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流風把藥包塞進祝箏手裏,磕磕絆絆道,“大夫,我我看時候不早了,四姑娘再見!我們明日再來!”


    誰家送藥還帶著一個不跟病人見麵的大夫……


    不等祝箏再問,流風動作極快地跳上了車,駕著馬飛也似地逃了。


    祝箏捧著同昨天一模一樣的一劑藥,靜靜地在月門口站了一會兒。


    直到桂香嬤嬤催促,她才回了府。


    又過了一日。


    從早上起天便沒亮起來,黑沉沉的天邊蓄了一層厚厚的陰雲,傾瀉著一場滂沱的大雨。


    到了一樣的時辰,桂香嬤嬤卻沒來,祝箏在窗邊望著灰壓壓的雨幕,站了好一會兒,拿了把翠色的油紙傘悄悄出去了。


    暴雨如注,地上濺起朵朵水花,等祝箏走到南側門時,鞋子已經濕透了。


    但她渾然不覺,撐著傘穿過月門,看到那輛青幃馬車時,心裏驀然一動。


    蹲在馬車簷下的流風瞧見來人時,嚇得立刻跳了下來,“四姑娘,今日不準備通傳的,這麽大雨,你怎麽還是出來了?”


    祝箏徑直走到馬車車窗下,輕聲道,“這麽大雨,不還是來了嗎。”


    雨聲喧嘩,將祝箏的聲音淹沒了大半,流風沒聽清前一句,隻聽得祝箏又道,“藥呢?”


    嘈雜的天地間卻有一瞬的靜默,片刻後,車窗半濕的簾子挑開,一隻骨節清雋的手伸了出來,遞過一個油紙包。


    祝箏卻沒接。


    那隻手等了會兒,遲疑地往外探,露出一圈銀繡竹紋的袖口。


    祝箏握著傘柄的手緊了緊,貿然抬手掀開了布簾。


    晦暗的天光照進去,一張清冷的麵容隱在暗處,抬眼凝向了她。


    雨珠打在油紙傘麵上,瀝瀝吵動,像石子落進心湖,蕩漾開一圈圈難以遏製的漣漪。


    祝箏喉間梗了梗,無聲地動了動唇,“大人……”


    果然是他。


    那日說出橋歸橋,路歸路的時候,祝箏沒想到,她會這麽想見容衍。


    其實也想到了,隻覺得忍一忍便好,她很擅長忍,想來也不過幾日光景便忍過去了。


    可並沒有。


    不僅沒有,甚至開始頻繁夢見他。


    夢見成須山的連綿,夢見滿地白的雪和紅的梅,夢中人輕聲細語地跟她說話。


    說的什麽,她醒來時已然記不清了……


    隻記得夢見了他。


    容衍仍維持著伸手的姿勢,手搭在車窗上沒收回去,和祝箏抓著窗簾的手隻隔了寸遠。


    雨打濕了兩人的衣袖,洇出一片片雪花一樣的花紋。


    二人對望的視線勾纏,長久無言。


    直到容衍眼睫微垂,率先錯開了目光,低聲道,“今日碰巧路過。”


    那昨日呢?也是路過嗎?


    祝箏想問出口,又覺得沒有逼問的理由。


    比之剛回盛京那幾天,近日她已經開始夢見的少了,她明白左右不過習慣作祟,隻要慢慢見不到,慢慢就會好起來的。


    就像他留下的那件衣袍一樣,上頭屬於他的冷梅香味兒已經逐漸稀微,遲早有一日會消失個幹淨,再難覓影蹤。


    祝箏動了動傘柄,“大人不該……”


    不該來的……


    昨日她便猜到了車裏是誰,也因為這個猜測輾轉到夜半,她想了很多,若真是容衍,她想好了應該說什麽。


    “大人把藥方給我就好,以後不必親自送藥來。”


    直到剛才,她都是打算這樣說的。


    可現在,見到他之後,她忽然覺得說不出口了。


    祝箏不想也不能否認,容衍於她,到底和旁人不同。她不想再對他那樣冷語相向,也不想再讓他露出那樣孤寂落寞的神情。


    隻會在她眼前揮之不去,叫她一直受這般綿延刺人的鈍痛。


    她後悔了,後悔招惹他,更後悔藉著他溫和的縱容橫行無忌,若是嚴守著祖母教的這些規矩,也許便不會有這麽多枝節。


    可這份後悔並不磊落,反而讓她在每個夢回時,合著眼睛反複咀嚼著心口的酸澀,直到甘之如飴,直到開始慶幸,慶幸能遇到這樣一個人,有這樣一段撲朔難言的心事,像每個尋常人家的女兒一樣活著……


    想到這兒,她竟又有些感謝容衍來了,見他一麵,便讓心中這種痛顯得沒那麽陡峭了。但是又深刻明白,當斷不斷,隻會給岌岌可危的山崖多加一寸土……


    早晚還是一場坍塌。


    坍塌進她腳下深陷的泥潭裏…….


