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始終如一的流逝,這或許是對於天下所有人而言唯一公平的東西。


    隻是對於長陵的許多權貴而言,長陵這個春天裏的時間卻似比往年流淌得更快。


    之所以快,是因為人心急迫,是因為鹿山會盟這個極大的盛會。


    岷山劍會雖然是長陵無數權貴交鋒的投影,是天下各朝關注的大秦王朝才俊的一次檢閱和實力展現,但相對於足以直接決定整個王朝命運的鹿山會盟相比,卻還是無法相提並論。


    暮光裏的方侯府和往日相比似乎沒有任何的不同,但隨著蘇繡幕忤逆聖意不辭而別,落在很多人的眼睛裏,便多了一絲衰敗之意。


    渭河軍港中,夜策冷站立在伴隨著她出海的那艘鐵甲巨船的船頭,遠遠的眺望著幕光中的方侯府,突然對始終老仆般跟隨在她身後的韓三石輕聲說道:“代替方繡幕跟隨聖上去鹿山會盟的,必定是方餉。”


    “為什麽?”韓三石問道。


    她的這句話對於幾乎所有的長陵人都難以理解。


    跟隨君側參加鹿山盟會,這是一種莫大的殊榮,現在方繡幕違逆聖意,即便是讓方侯府將功補過,將鎮守關外的神威大將軍調回,這舉動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你等著看便是。”


    夜策冷搖了搖頭,冷漠的一笑。


    她是最為了解元武皇帝的數人之一,她十分清楚,昔日在十三侯之中最為強勢的方侯府,恐怕會第一個灰飛煙滅。


    ……


    隨著時日的流逝,籠罩在暮光裏的驪陵君所在的車隊前方,已經出現了一條雲氣繚繞,水氣充沛的秀麗大山。


    看見如此清晰的出現在自己麵前,就像一個世界朝著自己身體擠壓而至的大山,驪陵君的眼睛裏不由自主充滿了霧氣。


    那便是巫山,便是楚地。


    在闊別了楚地這麽多年之後,不用說是這樣一條大山,便是這大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分外讓人震撼。


    驪陵君的這列車隊裏麵,自然有許多當時追隨他到了長陵的楚人。


    歸家路遠,真正的千山萬水,這樣的歸家之路已經規劃了十餘年,一路上各地都有安排,置換車馬,是真正的日夜兼程,隻是用了平時一半的時間便趕到這裏,車隊裏的所有人自然都疲憊到了極點。


    然而在看清這座大山,看到這座大山上的草木時,所有這些楚人全部如受電擊,身體劇烈的顫抖起來,其中的不少人甚至泣不成聲。


    巫山是天然的險阻,其間有數條奔騰惡水纏繞,大軍不可能從這裏突襲,平日裏隻有邊貿商隊通行,所以在驪陵君的這條歸家線路上,最後一個大秦王朝的關卡隻是有數百人駐守的巫山關。大秦王朝和大楚王朝最重要的兵家之地原先是陽山郡,是巫山中斷處,深深切入大楚王朝的一片平原。陽山郡在元武三年便歸大楚王朝,現在距離巫山關最近的秦軍要塞便是寒穀關,距離此處有六十餘裏的路途。


    從長陵到此都是一路暢通無阻,這個關卡顯然也已經接到了有關密令,在看到了這列車隊的通關文書之後,便馬上放行,甚至根本就未檢查車隊的隨行人員和物品。


    當馬車真正駛入馬幫在巫山中行走開辟出的車道,嗅著巫山中濕潤的氣息,驪陵君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他掀開車簾,有種想要親吻故國土地的衝動。


    然而就在他掀開車簾的同時,端坐在這列車隊第一輛馬車中的一名灰袍老者卻是陡然睜開了雙目,車隊上方的雲氣突然旋轉了起來,似乎從裏麵要鑽出一條真龍。


    驪陵君和車隊中的許多人都是麵容微僵。


    任憑車隊上方的天空風雲色變,前方道上的一片雲氣,卻是如水中磐石般巍然不動。


    似乎那方天地,已經變成了某一人獨有的天地。


    一名頭發用精致白玉簪盤起,身穿青色金紋長袍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在他顯現在所有人視線中的瞬間,山林中所有的飛塵都似乎被一種氣息吹拂一空,變得異常的潔淨。


    感受著這人身上散發出的無塵無垢的氣息,驪陵君的呼吸微頓,沒有任何遲疑的下了馬車,對著這人微躬身行禮,道:“參見範無垢大將軍。”


    聽聞驪陵君的這句話,這列車隊中所有的修行者都變了臉色,他們知道若是這人是來殺驪陵君的,那即便是有第一輛馬車中的那名長者在,也未必阻止得了。


    範無垢是大楚王朝無垢宮的宮主,同時也是大楚王朝最強的數位大將之一,他在世間的威名和地位,恐怕無限接近於大秦王朝岷山劍宗和靈虛劍門兩宗的宗主,今日竟然會出現在這裏。


