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麽?”


    烏氏連營最大的營帳裏,老婦人又在親手泡著油茶,看著靜靜觀看風雪的丁寧問道。雖是一國至尊,在年歲上也是祖孫之別,但是對於此時的丁寧,這名在烏氏擁有無上權勢的老婦人卻是始終執見師之禮。


    “在想如何才能不急於求成。”丁寧側轉過頭來,淡淡笑道。


    老婦人認真問道:“急於求成?”


    丁寧看著她說道:“當年的長陵,便是事事過急。”


    “現在的長陵也很急。”老婦人點了點頭。


    丁寧說道:“大齊積弱,最多便能出些宗師,大燕新亂剛平,你烏氏無力再戰,但秦大量糧草卻是已經送往陰山邊關。所以接下來這春裏,必攻楚。”


    老婦人麵色微變,沉默下來,沏茶的雙手竟是有些忍不住微微顫抖。


    她知道這是丁寧通過這些天對於所有軍情的判斷後得出的結論,雖然連她都有些無法相信長陵竟敢如此窮兵黷武,但越是和丁寧接觸得久,她便越是知道丁寧的判斷必有確切的依據。


    春將伐楚。


    她細想來,這燕齊此時的確都力有不逮,哪怕那大秦王朝的處境將會因為伐楚而更為艱難,但似乎燕、齊兩朝的處境也好過不到哪裏。


    “戰養戰,這秦軍和整個大秦都很擅長。”


    丁寧腦海之中依舊思索著之前一張軍情地圖上秦軍的運糧路線,以及那大秦十三侯之中數名王侯的動向,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除非楚金戈軍能夠來得及調到巫山一側,否則楚必敗。”


    老婦人也深吸了一口氣,沏了碗茶推至丁寧身前,道:“向焰的金戈軍在楚邊境最北,春裏絕對來不及趕回秦楚邊境。”


    丁寧喝茶,便是沉默。


    此時換做他沉默,老婦人輕歎了一聲,“用權財惑外朝權臣、挑別朝亂象以削實力…她跟著巴山劍場那些人征戰天下,手段倒是學到了不少。若是細想來,便事事對得上。驪陵君回楚,老帝亡新君立便是一陣叛亂,無論是新君立還是挑動叛亂,都不外乎她的手臂,這簡直便是她自己左手和右手下棋,下的卻是別人的棋盤,索性趙香妃的手段出乎我的預料,倒是平定下來。隻是今年楚北邊境外蠻民領地大旱,蠻民在秋冬拚命湧入楚地劫掠,她或許便是算準了楚大軍必定要前去平賊,便先攻烏氏,再轉而至春伐楚。至於燕齊之亂,隻是她錦上添花而已,這樣的手段,真是深謀遠慮。也隻有先生您這樣的人,才堪做她的對手了。”


    丁寧喝光了油茶,沒有謙虛,隻是平靜道:“她的確學了很多。”


    “她學到了快,哪怕大秦戰得損失慘重,隻要對手消亡,她的目的依舊可以達到。”老婦人苦笑了一下,道:“除了金戈軍回師,可否還有其它辦法?”


    丁寧搖了搖頭,“想不到。”


    “那便隻有爭時。”老婦人沉吟道:“要讓金戈軍即刻回師恐怕不難,難的是如何拖延秦軍的腳步。”


    “昔日太過急於求成,有許多錯犯下,有些錯的確是他和巴山劍場造成,但有些錯,卻是強加在他和巴山劍場頭上。”丁寧看著老婦人,道:“當年有一些事情,還沒有翻出來。”


    老婦人微微一怔,道:“那便將那些事情翻出來。”


    “這不是我所憂慮的重點。”丁寧看著營帳外的風雪,緩緩的說道:“現在的鄭袖表現得完全不像以前的鄭袖,即便是之前采取強橫的手段逼長陵修行地聽從朝堂的調遣,還是接下來對烏氏的用兵,當時在絕大多數人眼中很瘋狂,然而現在來看,卻是每一步都隻是在按照著她的計劃而走。”


    “她的反應太過平靜,以至於根本不像真正的她。”


    “她都甚至沒有開始真正的反擊,便說明她根本不急,說明她還有著讓她安心的一招隱棋,壓箱底的東西。”