    “四小姐。”桂香嬤嬤的聲音像是一道驚雷,驚醒了出神的祝箏。


    雨聲驟然喧嘩著奏響,她猝然放下了簾子,遮住了車裏的人影。


    “四小姐怎麽偷偷出來了?”嬤嬤看不清祝箏的動作,隻瞧見祝箏呆站在馬車前的背影,狐疑著問。


    祝箏轉過身,“下雨天傷口確有複發,太傅府上送來的藥效用明顯,便著急來取了。”


    說完不等嬤嬤再問,又接著道,“勞煩流風給嬤嬤寫副方子吧。”


    流風愣了愣,應了一聲,“好。”


    嬤嬤不疑有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四小姐該回去了,前門來了客人。”


    祝箏點頭,“知道了。”


    她被嬤嬤帶走,撐著傘往前走了一段,還是忍不住回了頭。


    青帷馬車靜靜停在欒樹底下,隔著月門隱在雨中,像是映在一輪圓鏡中的虛幻倒影。


    祝箏喉中咽了咽,轉身回了府。


    流風站在車邊上看著祝四姑娘走遠,過來想稟一句人走了,卻發現大人早撩開了車窗簾子,望著月門處出神。


    流風有些欣慰,大人回到盛京還沒到府上,便被聖上召進了宮裏,半月沒回來,且這半月裏一次也沒主動提起過祝四姑娘,讓他怪不習慣的。還好一出宮便來了祝府,終於讓他放下心來。


    就是不知道為何偏要走側門,還囑咐了不要讓四姑娘知道他在車裏,著實把他難為的不輕。


    容衍沉著視線,直到月門處再沒一絲人影,忽然道了一句,“去前門。”


    祝府前門比起前幾日算得上冷清,隻有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著,但門口站著的兩隊人正說的熱鬧著。


    一身華服的祝老夫人坐在椅輿上,滿臉不耐煩之色,“先不說溫六公子退婚的事鬧的沸沸揚揚,還沒個結果。隻說這一無鼎赫過人的官爵,二無安身立命的本事,全家都傍著你那長兄拚的戰功,成了親分了府靠什麽過活?”


    是實話,好難聽的實話。就差直接罵人是窩囊廢了。


    溫泊秋撐傘站在雨裏,臉色灰白道,“老夫人從前不是這樣答應我的。”


    “老身從前可什麽都沒說過,是溫公子執意攀扯兩家,壞我們家姑娘清清白白的名聲。”祝老夫人立刻變了臉色,“今日四丫頭身子不爽,不便見客,六公子請回吧,別再來了。”


    剛把車停在盲角處的流風不知道前麵說了什麽,隻聽了這段話,總結道,“看樣子,這溫六公子是一廂情願的死纏爛打,祝老夫人看不上他,根本沒有讓四姑娘同他見麵的打算。”


    容衍臉上看不出情緒,“他要退哪家的婚?”


    “指揮使府上的,聶大人的小妹,喚作聶如笙。”流風回道,“兄妹倆已經病逝的父親和鎮國公年輕時隸屬南方營的同一支,交情甚好,婚約應該就是那時候定下的。”


    容衍“嗯”了一聲,視線掃過不遠處,祝府門下的影壁邊上,露出半個翠色的傘緣。


    流風說的對了一半,祝老夫人並非沒讓祝箏出來會客的打算,隻是她來晚了。


    桂香嬤嬤領著她一路到了前門口,剛要轉過影壁山,聽見祖母在門前說話已近末尾,突然叫她停住了。


    祝箏在影壁山後聽完了祖母的話。


    階下撐著傘的青年耷肩站著,傘打的歪斜欲倒,幾乎被淋成了一隻落湯雞,看起來著實惹人可憐。


    溫泊秋來的實在不是時候,祖母正因為腿疼鬧脾氣,晌午才砸了一屋子家具,下午就撞上個送來出氣的。


    嘴裏能吐出象牙來才怪了。


    自從知道溫泊秋有婚約,祝箏本來就不打算再牽扯進去,祖母的話雖然市儈傷人,但她也沒有解釋的立場和必要,就讓他這樣以為,斷了念想也好。


    他原本的婚約,比祝家好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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