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酒鋪門口等著的,正是昨日裏的那名灰衫劍客。


    看到走出鋪門的丁寧,這名灰衫劍客沒有說任何的話語,隻是頷首為禮,等著丁寧上車之後,便開始沉默的趕路。


    坐在車廂裏的丁寧微微一笑,王太虛能夠在長陵屹立不倒這麽多年,絕對不是偶然,就如這個車夫的選擇,就很符合丁寧的喜好。


    馬車沿著平直的道路,緩緩朝著城外的白羊峽駛去,那裏是白羊洞的所在。


    在大秦王朝的元武初年,修行之地大多距離長陵不算近,這些零散座落於長陵之外的各個修行宗門以及一些門閥貴族的領地,就自然構成了除了大秦王朝的軍隊之外的一個個堡壘。


    隨著長陵規模的日益擴大,現在倒是大半的宗門已經直接位於長陵之內,雖然這些宗門依舊擁有特權,然而大秦皇朝對於這些宗門的掌控力卻是無形之中變強,在很多曆史甚至比現在的大秦王朝還要悠久的修行宗門看來,唯一的好處便是更便利的獲得一些修行的資源,以及增添了一些向別的宗門學習的機會。


    車過柳林河,車廂裏的丁寧聽到了很多驚呼聲和很多哭聲。


    他沒有打開車簾,因為他知道有那些聲音,肯定是因為那條河裏麵漂浮著很多的屍體。


    昨夜對於長陵的大多數居民而言沒有什麽不同,如果丁寧不是親身經曆,也肯定不會知道長陵市井江湖的勢力在一夜之間有著重大的改變。


    柳林河的水隻用於一些農田的灌溉,所以經常是江湖人物用於拋屍的所在。


    昨夜裏死在紅韻樓的錦林唐的隻有唐缺和唐蒙塵兩人,但是丁寧很清楚,在漫長的黑夜裏,會有更多錦林唐的人死去,現在他們的遺體,就應該在這條河裏漂浮著。


    ……


    長陵的地勢,是由東南向西北呈階梯狀分布,城南是渭河、涇河的支流縱橫交錯,其中都是平原,偶爾有幾個不足百米的小山頭。


    長陵的中部,則是地勢略高的土嶺地帶,其中有許多區域都是更古老的河床幹涸後留下的窪地。


    長陵的北部,則都是高原和丘陵地帶,大小共十三條山嶺,最高的是石門山和靈虛山,最低矮的是北將山和攔馬山。


    白羊洞所在的白羊峽,就在北將山中。


    沿著漸漸爬高的山路,經過了半日的顛簸,丁寧所在的這輛馬車,終於進入了白羊峽。


    因為整個山嶺的地勢都不算高,所以這條峽穀自然不會深到哪裏去,然而不知道什麽原因,峽穀裏麵卻始終鎖著水汽,始終有數朵白雲覆蓋著峽穀的大多數地方,白雲飄動中,偶爾有大片的殿宇顯露出來,便分外顯得有靈韻仙氣。


    看著這個修行之地,趕車的灰衫劍客眼裏終於顯露出了一些羨慕的神色。


    雖然白羊洞在整個大秦王朝而言,隻能算得上是一個二流的修行宗門,而且即將迎來最灰暗的結局,並入就隔著一座山頭的青藤劍院,然而即便如此,這樣的修行之地,依舊不是他這樣人所能進的。


    他開始有些擔心。


    為身後車廂裏的那名梧桐落少年擔心。


    並非是擔心他能否進這宗門,而是擔心他在進入這個宗門之後的處境。


    白羊峽口沒有任何的山門牌樓,唯有一塊白色的石碑。


    石碑上簡簡單單的刻著四個字,禦賜禁地。


    前兩個字代表大秦王朝對於宗門的功績的獎賞,後兩個字代表著宗門的特權。


    正值晌午,本該是正常人用餐的時間,在這塊代表山門入口處的石碑附近,按理白羊洞也不可能放上很多接引入宗的人員,然而當馬車在距離石碑不遠處的山道上停下,灰衫劍客卻是不由得瞳孔微縮。


    石碑後方,傾斜往下的山道上,竟然安靜的站立著數十名年輕的學生。


    這些身穿麻布袍,袖口上有白羊標記的學生們,包裹在一種詭異的氣氛裏,沉默的看著這輛停下來的馬車。


    “大約不是特意來歡迎我進入白羊洞的。”


    一聲壓低了的聲音在灰衫劍客的身後響起。


    灰衫劍客微微一怔,眼睛的餘光裏,隻見丁寧已經平靜的下了馬車,然後朝著石碑走去。


    他的平靜前行,卻像是一顆投入池塘的石子,瞬間激起了一層漣漪。


    一名看上去至少要比丁寧的年紀大上五六歲的學生麵容有些為難的迎上前來,迎上丁寧。


    他停下來的時候,位置站得很巧妙,就和石碑齊平。


    這樣一來,站在他對麵的丁寧便沒有能夠真正的踏過山門。


    他卻是對著丁寧微微欠身,清聲說道:“再下葉名,奉洞主之命前來迎你進山門。”


    丁寧微微一笑,回禮道:“如此便有勞了。”


    便在這時,後方的山道上那些包裹在詭異氣氛裏的數十名學生中,卻是傳出了一聲憤怒的冷笑聲:“什麽時候,我們白羊洞是什麽人都能進,什麽人想進就進的了?”


