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揣度是人心。


    越非尋常人,越是不可能知道其內心真正的想法。


    林煮酒在煮酒。


    天狼山是膠東郡入海口之一,名字雖然充滿野性,但卻是膠東郡風景最優美的海邊秀山。


    這裏有得天獨厚的造化,正對著東南方位有三座海島一名盤龜,一名天衝,一名定海。這三座海島阻擋了正對著天狼山而來的海風,所以天狼山上一年四季都沒有什麽大風。


    自鄭氏門閥執掌膠東郡以來,天狼山上諸多幽靜別院便都是鄭氏門閥獨占,或用於修行,或用於休養。


    林煮酒所在的這座小院名為觀星閣,是天狼山最高處,看得最遠,近可觀在陽光下色彩深淺不一的平靜海港,遠可觀遠處海域裏的波瀾壯闊。


    最妙是在星夜,天空中星域如夢如幻,許多在別地見不到的星河,在天空之中形成壯麗的銀沙。


    當年巴山劍場眾人都愛飲酒。


    水越喝越寒,而酒卻越喝越暖。


    不過當年眾人之中,論愛酒和酒量,還是林煮酒第一。


    “你不知道,當年王驚夢剛進長陵時,其實並不愛喝酒,他覺得烈酒太衝,黃酒太熏,最愛喝的反倒是如糖水一般的甜米酒。”林煮酒身前的小火爐上溫著的是黃酒,他看著坐在對麵的長孫淺雪,笑談往昔:“後來認識了我們,被我說了數次,他說出劍需絕對清醒,我說出劍需隨從心意,灑脫不羈。後來他倒是覺得有理,劍技大進,但是純粹的燒刀子烈酒還是始終不喜,還是喜歡清淡一些,偏醇厚香甜一些的。我也記得你當年是滴酒不沾,甚至連酒味都不喜聞見,想不到在長陵居然會開個酒鋪子。”


    “因為我後悔過。”長孫淺雪提壺幫林煮酒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色如琥珀,飄著些剛灑進的桂花,她淡淡的笑了笑:“原本對他已經恨急,當聽到他在長陵戰死,卻是不知如何情緒,想著終究是當年放不下千金身段,我也仔細想過,對比過自己和鄭袖,覺著自己和鄭袖最大的區別,是當年她和你們這些人做什麽都能相融,一起喝酒,一起行軍,一起征戰,其實後來後悔過,自己其實也想肆意的酒醉一回,至少還有些回憶,至少比隻剩下矜持要好。我在梧桐落開酒鋪,學著他當年釀酒時,也不免幻想,若是當年我能代替鄭袖在他身邊,或許一切就能更改,我家不會滅,他也不會死。”


    林煮酒一飲而盡,笑了笑,笑容裏充滿了感慨。


    誰會知道後來會發生這些事?


    “你真不想看看現在的鄭袖,聽聽她到底要說些什麽?”他垂下頭來,目光落向窗外。


    通往這端的一條大河裏,有一艘商船正在駛來。


    那艘商船看似和尋常的膠東郡商船沒有什麽差別,但是無論是他還是長孫淺雪卻都很清楚,鄭袖便在那條商船裏。


    “我也想過當麵嘲諷她,但是料想那得不到什麽快感,反而看到她便是憎惡,反倒是惡心了自己。”長孫淺雪搖了搖頭。


    林煮酒看著她,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


    不管過了多少年,人的脾氣,性情,似乎是很難改變的。


    ......


    商船的目的地便是天狼山腳下的臨水軒。


    丁寧就在臨水軒最靠近碼頭的一間涼亭裏,看著這艘商船的到來。


    和上次的再見相比,這次結局已定的再次見麵,更是勾起了很多人心中的舊事。


    很少有人會真正的相信命運。


    但是看著這艘商船的靠岸,丁寧卻是依舊忍不住想到,似乎這冥冥之中如有天意。


    昔日在長陵時,他和鄭袖是誰都羨慕的神仙眷侶,但是他卻一次都沒有在鄭袖的陪伴下遊曆膠東郡。


    有意無意,都已經不堪回首,化為東流水。


    “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當申玄將鄭袖送進這間涼亭,然後退出這涼亭之後,丁寧看著換了身素衫,蒙著臉遮掩著麵上傷疤的鄭袖,開口說了這一句。這是由心而發,想對自己說,同時對鄭袖說。


    輕柔的海風徐來,吹拂著涼亭上掛下的白色垂紗,鄭袖在丁寧的身前座下,一時沒有回話。


    “不愛便難生恨,你又不是真的愛他,你隻愛你自己。”丁寧的眉頭微微蹙起,他看著對方在他眼中已經顯得極為陌生的眉眼,語氣也如此時的海風一樣輕淡,“你若是想和他一戰,我們自然樂意見到,甚至求之不得,隻是你為什麽想要這樣?”


    “當年選你不選他,是因為心有不甘,不甘今後就永遠成為站在你身後的平凡女子,生兒育女,而且在膠東郡修行的經曆讓我明白,你不對別人下手,別人便對你下手。要想生存下去,就隻有不斷下手除掉那些對你有威脅的對手。我潛意識裏也很自然的擔憂,若是和你在一起,會不會將來依舊被別人除掉。若至最高處,卻反而歸於平凡,這一生又有什麽意義。”鄭袖的聲音有些空洞的慢慢響起:“現在我同樣是因為不甘,以往我隻求達到目的,為目的而拋卻個人喜惡,但當終究無法達到目的,我卻發現我對他無比厭惡。不問過往,至少在現在,你和他相比,我更加憎惡他。我既然已經不能在和你們的爭鬥中勝出,在和你他之間,我也不想他勝出。”


    丁寧深吸了一口氣。


    他已經不想用什麽話語來評價。


    因為他沒有經過膠東郡的修行,無法設身處地,便也沒有資格評論當年從膠東郡走出的鄭袖。


    鄭袖卻是已經接著說了下去:“而且這些年我以為你絕對已經死去,心中一直存著的一個想法便是,若是我真的和他性命相搏,到底誰會勝出?我很想試試。”


    “如果這是你最後的願望,我可以幫你完成。”丁寧抬起頭不再看她,“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能怎麽做,我又能怎麽幫到你。”


    微微停頓了片刻之後,丁寧接著平靜的說道:“而且我也必須保證不出意外,你和他這一戰之後,無論他勝還是你勝,你都必須死去,離開這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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