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大亮,遠山若隱若現,薄霧中的水榭樓閣泛著一層淡青色的曦光。


    祝箏孤零零地站在南苑門口,躊躇著步子,回身往後望了一眼。


    出來之前,她一直以為是自己醉的厲害,加上天黑眼晃,進錯了門。


    可現在卻發現,那間房確然是南苑盡頭。


    早時她看過名冊,南苑東麵盡頭的房間,住的就是溫六公子沒錯。


    到底是哪裏出了岔子……


    祝箏幾乎想折回去問問清楚,抬起腳,又冷靜下來。


    好不容易脫身,絕不能再衝動。當務之急,不是和無關緊要的人糾纏,而是先找到姐……


    “啊疼疼疼……”


    耳朵突然從後麵被擰住,祝箏下意識討饒。


    這手法太過熟悉,餘光中飄進一片青色的衣裙,祝箏心神猛地一震,還沒回身,一雙眼睛就已經湧上了淚意。


    下一刻,一張和她有七分相似的臉轉至身前,似嗔似怨地瞧著她,“箏兒!你可讓姐姐好找啊!”


    祝箏愣在原地呆呆站著,好半晌連眼睛都不敢眨。


    祝清瞧見她眼角的淚花,連忙鬆開了手,“我下手有這麽重嗎?”


    話音剛落,懷裏猛地被撲滿,撞得祝清往後退了半步。


    熟悉的懷抱讓祝箏心防大慟,重獲新生的感覺這一刻切實的令人恍惚,自醒來後彌漫的悲痛和迷茫,終於在此刻決了堤。


    “好疼……”祝箏哽咽,“阿姐,我要疼死了……”


    祝清被這反應搞得一頭霧水,連聲道歉,“好了,好了,阿姐向你賠不是,我往後改改這個毛病。”


    從前鬧著玩時,祝箏愛闖禍又伶牙俐齒,惹急了她就老是輕輕擰一下祝箏的耳朵,祝箏隻會撒嬌耍寶,不肯認錯,久而久之,便養成了揪她耳朵的習慣。


    “什麽都不用改。”祝箏在她肩上搖搖腦袋,“我的耳朵隨便擰,擰下來送給阿姐都成……”


    祝清無奈,“又胡說什麽。”


    祝清一邊輕拍著她的背,一邊搭眼往下瞧,先看到祝箏的一張小臉上滿是鼻涕眼淚,發髻全散了披在肩上,鵝黃衫裙仍是昨日那件,衣襟衣帶都皺皺巴巴,領口的扣子也扣錯了。


    祝清臉上淡淡的笑意漸消,推她一把,“你昨晚在哪兒過的夜?”


    祝箏不說話,隻不停地掉著眼淚。


    “今早我去你客房沒尋到你,問鳴翠那丫頭,半天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祝清用了力氣,“我把北苑上上下下都找遍了,老實交代,你到底藏到哪兒去了?”


    祝箏沒想到阿姐已經找了這麽多地方,微微支起身,“呃……”


    這樁烏龍的錯事,出了那間屋子就天知地知,連祝箏自己都打定了主意當沒發生,萬萬不能叫阿姐知道。


    祝清見她紅著一雙眼睛也不答,擔憂更甚。


    “是不是什麽人欺負你了?”


    “沒有!”祝箏果斷否認,吸了吸鼻子不敢再哭,把眼淚都抹在阿姐衣裳上,“我就是,太想太想阿姐了……”


    “少貧嘴。”祝清敲下了祝箏的頭,“就隔了一天不見,能有多想?”


    祝箏抿了抿唇,眼底閃過悲痛。


    “別打岔。”祝清朝她臉上抹了一把淚,“立刻告訴我到底去哪兒了?”


    一看這神色,祝箏就知道不好糊弄了,隻好緊鑼密鼓地在心裏現編一個理由。


    祝清看她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臉上漸漸浮上狐疑,“不會是恰好不記得了吧?”


    “記得的,記得的。”祝箏胡亂抹了抹臉,“晚上喝多了果酒,暈乎乎的,找不到回房的路了,醒來發現不知怎麽在外廊睡了一宿……”


    “外廊?”


    “哪裏來的丫頭!”


    忽地傳來中氣十足的一聲吼,震的祝家兩姐妹都嚇了一跳。


    祝箏回頭,瞧見南苑的管事嬤嬤帶著兩個婢女,一臉怒氣地趕過來。


    “是你們啊。”嬤嬤走近看清了人,語氣更加不善,“你們兩姊妹來這兒做什麽?”


