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頭躍上海麵的那一刹,殘夜蕩然無存。萬頃碧波頓如血染,海天一色而蔚為壯觀。隨之極目遠舒,萬千星辰盡被忽略,而遙遠盡頭的光明磅礴,卻又那麽的令人心潮澎湃而神往不已!


    那便如期待已久的一扇門,已然是觸手可及。而門外的風景,依然撲朔迷離!


    海中的一塊礁石上,或坐或臥著三道人影。


    兄弟三人昨夜被那個史平擺了一道之後,沒了摸黑趕路的興致,便在海中尋了一塊礁石用來落腳歇息。礁石隻有數丈方圓,高出海麵也不過三五尺。地方雖小,倒也觀海聽濤且八麵臨風。


    虎頭睡了半宿,精神大振。他爬起來舒展著懶腰,隨即又卡起雙手而昂首挺胸,隻管迎著旭日大口噴吐著濁氣,很是愜意的模樣。而當清涼的海風拂麵吹來,這家夥並未趁勢抒懷,反倒是莫名其妙地輕歎了聲。


    老龍兀自臨水而坐,身前還丟了一堆空酒壇子。四周波濤起伏不休,而他略顯悠遠的眼光中卻是波瀾不驚。界靈島的仙釀還不錯,雖說嘴裏的味道漸漸寡淡,而心頭卻有滌蕩之後的幾分空明與寂寥。便如那旭日高遠,灼灼獨明。便如這遼闊的海水,深沉而又包容……


    林一則是從靜坐中睜開了雙眼,慢慢舉起一隻手擋在麵前。隨著五指晃動,奪目的旭日倏然消失、倏然閃現。恍惚刹那,九彩變幻以及萬千光霞,隻在指尖開合之間!


    便於此時,有人還是忍不住嘟囔道:“那沒爹沒娘的孩子,真是可憐啊……”


    有人站起身來,輕聲叱道:“莫作小女兒狀,你還有兄弟……”


    “不,我是說那頭幼虎……”


    “我說的是你,天地之間難得有生死兄弟相伴,還不知足?”


    “那……那倒也是,虎頭我隻有你與老大了……”


    “大清早的,何來這般感慨?”


    林一將身後兩位兄弟的對話聽在耳中,隨聲來了一句,又抬手摸了下眉心。識海中情形如舊,數十道分神全無一刻停歇。他施施然起而轉身,虎頭的話語聲又起:“這便是近墨者黑,咱家也學一回深沉……”


    老龍教訓道:“黑紅不分,胡言亂語……”


    虎頭有人說話逗趣,頓時恢複了常態,哈哈樂道:“老大夠黑,咱家才喜歡……”


    林一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頭,眼光落在礁石邊的一堆酒壇子上,問道:“此去便是萬山地界,恰好途徑明崖。老龍,你可有話說?”


    老龍打量著遠處的朝霞,隨聲答道:“這日日如新,又何況腳下的路呢,既然重新來過,隻管陪著老大一路走去便是……”他回頭看向林一,笑了笑又道:“我上回在龍灘添置了不少衣物,您且拿上幾身備用如何……”其話到此處,稍稍舉手示意。


    林一端詳著老龍的神情,不再多說,舉起拳頭晃動了下。對方同樣是舉起拳頭,相隔丈餘與其遙遙一擊。有光芒一閃即逝,十餘套衣物瞬間易手。他報以微笑,拂袖一甩而背手在後,隨即飄然往前幾步,已是離開了礁石而虛踏在海浪之上,又趁勢迎風飛起,宛如一隻雄鷹淩空而去。


    老龍與虎頭也不再耽擱,隨後躥上了半空……


    ……


    萬山,與千荒、百溪的情形大致相仿,乃是一塊占地廣袤的大陸。其中山高林密,峽穀險峻,適宜蛇蟲異獸的棲息,卻不利於凡人的居住。故而,除了幾個殘存下來的遠古族群,以及臨海的三兩個集鎮之外,萬山很難見到凡人的身影。而此處不禁隨處彌漫著濃鬱的氣機,還有眾多幽謐而又神秘的河穀山川,倒也成了眾多修士閉關清修的理想所在。據傳,明崖便曾經是一塊風生水起的仙家寶地!


    從海上飛來,遠遠可見那漫長的海岸突然從中凹下去一截,並由此形成了一方巨大的海灣。海灣的深處盡頭,有群峰連綿聳立。那其中一座濱海盤踞、並氣吞四方的千丈山峰,便是明崖!


    在海灣的入口處,有一片山林環繞的淺灘。上麵古木橫斜,草舍錯落,還有兩隻木船擱淺岸邊,儼然一處漁家小村的情景。


    恰逢正午時分,在灘頭的樹蔭下,兩個赤膊光腳的男子正在忙碌著。其身旁還淩亂鋪放著幹枯的樹枝,新鮮的樹葉,壇壇罐罐,以及十餘尾膘肥體胖的海魚。


    這兩位漁夫模樣的男子,分別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與須發灰白的老者。兩人一個架起篝火,一個收拾海魚,彼此之間倒也默契,並各自帶著慵懶的笑容,看來很是享受眼下的悠閑時光。


    中年人支起樹枝之後,屈指彈出一縷火焰。隨之瞬間,篝火熊熊燃燒起來。


    老者抬手一招,樹葉上的海魚悠悠飛到了篝火之上,並懸空翻滾,不多時已被烤得焦黃流油。他又隨手指點,一旁的壇罐中飛出各色香料均勻撒下。轉眼之間,香氣四溢。


    中年人翕動著鼻子,點頭笑道:“這凡火燒烤的滋味,才經得起品嚐!”


