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老盧的住處,是一處茅草屋,雖算不上四處漏風,但也是寒酸無比。


    在中土神州,俠義之士很多,俠義之事自然也就不會少。瞎子老盧當年身為方圓百裏有名的年輕大俠,不知道有多少俊俏秀麗的姑娘想要嫁給他,作妻作妾都可以。而他年輕時候也是風流倜儻,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身為俠義之士,在做俠義之事的時候就會有風險,成了,在江湖上揚名;不成了,就是殘廢甚至身死道消的結局。盡管如此,仍是阻擋不了許多年輕大俠的路見不平一聲吼,瞎子老盧年輕時候更是重俠義重過美人美酒,因此在方圓千裏的江湖上都算是有些名氣。


    不過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就看濕鞋了會不會運氣不好直接滑到河裏麵淹死。所幸的是瞎子老盧終究是做過很多善事,幫過很多弱小,老天或許睜開了一下眼睛,讓他沒有直接被淹死,隻淹了個半死。


    那一次他在一座鎮子上,竟然看到光天化日下有人直接強搶一個民家少女,他二話不說就拔劍出鞘,誰知道這次碰到鐵板了,對麵是某個大王朝的某位黃紫公卿的嫡係後輩,身邊有幾個中三品的江湖高手,直接便把瞎子老盧的眼睛戳瞎,然後把他的丹田一腳踢爛。


    那時候,他才是而立之年的年紀。江湖修士丹田破碎了,九品境界的神仙都救不了。瞎子老盧也知道這一點,就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的家鄉,在所有人的指指點點下,過活了幾十年,如今已經年過花甲。


    這後半生三十年生火所花的銀子,一半是靠他自己給故鄉小鎮上的富家人喂馬,一半是靠著昔日朋友的接濟,剛開始還有不少曾經仰慕他的人幫助他,拜訪他,安慰他。後來漸漸就人影稀疏、人走茶涼了,那些“紅顏知己”更是在他倒下後,一次都沒來看過他。不過瞎子老盧也不在意,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照樣是一個月來個一兩次的小酒小肉,他覺得有滋味得很!


    這麽多年的生活洗禮,讓他再也沒有了昔日的意氣風發和傲慢之情,收起了浮躁與心中不平,拋棄了當年憤恨不甘,取而代之的是對現實的滿足和對平淡的適應。


    不然還能如何?他偶爾也會從夢中驚起,然後醒過來,於黑暗中自嘲一笑:“自己不過是一個瞎子和廢人罷了,還做個屁的大俠夢呀!”


    這一天,小鎮上來了兩個外鄉人,在意外了解了瞎子老盧的遭遇後,便買了些酒肉前來拜訪他。


    一位布衣中年男子,一位青衣年輕人,兩人自稱是耶律姓氏的別國人氏。


    布衣中年男子微微落後青衣年輕人半步,一邊走一邊問:“西亭,這個老人是某位故人或是長輩嗎?”


    年輕人搖了搖頭道:“不是。是一個前輩江湖中人。”


    耶律忠天聞言微微訝異道“難不成是位隱世的江湖高人?”


    在他看來,能被堂堂西極帝國皇子稱為前輩的肯定是和他師父,也就是那位西極佛門當代佛主一個級別的。


    “不是。之前並不認識,這是第一次見這位前輩。而且不是什麽隱士高人。”耶律西亭搖了搖頭,道:“我隻是把他當做一位江湖前輩,而不是什麽高人。有時候,修為高不一定能成為前輩,而有時候修為低,卻也不耽誤成為前輩。”


    耶律西亭見耶律忠天還有點不解,就繼續說道:“忠天哥,這一路東行,我們也見過不少行俠仗義之人了,但見的更多的是那些蠅營狗苟的江湖之人。在西極之地,都是行俠仗義的人少,惹是生非的人多。自從進了中土神州後,在我看來,行俠仗義的人變得多了,而那些惹是生非的人雖然也不少,但因為有那些無愧自己本心的俠士製約,所以這裏的江湖俠義更重,蠅營狗苟卻是不多。”


    “可我們又怎麽能因為一件事就判定此人是好人或者是壞人呢?”耶律忠天微微皺眉,繼續說道:“我如今也是不惑之年了,雖然不精通人心算計,但也遇到過不少精於人心算計之輩,但這其中,有不少都是好事多做,壞事也不少做。若是說他們是好人,不妥。說他們是壞人,也是太片麵了。”


