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瑛帶著祝箏前往廂房,離恕一路都沉默地跟在後頭。


    裕天觀雖然在成須山頂,卻並不覺得冷,一路上也並未有任何積雪痕跡。


    祝箏覺得稀奇,“這裏為什麽沒見到雪?”


    “後山上有一大片熱泉流過,山頂岩板都被燙溫了。”吉瑛一臉自豪道,“觀中得以裕天之氣,四季如春,故而得名裕天觀。”


    確是個福澤深厚的地方。


    遑論在北疆的雪山上,在盛京都許久沒見過如此春光了。青石鋪就的小徑旁花團錦簇,隨著微風吹來陣陣馥鬱之香。


    亂花迷人眼中,有一株枯萎的樹頗為紮眼。


    吉瑛瞧見祝箏在那棵樹前駐足,主動上前解釋道,“觀中的花都是師兄移栽過來的,隻有這株赤砂梅沒活下來,或許是因為觀中太暖和了。”


    “那怎麽沒砍掉呢?”祝箏問。


    畢竟都已經枯了。


    “大師兄最喜歡梅花,挪栽這棵樹費了不少心力。”吉瑛解釋道,“這株梅花一度也活泛了起來,甚至掛了幾個花苞。師兄看得金貴的很,有一天我值夜,半夜從寮房出來,還看到師兄守在這兒呢。”


    “最後花開了嗎?”祝箏問。


    “沒有。”吉瑛搖了搖頭,“花苞落了。”


    那株枯梅靜靜立在繁花之中,孤零零的。


    祝箏站在樹前,眼前似乎浮現出了一個徹夜守著,等待花開的少年。


    他那時是什麽心情呢,失落,傷心,抑或是接受了天不遂人願……


    祝箏站了好一會兒,才挪開腳步繼續向前走。


    及至轉角處,立著一塊碩大的青石板,上麵刻著一幅雙鶴銜梅圖。


    兩隻鶴一前一後,寥寥數筆寫意勾畫,輕盈瀟逸的姿態,便躍然而出。


    祝箏覺得筆觸頗為眼熟,“這張石板畫,是出自你們師兄之手嗎?”


    “箏姑娘好眼力。”吉瑛滿臉笑意,往前指了指,“這是為了翻新裕天觀,師兄鑿切石階時隨手刻的。我們覺得踩在腳下實在可惜,就把這些石板都立起來放在路邊了。”


    祝箏抬頭往前看去,果然看到兩側的路邊立了一排的青石板,看得出很是愛惜地打理著,半點青苔也沒有。


    有人發現了他師兄的傑作,把吉瑛高興壞了,一路如數家珍地介紹過去。


    石板上畫的五花八門,小到麻雀蝴蝶,大到虎豹青龍,筆鋒勁秀,頗有其人之姿。


    順著這條沒鋪石板的石板路走完,就到了廂房所在的竹廬。


    剛推門走進院子,迎麵飛過來一隻雪白的鳥,撲扇著翅膀嚇了祝箏一跳。


    “笑笑,休得無禮。”吉瑛喊了一句。


    被叫做笑笑的鳥清啼一聲,啄了啄祝箏的耳環,順勢在祝箏懷裏依偎了下去。


    “你還挺會認人。”吉瑛拍了拍它的腦袋,“這是大師兄在溶洞撿回來的,救活了取了名字。”


    果然又是大師兄。


    祝箏摸了摸雪鵠軟軟的頸羽,“他取的名字,叫笑笑?”


    吉瑛點頭,“是啊,以前笑笑吃飯睡覺都跟著師兄,師兄下山後托付給了我照顧,它可不吃不喝了好一陣子。”


    日頭已經差不多落了下去,竹廬浸入了暮色四合的朦朧之中。


    祝箏捧著隻咕咕睡著的雪鵠,甚至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夢境。


    夢裏的太傅大人會守著赤砂梅等著花開,會在青石板上畫貓畫虎,會給小雪鵠起名叫笑笑……


    有點陌生,又有點難以捕捉的熟悉……


    到廂房的短短路途,一步一步,似是伴著小小的少年長大成人,昭示著他對這裏的用情至深。


    原來他不是生來就如此沉靜涼薄。


    這樣的旁觀意味讓祝箏忽然感覺莫名的痛,她站在這裏替他回頭看了一遭,想象他是如何從這裏慢慢地走遠,直至遠到身邊再沒有一個熟悉的人。


    “他什麽時候離開這裏的?”祝箏輕聲問。


    “十年前。”吉瑛答道,“自從大師兄下了山,就沒再回來過,師叔天天念叨他。”


    十年,已經足夠抹去任何痕跡了。


    但在這裏卻仿佛時光停滯了一般。


    祝箏垂著眼睫,“你們是不是都很想他?”


    “當然了!大師兄是裕天觀的第一個弟子,是他親手重修了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才有了後來的我們。”吉瑛神色真摯,頗為動容道,“說出來不怕箏姑娘笑話,我們都是師父撿來的孤兒。都把觀裏當成家。”


    “沒有大師兄,就不會有這個家。”


    “可惜師兄太絕情了。”吉瑛語氣低落下去,“一走十年杳無音信,從來不會想我們。”


    夜色漸湧,上弦月升。


    祝箏望了望白牆青簷的裕天觀,想起行宮裏那個叫做“承壹殿”的地方,那裏的香龕中放著一片青瓦。


    原來它來自這裏。


    “想的。”祝箏默了默,“他當然也想你們。”


    “是師兄親口告訴你的嗎?”


    吉瑛即刻追問道,甚至一旁的離恕都湊了過來。


    祝箏看向那兩張滿懷期待的臉,似乎在等待一個頂頂重要的答案。


    她點了點頭。


    兩個人果然高興起來,連一路無話的離恕都笑的眼睛隻剩一條縫了。


    祝箏也跟著笑起來。


    他在盛京是呼風喚雨的容衍,是隻手遮天的太傅大人,是街頭巷尾傳唱的臨世相星,唯獨在這裏,他隻是一個凡人,隻是一個喚作承壹的師兄。


    有那麽多人盼望著回來的師兄。


    怎麽會不想呢,他又不是石頭做的人。


    那他為什麽會離開這個地方呢……


    還沒等祝箏繼續問下去,離恕突然臉色一變。


    “鶴鈴為什麽在你這兒?”


    什麽鶴鈴?


    祝箏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瞧向腰間,看見容衍給她的那隻鶴紋的銀鈴,被她順手掛在了玉佩上。


    “這是你們師兄給我的。”祝箏坦誠答道,“我忘了還給他。”


    離恕板著一張臉,“那就快點還回去。”


    吉瑛大力搗了搗離恕,“關你什麽事啊。”


    雖然這個離恕話很少,但從未掩飾過對她的敵意。


    祝箏不以為意,隻覺得好笑,反問道,“這鈴鐺很重要嗎?”


    “很重要!”離恕聲音一高。


    吉瑛急得不行,踮著腳捂住了他的嘴,對祝箏滿臉愧意地笑了笑。


    “這是崇明師伯留給師兄的,當然任憑師兄處置。”


    容衍當時給的隨意,祝箏以為隻是個普通的漂亮物件,沒想到是個重要的贈物。


    “崇明師伯是何人?”祝箏問。


    “是師父的師兄,大師兄的師父。”吉瑛答道。


    祝箏險些被繞暈,在心裏繞了幾個來回才弄清楚。


    “那崇明師伯現在何處呢?”


    十年未見的徒弟回來,怎麽沒見出來迎一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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