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容衍入了宮。


    一座偏僻的行宮處重兵把守,門口站著個緇衣丹師,瞧見他來迎上來,“大人。”


    容衍頷首,接過陳丹師遞來的一件形製繁重的天師袍,一邊隨手披上,一邊向內殿走。


    內殿一片漆黑,死寂無聲。


    容衍抽出火折子,點燃了一旁的香爐。


    暖光砰燃,白煙逸散。


    殿內擺滿了奇形怪狀的法器,黃紙符咒貼的猶如巢穴,雕花砌玉的龍床上躺著個人。


    是前幾日剛宣布殯天的公儀赫律。


    公儀赫律此人乖張,但又很容易看透,一生無非畏死、逐權。


    看似兩件事,實則一顆心,左右不過一個貪字。


    他出生在冬天,尚在繈褓時,被禍亂的宮人扔進過冰湖中,傷了根底,變成了病貓一樣的一個皇子。


    常生病,所以太怕死,許多決定都是因為太怕死。


    從小離不開湯藥,後來便癡迷起丹藥。


    大雍私煉丹藥最有名的地方,叫南淄。


    恰巧是佑賢皇後的故鄉,她入宮前曾是南淄聖女,通曉許多丹藥秘術。


    公儀赫律想當皇帝,於是趁公儀伏光熟睡時直接兵變謀反,手刃了君王。


    又想有一個這樣的皇後,於是便火燒了靈堂,將他的遺孀和幼子一並搶了過來。


    公儀伏光為人仁慈,治國清正,動過不少門閥的根基,早就被許多人看不慣,是以換了公儀赫律,交權相當平順。


    但民間不好打發,公儀伏光當年奪嫡之時,留下諸多傳說,百姓皆傳他是天定命之。


    這個“天命”,指的是他即位時占盡天時地利,如有神助。


    但公儀赫律卻想知道這個“神”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沒殺掉那個不知道哪兒來的小太傅,拷打逼問了一番,直到他吐出了兩個字。


    “換命。”


    公儀赫律一震,“如何換?”


    小太傅神情冷淡,“十年一遇,天陰之時。”