    “不必緊張,我隻是奉命來帶你去見一個人。”絕世高手自然有絕世高手的風範,範無垢頷首還禮,淡淡的說了一句,便轉過身去,道:“你單獨隨我來。”


    驪陵君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周圍的人點了點頭,這列車隊上方的旋轉雲氣迅速的消失,他跟隨著範無垢的腳步走入旁邊的林間小道。


    範無垢雖然沒有半分殺意,但他的背影和身上流露出的氣息始終給驪陵君帶來強大的壓力,隻是十數息的時間,驪陵君的雙手已然微汗。


    “你在長陵有賢名,我也留意過你的修行進境,之前的許多年裏,你的修行進境都極為優秀,甚至超過我門下幾乎所有弟子,但是五年前開始,你的修為進境卻開始出奇遲緩,否則你此時見我,便應該入了七境。但你現在非但未至七境,反而身體五氣都有些失調…現在既然回來,便不要再憂思太重,你要明白,修為始終是你是否能夠在這世間立足的根本。”


    範無垢沒有回頭,但卻是突然緩緩出聲。


    驪陵君麵容微緊,誠懇道:“晚輩受教。”


    範無垢不再多言,繼續前行。


    他開始穿過一些沒有道路的山林,周圍越來越荒蕪,盞茶時間過後,他和驪陵君的麵前出現了一片高山草甸。


    這裏顯然連冬季都沒有寒意侵襲,三片如牆般的山壁完全阻隔了寒風,所以不知名的蕨草長得齊腰深。


    在這片高山草甸的中央,有一個小小的湖泊,而湖泊畔,矗立著數頂很大的營帳,在此時便已燃起了燈,顯得異常明亮溫暖。


    “要見你的人便在裏麵,你自行過去便是。”


    範無垢在草甸的邊緣便負手而立,淡淡的對著驪陵君說道。


    能夠令範無垢接引的,到底是何等的貴人?


    驪陵君想到了某個可能,但又覺得根本不可能,他的呼吸越發急促起來,根本不敢有任何的怠慢,如風而行般快速行走在草甸裏。


    越是接近湖畔那數頂營帳,驪陵君的心情就越是震驚。


    草甸接近帳篷的數十丈區域內,草地不僅被清理得整齊無比,而且地麵上竟然全部灑滿了名貴的花朵,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幽香。


    營帳裏散發著明亮光焰的,也根本不是燈火,而是一顆顆的明珠。


    就連營帳的本身,用的都是某種白獸皮拚接而成,這種白獸皮連驪陵君都沒有見過,本身就散發著一種獨特的香氣。


    數名身穿宮裝的侍女在他接近這數頂營帳的時候走出,對他盈盈行了一禮,然後掀開一座營帳的簾子,讓他進入。


    驪陵君的呼吸徹底的停頓了。


    這幾頂營帳是連接在一起的,就像是組成了一個深深的院落。


    而營帳的內裏,富麗精美到了極點,不隻比他在長陵驪陵君府最精美的房間要強出太多,甚至可以說,比長陵所有的美宇都要精美。


    這種精美,在整個世間,隻可能出自大楚王朝的皇宮。


    這幾頂營帳中的一切,和大楚王朝皇宮裏的精美殿宇裏的一切,沒有任何的區別。


    在最中心的一頂營帳裏,一名僅憑身姿便令人難以呼吸的絕麗女子背對著他而立。


    絕麗女子的身前,不知道是一個人工開鑿還是自然形成的溫泉池子,在不斷的散發著迷離的白霧。


    驪陵君終於確定了他猜測的那個不可能的人變成了可能。


    他近乎惶恐的垂下了頭,微微猶豫了一下,道:“母後。”


    “離開埕城時,你還是個孩子…”


    一聲無比美妙動聽的聲音響起,絕麗女子帶著一絲感慨,緩緩的說道:“你接下來不需要急著趕往埕城,你需要做的,便是隨我一起去鹿山等著。”


    驪陵君呼吸一滯,他終於明白了這名和鄭袖一樣擁有無上權勢的女子為什麽會在這裏,他聲音微顫道:“父王禦駕也已然快到了麽?”


    絕麗女子依舊沒有轉身,隻是點了點頭,道:“時候差不多了…你來侍奉我入浴。”


    驪陵君的整個身體都抑製不住的震顫起來,大腦在此刻竟是一片空白。


    在接下來的一息之間,他開始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終於明白蘇秦是用了什麽方法,才讓他可以這麽順利的回到大楚。


    然而這樣的事情…蘇秦根本沒有告訴他知曉!


    他的口中變得無比幹澀,如同吞了無數沙石。


    絕麗女子等待著他,嬌柔的背影因為他的遲滯而緩緩冷硬起來。


    驪陵君心中充滿無數難言的情緒,然而他知道此時應該做什麽。


    “遵命。”他的心中開始充斥對蘇秦的濃烈殺意,但麵容卻是和平時一樣變得溫雅,他緩步上前,雙手落向絕麗女子的香肩。


    巫山開始慢慢籠罩在夜色裏,雲霧更加繚繞。


    營帳的溫泉池裏,水聲如有人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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