    老者跟著笑道:“嗬嗬!萬事萬物,均講究個返璞歸真。修煉亦然,燒烤亦如是。而享盡如此美味,夫複何求!”


    中年人撫掌讚道:“關兄所言極是,嚐得真滋味,臨風倒頭睡,足矣、足矣!隻可惜少了酒水湊趣……”


    老者與中年人正在說笑之際,平地忽而卷起一陣旋風。他二人急忙便要護住四周,而篝火倒是無恙,焦黃的烤魚卻沒了蹤影。隨之有人笑道:“嗬嗬!我兄弟便來湊個閑趣,如何……”


    笑聲未落,篝火邊已多出三位老者的身影。其中一位手扶銀須,麵帶微笑;一位金須威嚴,身軀健壯,就手丟出十餘個酒壇子,應為湊趣之舉;而另外一位滿臉的白胡子,卻是自顧將烤魚直往嘴裏塞,還連連點頭道:“娘的,真香……”


    老者與中年人麵麵相覷,隨即神色無奈,雙雙起身道:“關海子、牟貝子,見過三位前輩……”


    這突然現身的三位老者,正是林一與他的兩位兄弟。三人在海上不緊不慢地趕了兩日之後,總算是踏上了萬山的地界,卻並未繼續往前,而是循著海邊來到此處。


    據輿圖所示,不遠處的海灣便是明崖所在。


    龍梵的遺言中有句話:萬山得劍,明崖聚眾。由此想來,明崖定然是高手雲集。再不濟也應該與界靈島差不多,乃是一處繁華熱鬧的所在。而趕到近處,才發覺此地的情景與所想象的大相徑庭。


    在那碧波萬頃的海灣內,雖說群峰蔥鬱而風景秀美,卻根本見不到半個人影。不!海灣入口的岸邊灘頭,倒有兩個金丹修士,卻打著赤膊光腳,分明一對漁夫的模樣,還悠哉樂哉地燒烤著海魚。


    兄弟三人沒見異常,從空而降……


    林一看了看自稱關海子與牟貝子的兩位金丹修士,又看了看不遠處的幾間草舍,說道:“不必多禮……”他心有疑惑,還想詢問幾句,卻不得不閉上嘴巴而暗暗搖頭。對方已各自返身坐下,並無麵見長輩高人的窘迫與不安,反倒是從容自若,並隱隱帶著幾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


    老龍瞧得分明,頓時不快,叱道:“你這兩個小輩好生失禮!我送上靈島仙釀,竟無半句謝意……”


    林一伸手止住老龍,說道:“我等貿然至此,擾人清靜,不被驅趕已屬幸事,且稍安勿躁!”


    自稱牟貝子的中年人伸手抓過一個酒壇子,衝著老龍歉然說道:“我二人閑散已久,不知禮數,還望前輩勿要介懷!這廂謝過了……”他舉起酒壇子示意了下,便自顧飲了起來。


    叫作關海子的老者則是打量著林一,見對方並無高人的矜持與倨傲,伸手邀道:“這位前輩倒有幾分仙人風範,若不嫌棄,且就此歇息一二……”他抬手抓起身旁樹葉上的海魚,隨手丟在篝火上燒烤起來。其一舉一動透著渾樸自然,倒像是個真正的凡俗漁夫。


    林一與老龍換了個眼色,一同走至篝火旁邊坐下。


    虎頭已將幾尾烤魚吞下肚子,搓動著大手便撲了過來,意猶未盡道:“嗯、嗯,真的好吃,我還要……”


    林一盤膝坐穩了,輕撫了下衣擺,隨手拿起一根樹枝丟在篝火中,衝著臨近的虎頭吩咐道:“莫要貪得不足,想吃烤魚自己下海抓去!”


    虎頭見剩下的烤魚著實不夠解饞,倒也幹脆,轉身奔著千丈外的大海走去,興奮道:“小輩的燒烤手段著實不差,稍等片刻,我讓你盡情施展……”他隻管將兩個金丹修士當作了烤魚的廚子,哪裏肯輕易放過。


    關海子卻沒了烤魚的興致,衝著林一攤手道:“各人風月不同,彼此天地迥異。三位前輩又何必與我二人一般見識……”


    這番話的意思是說,你是前輩高人,我乃金丹小輩,彼此境界懸殊且全無交集,還遠遠沒到一起飲酒說笑的地步。如此下去,隻能讓人感到不安與無趣!


    林一稍稍愕然,不禁抬眼端詳。


    關海子皺紋深壑,滿臉的風霜,而兩眼中卻透著坦然與滄桑的神色。一旁的牟貝子同樣是樸實無華,隻是飲起酒來相當投入,頗具幾分買醉的架勢!


    林一默然片刻,含笑說道:“此處沒有前輩與晚輩,隻有三、五同道中人在這海邊偶遇小聚,豈不聞:沐風沐雨路茫茫,杏花為釀酒正香;且去醉中尋一夢,醒來明月過冷江……”


    關海子有些意外,舉手讚道:“前輩好才情、好意境、好雅興……”


    牟貝子舉著酒壇子點頭附和,神態中頓時多了幾分敬意。


    老龍不禁嗬嗬一樂,說道:“老大真是放眼天地而內有錦繡……”


    林一則是嘴角一咧,根本無意將那來自於邢樂子的四句話據為己有,趁機問道:“關海子!如你適才所言,何為仙人風範?你二人在此餐風露宿,又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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