    “好人也犯錯誤,壞人也做好事。這本身就是矛盾的,既然好人犯錯了,造成嚴重後果後還能是好人嗎?那壞人若是有一天突然醒悟,放下屠刀了,還能再被稱為壞人嗎?若是放在那個人整體來說就是‘既是好人亦是壞人’,這顯然是說不通的,那不妨不從他做的某件事來說,這件事做的對不對,好不好,對的話對在哪裏,好的話又好在哪裏,若是能說出來個根本,那這件事就是真的好。我看人、評判人從來不會說他這個人怎麽樣,隻會說這件事做的如何如何,對於別人來說做的好不好,對於他自己來說又值不值。因為有是有做好事不代表就是值得,損害個人去成全別人,往往都是不對的,但也不能說是錯的,隻要他個人願意。但若是說損害別人來成全自己一個人的話,那就肯定是不對的。因為世間眾人的心和思想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下之分,可能地位會有不同,會有高賤之分,但地位高的,當真能無視地位低的人的想法了?若真能,那個人往往不論做什麽都會不顧別人,事事剝削別人,損害別人,那事事都是壞的。”


    耶律忠天第一次聽耶律西亭這麽長篇大論一口氣說這麽多,不管說的是對是錯,他心中都感到欣慰,因為這說明耶律西亭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和判斷是非的能力。


    他耶律忠天沒讀過幾本書,要非說讀過,那就是讀過修煉功法和耶律西亭送給他的那十幾本兵書了。所以他從來不會長篇大論的講道理,這一路都是耶律西亭在說,他在聽,不管聽得懂還是聽不懂,都會欣慰地笑著點頭連聲稱道。


    “儒家某位著名的心學家有這麽幾句句子:‘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重要的還是自己心中有善念,心如草木向陽生長才是為善的根本所在。”耶律西亭繼續說道:“有意的善意終究無法和無心的善意相比,所以本心最為重要,違背本心去做善事,自然是好事,但無法真正充實自己的內心。所以於我而言修心才是修道的基本啊!”


    “這……是西亭你自己悟出來的?”耶律忠天聽得瞠目結舌,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又有些耳熟。畢竟這位小皇子幾乎是被他看長大的,所以他知道這位小皇子可不是那種喜歡讀經書,用琴棋書畫來消磨時間的年輕人。


    “咳……自然不是了,這是百年前的那位大劍仙退隱前說過的一些話。被我死記硬背下來了……”耶律西亭有些臉紅,但是更多的是對那位大劍仙的崇拜。


    “那位實力無匹的大劍仙,傳聞不是因為殺孽過重而被儒釋道三教祖師圍殺了嗎?”耶律忠天想起了當年那位大劍仙突然消失時的傳聞,那時候他還未出生,是他父親還很年輕的時候聽聽說的。


    “怎麽可能?!那位大劍仙實力冠絕天下千年,在劍道一途上可謂是登峰造極,達到所能達到的極致,便是仙劍門的那位開山鼻祖,千年前不是號稱‘殺盡天下上三品’的大劍仙嗎?我想也不過爾爾。”耶律西亭臉色平靜地說道,隻是眼中卻充滿了向往與一股狂熱。正是這股對江湖的狂熱,讓他厭倦了廟堂算計,厭倦了皇宮內的皇子之爭。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爭過,不然就憑他那幾個名為親兄弟實則為死敵的貨色,還能在皇宮中天天蹦躂?


    “前麵就是那位老人的住所了,好像是一間茅屋。”耶律忠天讀書不怎麽樣,但卻畢竟是一位七品巔峰的武夫,所以視力極好,感知非常敏銳,遠遠地看到了那間雖然很小,但看起來卻很精致的茅草屋。


    一位老人正在一張自己編製的躺椅上躺著曬冬日浴,旁邊有一小壺便宜的綠酒,不時悠閑地舉起小酒壺,慢慢細酌一小口,然後咂咂嘴,臉上滿足無比。


    “請問可是盧前輩?”耶律西亭作楫問道。


    “是。請問公子是?”瞎子老盧雖然看不到,但是耳朵靈光的很,聽聲音判斷耶律西亭年輕的很。


    “盧前輩,晚輩是別國的江湖人,不務正業,遊曆天下。此次路過此地,聽聞盧前輩的事跡,便心生敬佩,前來拜訪一番。”耶律西亭帶著敬意地說道,這是他心悅誠服地敬意,因為他覺得這種俠士,值得。


