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越州府,賀縣。


    大離原本的十三道,現作十二道,各道皆有一處鏢局總首。


    而江南道的楊氏鏢局,無疑是新貴。


    楊元魁一代創業,便得此殊榮,不管是同仁互相標榜還是外道就事論事,其實都是名過其實的,無非是左多左少的區別。


    從八月起,楊氏鏢局就為神拳無敵楊一刀金盆洗手一事廣發英雄帖。


    明明還有七日時間才到正日子,各路江湖豪傑已經紛至遝來。


    畢竟這天南海北的賓客為求一個準時赴宴,從來隻有趕早沒有趕巧。


    以至於三五日前,已經有了五六百位遠客流水般湧到賀縣。


    楊氏鏢局作為東道主,也不負眾望,不做倉卒主人,包圓了城中所有客棧、會館,甚至連城外折江上的花船紅樓都賃了幾艘大的。


    雖然被不少紅眼之人嘲笑是打腫臉充胖子,但總歸豎起了“賓至如歸”的四字招牌。


    楊元魁隻覺攤子鋪得太大了,本意金盆洗手之事就小打小鬧一下,不事聲張過去就罷。


    奈何老趙這家夥年輕時就是個惹事精、現眼貨,早早幾月前就把請帖印了出來,分發出去大半。


    如今趕鴨子上架,楊元魁硬挺了一輩子,為了臨了不被戳脊梁骨,卻也隻得是硬著頭皮有頭有尾地熱鬧一場了。


    現在是新任楊氏鏢局總掌櫃的兒子楊延讚在主內主外,全權張羅。


    今日,已經將鏢局業務另遷新址的楊府也開始張燈結彩,一眾自家鏢師、趟子手早早前來布置。


    因為從明日起,這邊就該大擺流水席,招待親熟勝友,作朋酒之會,排場隻會一日勝過一日,直到客走主人安。


    楊府,院中。


    原本的校場兵械都搬去新鏢局了,徒留的荷花缸、糧食架、秋千都攘到四邊,中間留給備菜的廚娘們大展身手。


    “哎喲我去,你們這幫宗桑胚!下手也忒狠了吧?!”


    老趙破口大罵的聲音蓋過七嘴八舌的熱鬧。


    還未到年關,楊氏鏢局卻是從城郊農戶處買來了十幾頭年豬。


    今日先殺兩頭。


    要說鏢局最不缺的是什麽?


    不是鏢師,而是年輕氣盛的趟子手。


    十幾人拖著膘肥體壯的年豬,哪是七手八腳可以形容?


    三條條凳用繩子並在一起,年豬就像沒分量似的被架了上去。


    沒人不賣力的,一時間年豬身上都沒有下手的地方了,兩排八對豬奶都沒有一個放過的。


    年豬哀號不出,隻感覺自己被泰山壓頂。


    都是火裏火裏來,水裏水裏去的武人,哪裏需要請屠戶?


    一個精壯鏢師自告奮勇,手持攮子就走了上去,對準年豬脖頸就要下刀。


    結果就發現一群趟子手下手沒輕重,已經把年豬活活掐死、壓死了。


    鏢師一愣,抬頭看向眾人,無奈道:“不用殺了,豬死了?”


    一眾年輕趟子手後知後覺,紛紛撒手後退,各自掩飾驚慌尷尬的神色,徒留直挺挺的年豬四腳朝天躺在條凳上。


    一旁指揮的老趙見狀大罵道:“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還愣著做什麽?趁熱放血啊?等血凝肉裏了,這三百斤的豬就廢了!”


    客廳之中,獨臂的楊元魁聽著老趙的咋咋呼呼聲,無奈搖了搖頭。


    “這老東西,分明一把年紀了,還這麽不穩住,他就是沒個老伴的原因,輕佻了一輩子,不過也好,沒有暮氣,看樣子比我有活頭。”


    一旁楊延讚笑道:“爹,老趙就這個脾性,你說話輕些,他聽得見的。”


    言外之意,少去戳老趙心窩子,這大喜的日子,府上張燈結彩,您老人家臉上別披青掛彩。


    楊元魁聞言麵色微變,轉移話題道:“還叫老趙?寶丹都管他叫爺爺了,你不改口?”


    楊延讚笑道:“老趙習慣了,叫叔叫伯都感覺不對勁?”


    楊元魁單手一拍桌子,佯怒道:“難不成你還想叫爹?”


    楊延讚啞然失笑,也是戲言道:“可使不得,怕被老趙拉去滴血驗親。”


    楊元魁笑罵道:“滾滾滾!”


    楊延讚假意往外頭張望,“那我走了,關外道藍田蘇氏和京畿的定遠鏢局都遞來名刺,說今天就要登門拜訪了,蘇氏那邊的王客卿是衝老趙來的,還有一對兄妹,寶丹的朋友,我來招待吧,至於定遠鏢局那邊,同時鏢行,同氣連枝,爹你也準備準備。”


    楊元魁點了點頭,也覺得客人有些太多了,無暇一一應對。


    起初他隻想放下走鏢的營生頤養天年了,偏偏老趙這損友,不知存了什麽心思,鼓吹喧闐,說要給他風光大辦。


    楊元魁早起去過一趟管家楊福那裏,看見那堆疊成一摞的賓客禮簿,也是呆愣,粗略一點,竟然超了發帖相邀的數倍。


    其中一半都是老趙年輕時的熟人,一半則全仰仗本道藩鎮越王的麵子,畢竟當初楊氏鏢局也是舉家搬去越王府小住一段時日的,消息雖然是刻意隱瞞了,卻也不脛而走。


    反倒真心給楊元魁祝賀來的沒幾個,可憐他一把老骨頭了,還要被強按牛頭,成天收禮見客,人還認不全,隻得捏著鼻子虛與委蛇。


    來人自是擺出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態度,將他這個五品小宗師捧到天上,甚至營造出半座江湖垂老的淒涼架勢,感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雖然知道老趙是出於好意,但他卻是有些消受不起。


    “延讚。”


    “怎麽了爹?”