    公儀赫律再問,他就隻會說一些神神叨叨的話。


    身邊術士眾多,竟沒一個聽過“換命”的法子,公儀赫律大怒,隻能留著這個守口如瓶的小太傅。


    至於那個公儀灝,留著當然是個禍患,但卻是控著皇後給他煉丹的把柄,太子之位也隻能一並留著,才好掩人耳目。


    公儀赫律最大的心病是絕嗣,皇朝無後,必定拱手讓人。


    直到,他發現了公儀休。


    一次酒後失德,居然留了個孽種。


    天無絕人之路,那個枕邊的懸劍,是時候殺掉了。


    隻是公儀赫律忘了,南淄不僅擅丹,也擅蠱。


    皇後早知以身飼虎是何下場,於是便假意親近公儀休,送給了他一枚長生金鎖。


    這把鎖貼身帶夠七七四十九日,忽然爬出一隻細小的黑蟲,鑽進了公儀休的耳朵裏,讓他痛不欲生。


    這是一對蠱蟲。


    共生蠱。


    同生同死,同傷同痛。


    她深知公儀赫律殘忍嗜殺,想要保全自己的兒子,隻能將他的命綁在別人身上。


    若非公儀赫律嚴防死守,否則她早就給他下蠱了。


    這是一個絕望母親的最後一搏。


    世上哪有什麽駭人聽聞的共生蠱……公儀赫律根本不信,抽起一隻毛筆,順手就紮瞎了公儀灝的一隻眼睛。


    公儀休的眼睛隨即也流出血來。


    公儀赫律沉吟片刻,旋即大笑不止。


    他視權如命,愛權如斯,最受不得被人威脅。


    當晚,太子被廢,皇後被一杯毒酒賜死宮中。


    這兩個“兒子”都是孽種,殺就要殺一雙,他並不心疼任何一個。隻是這些年,公儀赫律一直在想辦法留後,可惜都沒有成功。


    為了立儲,隻能暫時妥協。


    當然,立公儀休為太子的唯一理由,就是他不是公儀灝。


    宮闈之間的秘辛漸被掩蓋,隨著公儀赫律的身體每況愈下,公儀休明顯開始營私結黨,意圖謀權。


    公儀休的一隻眼睛也不能視物,隻是他眼珠完好,貫會偽裝,很快宣稱被治好,從未讓旁人覺出過異樣。


    這個兒子的虛偽和毒辣,簡直與其父如出一轍。


    偏生這個孽種模樣還有幾分像他,公儀赫律隻要一看到他那張臉,就會想起被千夫所指的一段過去。


    公儀家一室血脈中,大多貪婪成性,寡廉鮮恥,都注定生於此,亡於此。


    他們之間互相厭恨又忌憚,是容衍賴以維衡的關鍵。


    容衍像踩在一條細細的繩上,孤身一人站在懸崖峭壁邊,就這樣度過了許多年。


    白煙燃了一會兒,有些嗆人。


    容衍算了算時辰,往丹爐裏投了一片醒亓草。


    用來解龜息丸的效用。


    不多時,公儀赫律緩緩睜開了眼,瞧見容衍站在他床前。


    “這就是換命?”他咳了兩聲,著急體會有何不同。


    繁複華麗的天師袍襯得容衍神采詭麗,在白煙中顯得晦暗難辨。


    “是。”他的聲音亦縹緲。


    公儀赫律:“那朕還能活多久?”


    容衍淡道:“陛下萬壽無疆。”


    公儀赫律:“多久!”


    “十年。”容衍開口,頓了頓,“若是血親,可得二十年。”


    公儀赫律吐息兩下,感受著自己的煥發新生,大笑道,“來人,朕要大赦天下!”


    容衍默了默,沒接話。


    一旁的陳丹師麵露難色,似要開口。


    公儀赫律:“為何這副神情?”


    陳丹師:“回陛下,在陛下閉關修身的這幾日,二殿下他……擅自登基了。”


    不多時,宮闈中燈火通明,騷亂頓起。


    公儀休剛上位,根基尚未穩固,聶如柯帶著一整隊內侍,悄無聲息地包圍了行宮,將一身寢衣的公儀休押解到了正殿。


    公儀赫律得國不正,連史官都殺了不少。


    夜半弑君,靈堂放火,即便命令宮闈之中三緘其口,之後的每一天也都活在後輩效仿,重蹈覆轍的陰影之下。


    沒想到他最厭惡的兒子,真的讓他噩夢成了真。


    因為毫無防備,公儀休幾乎沒來得及反抗,便被五花大綁,束手就擒。


    正殿之上,幾名心腹壓著公儀休跪下。


    他得知公儀赫律“死而複生”時,神色精彩紛呈,看向一旁氣定神閑的容衍,很快明白了過來。


    公儀赫律橫眉怒目,拿著那枚從他寢宮搜出來的鑲金國璽,猛地擲在他頭上。


    “孽障!你真當自己是太子了!”


    公儀休被砸的頭破血流,忽然在刀刃之下狂笑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的招數,還真是把人心算的滴水不漏啊……”


    公儀赫律聽見他的聲音怒火更盛,著人要把他的舌頭割下來。


    公儀休一邊掙紮,一邊破口斥道,“父皇!到底誰是外人,您心中可曾看清?我才是您唯一的血親,您可有正眼看過我一次?”


    “是不是每每看到我,就提醒著您做過什麽禽獸不如的事!”


    “我是吃著羊糞長大的雜種,父皇天天吃著那些所謂的丹藥續命,和令人作嘔的羊糞球又有什麽不同!”


    公儀赫律麵色晄白,震怒道,“拖下去,斬立決!”