    丁寧沉默了下來。


    營帳外的風雪,讓他想到這名膠東郡女子的真正冷酷。“你到底還有什麽…連我都不知道的東西?”一道冰冷的聲音,在他的心中緩緩的回蕩。


    ……


    ……


    丁寧在看雪之時,大楚的皇宮裏,也有人在看著簷間的薄雪。


    大楚王朝的都城,尤其是皇宮的建築,精美絕倫,公認天下之最,此時薄雪點綴,濃淡合宜,任何一處的景致都可入畫,實在是美到極點。


    然而相比這在看雪的美人,這份美卻似還嫌不夠。


    世所周知,大楚皇宮裏的趙香妃的美是濃烈,是襲人,是使人沉醉,就如世上最美豔的花朵的怒放。


    她的身上,自然香氣襲人,帶來暖意。


    這間禦書房裏的火盆裏,也燃著絲毫不見煙氣的獸炭,紅得晃眼。


    然而空氣裏卻依舊有著寒意在飄蕩。


    驪陵君看著她美到驚人的側臉,不知何故想起傲雪的臘梅,嘴唇卻是緊抿如紅線,袖中的雙拳也是不由得漸漸握緊。


    “你新設了兵符。”


    當他雙手的指甲漸漸嵌入肉裏時,趙香妃的聲音終於響起:“現在連我要調用大軍,都需要先領兵符了。”


    驪陵君緊抿如紅線的雙唇微啟,然而他還沒有出聲,趙香妃便已笑了笑,接了一句,“你我之間,不要說什麽虛偽的話。不要說新設兵符隻是為了不讓有些人假借名調軍,以防叛亂。”


    “這樣我隻是能夠知道。”


    驪陵君的呼吸驟然沉重起來,他直視著趙香妃,聲音也不自覺的重了數分:“哪怕是設了兵符,你要調軍,也自然可以拿到兵符,你要兵符,誰敢不給。但至少我會第一時間知道你想做什麽。”


    聽到他隱含著憤怒的聲音,趙香妃卻是連頭都沒有回轉,卻是緩緩道:“天下皆知,楚王好細腰,但你知道,楚王好細腰所為何故麽?”


    驪陵君冷笑了起來,“我怎知是如何形成這癖好。”


    “這並非癖好。”


    趙香妃轉過身來,正對著他,麵上卻是開始籠上肅然的冷意,“楚王好細腰,楚女多厭食,那是自巴山劍場崛起時便開始。王好細腰,下皆仿之,久而久之,在整個大楚,女子皆以瘦,以細腰為美。大楚女子都節食,甚至連文人男子雅士都審美如是,以纖瘦為美,但楚軍選軍士,卻是丈量身高腰圍,壯一寸便增一分俸祿。這便是節全朝之口糧以壯軍!”


    “楚王好細腰,連工匠都迎合喜好,追求纖細精巧,但無論造房製物,越是精巧,便越能促匠師技藝精湛,我大楚王朝製器天下第一,便是民間好匠師層出不窮,且追求纖細精巧,又能憑空省出多少料來?”


    “你有沒有想過,大秦當年變法成功,國力強盛,而我朝恰逢積弱時,當年和大秦交戰,我朝軍糧不足,卻偏偏勝了,還占了陽山郡,每戶分得口糧極少,卻也沒有餓死多少婦孺。那些製器的材料更是貴重,一件軍用符器造得更為精巧一些,便能省出多少錢財?”


    “王之一舉一動,都有意義。”


    趙香妃看著驪陵君,冷笑道:“你設立兵符,緊急調軍時多要一道手段,有何意義?”


    驪陵君的麵色漸白,寒聲道,“你便是說我不夠為王?”


    “你始終隻是缺少安全感,始終還未站在王的位置。”


    趙香妃收斂了冷意,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柔聲道:“你在擔心和害怕什麽?你在擔心我?你難道還不能明白我和你之間的關係意味著什麽?”


    “那便是你的保護符啊。”


    趙香妃搖了搖頭,自嘲的笑了起來,“你始終擔心他日我廢你,然而你我之間有這樣一層關係,我若廢你,隻要你我這層關係為天下知,誰能容我這妖女稱帝?”


    “你我已然同命,你擔心我便是毫無意義。”


    趙香妃看著頭顱漸漸低垂的驪陵君,緩慢的接著說道:“自你在鹿山登基,我大楚大小叛亂已經不下十七次,其中有十一次,隻是因為那些人覺得你和我不夠一心。”


    “這些叛亂,原本可以避免,那些人再如何有異心,也畢竟是我大楚的子民,即便要死,也要死在戰場上。”


    “我不管你曾和鄭袖有過什麽樣的約定,但你既然到了這裏,既然已經是我大楚的新帝,你便已經是真正的大楚之王。放著王而不做,要做仆的人,我從未見過。”


    趙香妃說完這句,便不再多說,隻是靜靜的看著他。


    驪陵君的身體顫抖得厲害,他想不到自己應該說什麽。


    “不出意外,春裏道路利於行軍石,秦便要伐楚。”趙香妃說道。


    “什麽?”驪陵君一聲驚呼,連呼吸都徹底停頓。


    “你要知道,便讓你知道,我要急調向焰回來。”趙香妃看著他,緩緩道:“你隻是要仔細想想,身為王,如何做才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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