    葉名的眉頭微跳,臉上的神情卻是沒有多少改變。


    他原本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其實若不是命令難違,否則他也不會站在這裏,也會是後麵道上的學生中的一員。


    丁寧抬頭看了一眼,他看到憤怒出聲的是一名年紀和他相仿的少年,頭發削得很短,身材瘦削,但是站得很直,腰間有著一柄兩尺來長的短劍,劍柄是一種有波浪紋的深黃色老木,上麵還雕刻著細細的符文。


    隻是他的目光並沒有在這名少年的身上停留許久。


    他隻是平靜的看著葉名,也沒有說什麽話。


    因為他知道這件事自然會有人解決,自己說什麽根本沒有意義。


    葉名卻是沒有想到丁寧如此平靜,他的眉頭一蹙,隻覺得手裏莫名的多了一個燙手山芋,一時間,卻是不知道自己該作何處理。


    ……


    白羊峽裏有白雲。


    其中一朵白雲的下方,有一座孤零零的道觀。


    道觀的平台上,可以清晰的看到此刻山門前發生的事情。


    平台上,站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便是昨夜一劍改變了錦林唐和兩層樓的命運的白發老者,杜青角。


    他的名字曾經出現在皇後的口中,他在白羊洞的身份,是白羊洞洞主的師兄。


    “師兄,昨夜的事情,包括今天的這件事情,你太過衝動了。”


    此刻,他身旁一名老人道士裝扮,麵如白玉,身上的白色錦袍上鑲著黃邊,佩戴著象征著白羊洞洞主身份的白玉小劍,自然便是白羊洞的洞主薛忘虛。


    “你也明白,正是因為皇後對於我們有所不滿,所以才導致此變,你在昨夜出手,又死了那麽多人,我擔心又會被她找到一些對付你的借口。”


    看著身邊的師兄一時不言語,薛忘虛更是忍不住擔憂的歎了口氣。


    “正是因為是皇後,所以我昨夜才出手。”白發蒼蒼的杜青角聽到他的歎氣聲,才轉過頭來,微微一笑,說道。


    薛忘虛更愁:“師兄何必置氣。”


    “哪裏是置氣。”杜青角搖了搖頭:“師弟你的修為和見識都在我之上,不重虛名的心性也在我之上,但是對於皇後的了解,你不如我。”


    薛忘虛一怔。


    杜青角淡然道:“皇後雖然行事果決狠辣,但卻是比兩相做事還有分寸,還要謹慎小心,既然聖上都已經下了旨意,她便不會再讓我的歸老有任何意外發生。她和聖上之間必須親密無間,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這樣她和聖上才會最為強大,我們大秦王朝才會最強。再者我雖然是一把老骨頭,但好歹這些年在長陵還有些朋友。收了白羊洞不要緊,若是連我的歸老都出現些意外,那大家總會有些想法。”


    “隻是兩層樓的一些好處和舊情,我不至於在昨夜替他們出頭。是因為我知道錦林唐原本和皇後的家裏人有些關係,所以才故意為之。她不讓我痛快,我在離開長陵之時,便也不讓她太過痛快。”


    薛忘虛一陣無言。


    這還不是置氣?


    “各退一步,海闊天空。我既然已經什麽都不說,安心歸老,她便也會退一步。”杜青角淡淡的又補了一句。


    薛忘虛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


    白羊洞最高的這座道觀前,白羊洞資曆最老的這兩人的談話很融洽,隻是互相為各自的前路有些擔憂,然而白羊洞山門前,卻是依舊陷入僵局。


    葉名的麵容越來越僵硬,他終於後退了半步,不情願的出聲道:“這是洞主之命…”


    “我不相信這是洞主的命令。”


    然而他的話語直接就被那名出頭的少年打斷,他稚嫩的麵容上全部都是霜意,“這根本就是不符合規矩的事情,沒有參加入門試煉便直接讓他進門,這不隻是對我們的不公,而且還是對數百年來,所有在這道山門前被淘汰的所有人的不公。我不相信我們英明的洞主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葉名無言苦笑,看來一時隻能耗在這裏。


    難道要去向洞主要證據不成?


    “大師兄,大師兄來了!”


    就在此時,山道上卻是水聲沸騰般,響起了一片喧嘩。


    葉名驟然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隻見薄薄山霧裏,一名身材頎長的年輕人的身影顯現出來。


    這是一名英俊而器宇不凡的年輕人,清秀的麵容之間有著一般年輕人沒有的英氣,隻是此刻,他的麵容上也有著濃濃的憂思。


    看著所有聚集在這裏的學生,他不悅的輕聲道:“不要鬧了,都回去吧。”


    山道間驟然一靜。


    “回去什麽!”


    那名出頭的稚嫩少年的麵孔都一片赤紅,大聲道:“大師兄,難道你覺得這公平麽!”


    “公平?”


    平日裏深得這些師弟師妹愛戴的大師兄張儀,此刻卻是搖了搖頭,柔聲說道,“世上哪裏有什麽絕對的公平,若有真正的公平,我們白羊洞就不會被迫歸入青藤劍院了。”


    “大師兄!”


    周圍這些年輕學生完全沒有想到張儀會這麽說,一時許多人一聲悲鳴,眼睛裏甚至閃爍起淚光。


    那名出頭的稚嫩少年的眼睛都紅了,厲聲道:“大師兄,別人不給公平,難道我們就不爭麽?如果我們自己都不在乎,白羊洞就真的完了。”


    “沈白師弟,你說的我都明白。”張儀依舊柔聲說道:“可是你們不能懷疑洞主的決定,你們應該知道洞主無論做什麽事都有他的理由,我聽說過寧折不彎,但我也聽說過識時務者為俊傑。”


    張儀的聲音很柔和,就如同春風,帶著一種讓人溫暖的氣息。


    丁寧本來隻是平靜的望著峽裏的白雲,像個完全不關自己事的純粹看客,然而張儀的氣度和話語,倒是讓他有些意外。


    他開始好奇的重新打量起這個白羊洞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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