    楊元魁問道:“昨日長春府晉陵縣的符榮華來了,他說的事情你打聽過了?是真是假?”


    楊延讚點頭道:“確有其事。”


    楊元魁頓時有些小怨懟道:“那我不問,你怎的還不打算說了?”


    楊延讚笑著解釋,“也不是什麽大事,您就安心吧。”


    楊元魁沉默了,符榮華是威遠鏢局在晉陵縣設立分局的總掌櫃,似乎是在晉陵縣怠慢了過寶丹丫頭,這次趕在總鏢局之前抵達賀縣拜訪,顯然打算是先行一步來討好堵嘴的。


    他說什麽剛從長春府走水路進入越州府地界,甚至無須憑證,隻消空口白話說一句是為神拳無敵楊一刀楊老爺子金盆洗手祝賀的,沿路順道的水陸驛站都能下腳喂馬乃至吃食留宿。


    符榮華說話之時,一臉諂媚,直誇楊氏鏢局如此排麵,前無古人,駭人聽聞。


    楊元魁與楊延讚卻是眉頭漸漸凝重。


    離朝武人北多南少,北強南弱,神拳無敵楊一刀的名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南麵江湖姑且能算作一號人物,但在官家看來,也就是個庶民,連有德耆老都算不上。


    楊元魁對此也是詫異,自己何德何能,水陸驛站也要給自己幾分麵子?


    他要是有這本事,還開什麽鏢局啊?早吃皇糧去了。


    楊元魁感歎,“莫不是咱們與那越王府不打不相識,而今冰釋前嫌,越王釋放的‘一番好意’?”


    楊延讚隻道:“不無可能,但全國驛站事務隸屬兵部的車駕清吏司管理,越王雖然有這本事,終究隻是藩鎮,至少是明麵上不好插手的,恐會授人以柄。”


    楊元魁眉頭更皺,“那你說……?”


    楊延讚沒有多說什麽,隻是伸手指了指楊元魁頭頂。


    楊元魁順勢抬頭,看向中堂高懸的《居仁由義》的禦賜大匾,恍然大悟。


    頓覺恩重如山,承擔不起,不由心虛口哆道:“真戧貨誒……”


    楊延讚看老爹這副模樣,更是篤定自己不給他添憂是對的,甚至有些怪他要強,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麽要把事兒?


    楊延讚寬慰道:“老爹你隻管金盆洗手,單頭頂上這塊禦賜大匾就是一根定海神針,勿要多慮,就當是走南闖北、衝州撞府一輩子,到老白撿一個奉旨休致,這是天家的恩蔭賞賜,安心受著就好,不然咱也不大辦特辦這一場了。”


    楊元魁歎息一聲,輕聲道:“不管是越王還是那位的好意,都是我沾了小四的光啊。”


    提及這個名字,楊延讚麵色微變,雖不會違戾老父,又是轉瞬如常,僅對此事避而不談,但三言兩語後,便是借口為藍田蘇氏安排起居告辭離去了。


    楊延讚走出中堂,隻見老趙雙手附後,微微佝僂著腰,哪裏熱鬧往哪裏鑽,兩人打了個照麵,還沒來得及多說話,老趙就又開始頤指氣使那些本就忙忙碌碌的趟子手和下人。


    《居仁由義》的大匾之下,隻剩楊元魁一人獨坐。


    今年八月份的時候,楊寶丹任性,老趙也不聽勸阻,非要帶著這傻閨女北上探親去。


    楊元魁本就反對這不成體統之事,親還沒成,又探什麽呢?


    之後也不知道怎麽了,一老一少不過一旬時間就回來了。


    楊寶丹一臉鬱累,幽幽咽咽,雖是語焉不詳,但楊元魁依舊能聽出是小四一家在京城罹禍了。


    老趙卻坐不住了,直接大罵著何肆打斷楊寶丹的話頭。


    楊元魁聽得如墮五裏霧中,幹著急,到了也不知道幫沒幫上忙,更是驚懼老趙為何一副反目成仇的模樣?


    單依老趙所言,楊家的新姑爺什麽的就作廢了,此事以後莫要再提了,多說一句他都覺得膈應,總之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楊元魁目瞪口呆,老趙小事輕浮,大事穩重,怎會使已有夫妻之實的兩家人交惡?


    卻是隻見自家原本天真開朗的小妮子,悒悒滿麵卻還咽淚裝歡,楊元魁一時也隻能安慰,不好追問什麽怕火上澆油。


    時日稍久,楊元魁和楊延讚才開始對楊寶丹和老趙旁敲側擊起來,之後多方打聽卻無所獲,直至不久前楊延讚自作主張,再去了一趟越王府,越王陳樞賢還是那般以禮相待。


    之後楊元魁沒工夫怪兒子橫頭橫腦、自以為然,終是知道了事相對明晰的來龍去脈。


    隻歎天心難測,造化弄人。


    楊元魁伸手摸了摸空蕩蕩的右手袖子,麵上盡顯老態,“小四誒,你現在還好嗎?阿爺不管什麽道理,隻知道寶丹丫頭不怪你,阿爺近來也想你念你得緊……怕是到日子該回去了。”


    獨臂不配刀的老人家長籲短歎許久,最後竟是呈現小兒般的委屈之狀態。


    “他們都嫌阿爺老咯,麵上敬我,卻糊弄我,怕是心裏也不待見我,沒一個似你那般有耐心聽我嘮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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