    當年這個盧前輩,可不瞎。但明知對方強大,明知打不過,還是出手了。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不,是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


    “什麽前輩不前輩的,早就不是啦!多少年的事兒了,我自己都差不多要忘記了。很早以前,也有人來拜訪我,最近的一個應該是二十多年前了,那位老友後來家中出事,也就沒人來啦!”瞎子老盧笑著說道。


    “不!在我看來,路見不平,拔刀抽劍的皆是俠士,皆可被尊敬,皆是可敬之人。”耶律西亭一臉認真地說道,“哪怕有些隻有一品境界甚至是一些沒有修煉的江湖之人,隻要是俠士,我都會和他喝上幾壺酒,說一說江湖趣事,談一談人生道理,學習一下別的長處。最起碼,我在許多時候,會顧忌很多,還無法做到路見不平,就對著比自己強很多的人抽劍對敵,以命相博。”


    “路見不平就拔刀啥的,那啊,都是年輕的時候做的意氣之舉,哈哈哈,現在想起來真的是模糊無比了,記憶中的畫麵都消失的差不多啦!”瞎子老盧起身開門,讓兩人進屋坐下,開門的時候,那一雙腳,明顯因為年老而跛了許多,走路都是一搖一晃的。


    “盧前輩,不知您可曾有過後悔?”耶律忠天出自沙場,對於這種江湖俠士的行為還是有些不理解。


    “忠天哥,其實這就像你在沙場上浴血奮戰,為了那些袍澤而殺紅眼一般。”耶律西亭小聲說道。


    “這位漢子一看就是沙場中人,這位公子說的不錯,那個時候年輕,一時血氣上來,根本不會想那麽多,直接就是抽劍幫助弱小的我輩江湖中人了。”瞎子老盧說罷沉默片刻,聲音沙啞道“若是現在,我還是會那樣做,我不後悔,一點都不後悔,隻是有愧啊……我終究還是沒有救下當年那名女子……”


    “盧前輩,當年害你之人,如今何在?”耶律西亭望著老者愴然悲戚地神情,開口就詢問。


    “是別國的某位世子。過去事就不再提了,我這麽多年,除了沒有救下那位女子讓我難以釋懷外,其他的榮辱,都已經放下了。”瞎子老盧臉色恢複正常,平靜地笑著。


    “可是那鄰國府騅國當今的那位二字王?”耶律西亭在鎮子上打聽過,所以當年的情況他也了解了七七八八。


    “這位公子,莫要衝動。對麵是一國王爺,為了我這麽個老瞎子,不值得。”瞎子老盧笑了笑,道“公子能有這個心意,我先謝過了。我如今已經適應了平淡,公子的這種心性,我早就沒啦!公子有這種心性是非常難得非常好的,隻要不亂來,成為一個五品甚至六品的大修士肯定不是太難。要是為了我而把公子的前途給耽擱了,我死都不會瞑目的,因為我,當年就害死了她……”


    “老前輩有肝膽之心,我這個後輩,可不能辱沒了我們這一代的江湖啊!”耶律西亭摸了摸腰間的劍,想起了百年前的那一襲青衫仗劍。


    瞎子老盧聞言,已經瞎了的眼中有欣慰,有擔心,有勸誡。


    “偶遇惡人須思量,路見不平何相望?提劍直抒不平意,江湖兒郎為義亡!”耶律西亭的眼睛越來越明亮,一身劍意暴然增漲,修為更進一步。


    “好一個‘江湖兒郎為義亡’啊!”瞎子老盧有些激動地站起身來,“望”著眼前的年輕人,感覺仿佛是看到了年輕時自己意氣風發仰天大笑的畫麵,內心不再沉寂。


    “今天,且讓我耶律西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次!且不做那帝國皇子,不做那七品巔峰的劍修。隻做一次青衫仗劍的江湖劍客!”耶律西亭豪氣幹雲,揚起手中長劍,劍氣吹起他的長發。


    瞎子老盧沒有記住什麽帝國皇子,沒有聽到什麽七品巔峰,獨獨被那“江湖劍客”給刺激地眉發須張。耶律忠天看著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後輩,麵色亦是肅然。


    瞎子老盧和耶律忠天此時感到一股江湖俠義之氣籠罩心中,隻覺得快意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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