    容衍適時出聲,“陛下。”


    公儀赫律看了一眼容衍,想到那句唯一血親,隻能忍著怒火改口道,“下入詔獄!擇日待審。”


    公儀休聽見容衍出聲,麵上的狂亂化為冷笑,“老師是怕我死了,會拉著皇兄一起墊背?”


    “你這一生謹小慎微,就為了護著個半瞎的庸才,著實可笑!”


    又對公儀赫律道,“還有你,真是蠢的令人發指!你以為這妖道是什麽好人?他比誰都想讓你去死!”


    容衍沉著眉目,端看著這一場鬧劇,臉上半點波動都無。


    公儀休被拖下去的時候,還在狂笑不止地叫罵。


    夜色宮闈下,驚起層層昏鴉,飛過廡殿頂的深深重影,轉眼消失了個幹淨。


    *


    次日,公儀赫律重回權巔,將公儀休以謀權造反定罪,順便將其多年籠絡的黨羽,一舉肅清。


    七日之內,抄家無數,有如秋風狂掠,斬草除根。


    這七日,容衍都住在行宮裏。


    七日後,是陰月初一。


    這些年,公儀赫律深知在做的事逆天而行,見不得光,也怕見光時有任何人分一杯羹。


    他對容衍從未放下過猜忌,知他一臣侍二主,不可能效忠於他。


    但公儀赫律一貫輕視他人,慣用把柄製衡,隻道公儀灝一日不死,容衍就一日不會脫離掌控。


    製衡著製衡著,公儀赫律倒是越發依賴,越是貪生,就越是嗜丹藥,身子就越差,容衍就越像唯一的救命稻草。


    容衍亦沒讓他失望。


    他耐心地花了近十年,在半真半假中,編造了一個“換命”的美夢給公儀赫律,讓他相信他想相信的一切。


    隻是今日,夢該醒了。


    容衍告訴公儀赫律,“換命”以後,命格動蕩,須格外注意滋補穩固。


    入夜人定,容衍像無數個往常一樣,在內殿給公儀赫律聽了脈。


    陳丹師近前獻了一盅康元丹。


    丹藥吃進口,毫無征兆的,公儀赫律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你……”公儀赫律伸手就要抓一旁的容衍。


    容衍不著痕跡地躲開。


    公儀赫律撲了空,神色猙獰痛苦,床榻一旁的金玉擺置被他胡亂地掃落。


    容衍隻波瀾不驚地作壁上觀,像在看一株即將被風吹折的枯草。


    公儀赫律臉色逐漸紺紫,試圖摳開喉嚨催吐,“來……來人……”


    無人應聲。


    即便是陳丹師也沒出聲回應。


    他入宮之前有過一個名字,叫做沉霧,最好的朋友叫做安逢雪。


    殿內殿外,全數是容衍的安排,與他一起,久久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鮮血迅速淹沒了公儀赫律的口鼻,發出刺耳的嗆聲,青筋暴起,目眥欲裂。


    容衍端著一盞琉璃燭台,神色映的忽明忽暗,兀然開了口,像是自言自語。


    “因果有序,無私無侑。天衍四九……”


    “……我承其壹。”


    話音落,琉璃燭台應聲落地,摔出一聲脆響。


    粉碎的琉璃下鋪開火舌,旋即遍燃,騰升成赤金色的鳥羽。


    含著磷礬的丹藥滾落一地,迅速燃出斑斕的火焰,照亮了一旁容衍平靜的眼眸,臉色略有疲憊,眼下一片青灰,琥珀的瞳色卻鎏金溢彩,詭豔異常。


    他站在原地,久久沒動。


    火光彌漫,點燃了床帳,逐漸吞噬著公儀赫律震天駭地的嘶吼。


    遼闊的秋風中,聲息總會盡平,所有的愛恨都會全數化為烏有……


    窗外無月,夜幕之上灰蒙無光。


    今日天象,殺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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