實道。


    徐文淵眉頭緊鎖,“你這也太慢了,一下午隻抄了四章,還是字數最少的四章。”


    “唔......”喬小平瑟縮地站在那,小聲開口辯解道,“慢工出細活嘛!”


    “我看看你抄的有沒有錯字,要是慢工還出粗活,這活你就別幹了。”


    喬小平頓時警鈴大作。


    抄寫的錯字多就不許進來抄書了?


    這靜思書院也太嚴格了。


    徐文淵抬腳走過來,拿起喬小平抄寫的那一遝紙,仔細翻看檢查。


    喬小平緊張兮兮地看著他,直到他將那摞紙往桌上一扔,“寫的倒是不錯,就是太慢了。”


    喬小平這才舒了一口氣,抿唇可憐巴巴地低著頭道,“徐師兄,我不認識的字太多了,所以速度慢了些。你放心,明日我就快了。”


    千萬不要把她趕出藏書閣呀!


    徐文淵想了想,神情嚴肅地說道,“看在你是頭一次抄書的份上,這本書我再給你一日時間。若是明日還抄不好,那你就趁早回去吧!少讓我看著來氣。”


    抄書館的書,都是有抄寫期限的,不可能一直等著你。如果沒有按期抄完,工錢就會減半。


    喬小平聽他這樣說,心中稍定。


    今天她肯定是抄不完的,但要是明天的話,她還可以盡力試一試。


    她感激地衝徐文淵抱拳道,“多謝徐師兄,我一定努力抄,不會讓您失望的。”


    徐文淵一聽這話,直接笑了起來,“我失望什麽?若是你明日還抄不完這本書,隻怕失望的就是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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