    祝清把祝箏拽到身後,得體地笑了笑,“聽聞昨日宴上許多貴客醉了,祖母囑咐我來送些醒酒湯,一個人多有不便,便叫四妹陪著。”


    祝箏這才注意到祝清手裏拎著個食盒。


    未出閣的姑娘一大早出現在全是男眷的南苑,若是沒什麽正當理由,無論如何也要惹人非議的。


    嬤嬤上下打量了一番祝箏披頭散發的形容,臉上難掩嘲弄。


    祝清不動聲色,隔開她冒犯的視線,“四妹妹剛剛摔了一跤,把湯灑了,我正訓她呢,叫嬤嬤見笑了。”


    “別怪老奴多嘴。”嬤嬤仍是一派嚴肅,“三姑娘,你是真的不知道這兒歇著的都是些什麽爺,省省多餘的心思,少獻這種殷勤,不然待會兒衝撞了誰,我也跑不了挨罰!”


    祝清福了福身,從身上的環佩中解下個玉墜子,“是我們魯莽,給嬤嬤添了麻煩,我們這就走了。”


    嬤嬤臉上稍緩,遍布皺紋的臉上露出點笑意,伸手就要接。


    卻被祝箏先行搶了過去。


    玉墜在空中晃悠,祝箏開口問道,“嬤嬤,多嘴問一句,東頭那間房,安排的是哪位貴客?”


    “東頭?”嬤嬤望了望,“鎮國公府上的溫家公子。”


    怎麽可能……


    “沒有中途換過?”祝箏問。


    “名冊一早就排好的,怎麽可能折騰各位爺。”嬤嬤道。


    說的是。


    水榭詩會是一年一度的最大集會,規格頗高,賓客名冊提前半年定下,詩會當天專門的車馬接送,安置妥當,根本沒有隨便調換的可能,更別說那位大人更不是隨便的人……


    祝箏眉頭緊蹙,“那你知道太……”


    剛開口要追問下去,玉墜子忽然被祝清拿走,塞進了嬤嬤手裏。


    “我們這就告辭了。”祝清行了個禮道別,抓著祝箏的袖子輕聲道,“先出去,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


    待兩人走遠,一旁的丫鬟還在伸著脖子看。


    “嬤嬤,這兩位是哪家的姑娘啊?”


    嬤嬤把玉墜子塞進腰間,“祝府。”


    “怪不得呢。”丫鬟臉色一亮,詫道,“長得這麽俏哩!”


    祝家的兩個姑娘名動京城,早就聽聞都生的是姝色異人,一個柔婉如蘭,一個豔若桃李。


    今日得見,果然是明珠一般耀眼的美貌,真真叫人挪不開眼。


    “俏有什麽用?”嬤嬤白了丫鬟一眼,朝著那兩個背影的其中一個指了指,“一生下來就克死了父兄,還不是個喪門星!”


    *


    祝箏被祝清揪著衣服拖出了南苑,拎上馬車,提前結束了詩會之行。


    本來就是祖母為了所謂的選婿逼著她們二人來的,祝箏巴不得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


    一上馬車,祝清先把祝箏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


    昨夜折騰了半天,祝箏也不可能睡得安穩,一鬆懈下來,頓覺深重的疲憊感湧來。


    祝清確定她身上沒什麽傷,才終於鬆了一口氣,看祝箏哈欠連天的模樣,托了托她歪著的腦袋。


    “困了就睡會兒吧。”


    祝箏點頭,小聲嘟囔了一句“姐姐又把我當小孩兒了”,一邊趴在了姐姐膝上,耷拉下了眼皮。


    三姐身上的青裙衫和她身上的一樣,用的都是上好的雲紗料子,繡的是時興的金蘭花,取的是一個高潔無暇之意。


    祝箏記得祖母著人拿衣裳給她時,她還十分高興來著。似乎穿上這件衣裳,也算是和這四個字沾上了邊。


    雖然唯有這種場合,她老人家才能想起她們姊妹也姓著祝。


    總是把她們當物件似的,妝點的漂漂亮亮,生怕有損祝家早已所剩無幾的顏麵,辱沒了那早已無人問津的門楣。


    從不肯承認世出名流的祝家,早已淪為坊間笑談了。


    祝家靠先登發跡,子輩孫輩連著出了幾個叫得上名字的武將,漸漸打下家底。


    及至重孫輩,出了個叫祝兆銘的後生,驍勇出挑,天分頗高。


    一路仕途堪稱青雲直上。


    盛年拜將,身騎白馬隨先皇出征凱旋,在盛京迎萬人呐呼,一時間風頭無兩。


    整整一滿車隊的金銀封賞迎回府上,一並帶回的,還有一個烏發紅唇的美人,濃豔的眉眼顧盼生輝。


    這個美人,便是祝箏的生母。


    喚做琴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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