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祝箏第二次踏入這個臭名昭著的銷金窟。


    相比十二歲那次所見,金香樓比之前更顯金碧奢華,三層高已擴成了五層高,雕梁畫棟,連簷角的垂鈴都鍍著金箔。


    正廳進去鑿了一個碩大水池,錦鯉環遊其中,四周豎著四塊長而寬的琉璃畫屏,描著龍虎獅豹鬥戲圖。


    祝箏對這個地方本能的厭惡,衣香鬢影環繞之中,她隻能想到祝隆那副灰白的軀殼,曾經在此處僵硬著任人觀摩。


    一個出神不察,池魚一般的賓客已經淹沒了祝箏要跟的人。


    喝的酩酊大醉的各色人等遊遊走走,她心急地撥開人群,沒走兩步,忽然就被一個紅衣女子橫插過來,攔住了去路。


    “金香日短,盡享今宵。”女子嗓音甜媚,“姑娘要小倌兒還是美人兒啊?”


    “都不要。”祝箏冷淡道,錯開身繼續走。


    紅衣女子立馬轉身跟上祝箏,“你可以叫我紅雀。”


    “紅雀姑娘,我來是為了找人,不用在我身上浪費口舌了。”祝箏道。


    “明白了。”紅雀做了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浮誇地捂著嘴笑了笑,“您是來捉奸的吧。”


    黑衣裳的人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這說辭興許對她有點用處,祝箏順勢點了點頭。


    紅雀一甩水袖,笑的如同銀鈴,“我帶你去捉,事成之後,你給點香粉錢做犒勞。”


    祝箏沒做猶豫,大方地從身上摸出個銀錁子。


    “成交。”


    紅雀駕輕就熟地帶祝箏穿過了嘈雜的大廳,又穿過了掛著一層層紗幔的池子,最後領著她上了二樓,“姑娘,貴客都歇在這兒。”


    長長的樓廊通向一間間客房,墜珠輕紗隨著大廳裏的絲樂聲飄蕩著。


    “他長什麽模樣兒?”紅雀打聽。


    “一身黑,來此地時喜歡遮掩,打扮的見不得人。”祝箏答。


    話音落下,紅雀眼神一震,臉色忽然變了。


    祝箏沒錯過她的反常反應,一把扯住紅雀,“你見過我要找的人,對不對?”


    紅雀回轉過半個身子,勉強笑笑,“這生意我不做了。”


    說話間她臉色緊張地向樓下觀望,像是在提防哪裏的眼睛似的,祝箏拉住她,“紅雀姑娘?”


    樓下傳來喧嘩之聲,不同於方才的歡笑嬉鬧,似乎夾雜著驚慌的混亂之聲。


    “我得走了!”紅雀拽開她的手,“姑娘聽我一句勸,趕緊也找個地方躲起來吧。”


    不等祝箏再問,紅雀已經掙脫開她的手,逃也似的下了樓。


    祝箏追下樓去,大廳中的人像是受驚了的羊群,橫衝直撞地裹挾著她。


    “殺人了!”人群中忽然傳來幾聲尖利的叫聲,“快逃命去!黑麵鬼又來殺人了!”


    大廳裏布置奢雜,采光並不明亮,祝箏擠在人群裏,隻在逆光中隻看到一個手持長刀的黑影,刀刃在微弱的光線中閃爍著寒光。


    那人腳邊倒著一個衣衫不整的人,心口一個血窟窿,嘴裏不斷湧著血沫。


    他瞥了一眼,掰開眼皮,用長刀慢條斯理地剜了這人的眼睛,又彎下腰撿起一塊瓷器碎片,塞進那人已經血肉模糊的嘴裏,強迫那張扭曲的臉頰揚起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來。


    “這樣才對嘛。”他滿意地自語,低頭間一枚金色的長命鎖從他領口滑出來,晃晃悠悠。


    長長的槍尖慢慢滴落著新鮮的血,他環視四周,伸出兩指輕輕壓在唇上,“噓,聒噪。”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嘈雜的人聲卻忽地安靜了下來。


    那人露出的下頜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一邊在袖子上抹幹淨長槍上的血跡,一邊很慢地環視著,似乎在挑選下一個獵物。


    目光掃視過祝箏時,她心裏陡然一沉,還沒等看清他的模樣,身後有人狠狠拽了她一把,把她拉進了倒了一半的屏風之後。


    “你是真不要命了嗎?!”壓低聲音說話的人是紅雀,她剛看見祝箏站在池子邊上半天不動彈,心都要跳出來了。


    祝箏茫然了好一會兒,才對紅雀道了聲謝謝。


    紅雀隻當她是嚇呆了,把她往裏推了推,自己擋在外麵,“這黑麵鬼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鬧事,殺幾個人就走了。”


    她的語氣稀鬆平常的很,好像殺人是砍柴一樣簡單。


    屏風後藏著許多人,可卻沒了方才的嘈雜,大家臉上的神色多半是恐懼,身邊交錯著壓抑的屏息,仿佛能聽到不同人的心跳聲在耳邊回響。


    “為什麽沒人報官?”


    祝箏不得其解,為什麽大家都如此乖順,任殺任剮?就算是真閻王來了也能比這樣死的明白吧。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紅雀忽然笑了一聲,“姑娘是第一次來金香樓吧?”


    這跟第幾次來金香樓有關嗎?難不成這地界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嗎?


    見祝箏不說話,紅雀剛想開口,身後斜搭著的屏風碎片忽然被一腳踢開,一柄長槍刺透紅雀的肩膀,將她生生叉拽了出去。


    淒厲的哀嚎聲頓時響徹大廳,黑麵鬼毫不在意地拽起她的頭發,像拖著什麽物件般地將她拖到池子裏,地麵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噓——”他掰過紅雀的臉,“叫你家樓主出來。”


    紅雀渾身抖如篩糠,嗚咽道,“我不明白……”


    “那可真是可惜。”那人擰了擰插在紅雀肩頭的槍柄,換來一聲更尖利的哭嚎,他忽然放肆地大笑起來,笑聲伴隨著哀嚎回蕩,顯得尤為刺耳可怖。


    “你們這群肥蟲倒是忠心。”


    他拔出長槍,毫不在意地抵在紅雀脖子上,剛想一槍刺穿,身後忽然傳來響動,一大塊殘破的琉璃畫屏斜斜地向他砸過來。


    震耳的響聲中無數碎片迸裂開來,紛紛濺入錦鯉池之中,驚的池中的錦鯉都跳出了池子。


    沒了遮擋的人們又四散逃開,混亂中祝箏爬到紅雀邊上,探了探她尚存的鼻息。


    祝箏瞄了一眼人群逃竄的方向,樓梯下緣有個能躲一躲的空檔,她架起半死不活的紅雀,一腳踏進池子裏時,麵前的池水裏忽然倒映出一張近在咫尺的人臉。


    血染紅了他麵具下的半張臉,蒼白削瘦的臉頰上兩隻眼睛黑洞洞的,眼珠下懸著一絲白,活像一把剮人皮肉的地府鐮刀。


    幾乎是瞬間如墜冰窟,冰涼的池水滲透皮肉,盛著的血液卻叫囂著沸騰起來。


    這是哪怕挫骨揚灰,也永生用血與火刻在祝箏心頭上的一雙眼睛。


    公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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