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鴻凡優和甄步本正愁眉苦臉地商議要不要派古風去乞討時,突然間,一連串脆的鑼聲在他們耳邊響起。距離他們不遠處的一棵大柳樹旁、一座破敗的土地廟前,稀稀拉拉地聚了不少人。


    “走,過去看看。”古風不甘寂寞的心再次開始“躁動”,他正苦思冥想怎麽避免被派出去要飯呢。


    “他一個瞎子看什麽?”眼見好湊熱鬧的甄步本和古風走了過去,鴻凡優看了一眼蘇素,一臉無奈地說。


    蘇素對她無奈地一攤手,也跟了過去。


    隻見一個剽悍的大漢擺好了家夥。把大煙袋往腰裏一塞,一腳勾起地上的竹節鋼鞭,掄了幾下,把場子打大一些。


    放下鋼鞭,沒向四圍作揖,叉著腰念了兩句:“咗(腳)踢天下好漢,拳打五路英雄!”大漢向四圍掃了一眼,“屋裏頭的忍(鄉親們),咱錢大同不是賣藝的;玩藝兒會幾套,西北路上走過鑣,會過綠林中的耍的好的(朋友)。現在閑著沒事,拉個場子陪諸位耍一哈(玩玩)。有愛練的盡管下來,錢大同以武耍起得朋友(會友),有賞臉的,我陪著。神槍顏君極是咱師傅;玩藝耿直得很(地道)!諸位,有想下來耍一哈的沒(有願下來的沒有)?”


    他看著,準知道沒人敢下來,他的話硬,可是那條鋼鞭更硬,足有幾十斤重。


    這自稱錢大同的大漢,大個子,一臉橫肉,瞪著一對大黑眼珠。漢子看著四圍,見大家不出聲,他脫了小褂,把煙袋丟到一邊,緊了緊深月白色的“腰裏硬”,把肚子殺進去。


    錢大同給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抄起大刀來:“諸位耍得好的(朋友),咱先耍趟瞧瞧。不白練,練完了,帶著的扔幾個;沒錢,給喊個好,助助威。這兒沒生意口。好,上眼!”


    “這不還是賣藝的?”古風撇撇嘴,小聲說。


    隻見錢大同將大刀扛上身子,因提起了氣力,他的一對眼珠幾乎要瞪出來,臉繃得更緊,胸脯高高鼓出。一跺腳,大刀橫起,如血的紅纓子在肩前擺動。削砍劈撥,蹲越閃轉,手起風生,忽忽直響。


    “這人真寶氣(顯擺)。”古風也學了幾句蜀語,也向蘇素三人寶氣了寶氣。


    “顏君極德(的)鏢局都已改成客棧了噻……”這時一個離古風不遠的老頭歎道。好在古風聽懂了這句話。


    “大夢沒法子不醒了噻。前麵立著人,炮口還熱著嘞。他們的長矛大弓的,都有什麽用噻;真要是修為有成還好,不然一炮轟死嘍。棗紅色多穗嘞鏢旗,綠鯊皮鞘嘞鋼刀,響著串鈴嘞口馬,江湖上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啷個今兒啥子喲。”另一邊一個年紀也不小的老頭回應道。古風對兩人的話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走鏢已沒得飯吃,十年前誰不曉得顏君極。現在不行了,他身上放了肉,鏢局改了客棧,自己在後小院占著三間北房,大槍立在牆角,院子裏還養了幾隻白鴿。隻是聽說在夜裏,他就關上門,熟習熟習他的‘九龍斷魂槍’。這條槍與這套槍,幾年的工夫,在秦東,給他闖出來“神槍顏君極”五個字,沒遇見過敵手。現在,這條槍與這套槍法不會再替他增光顯勝了;隻是摸摸這涼、滑、硬而發顫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難過些。”那老頭好像很了解這個顏君極,將自己曾聽過的閑言碎語加上自己的分析感慨,盡數說來。


    忽然大刀在錢大同右手心上旋轉,他彎身下去,四圍鴉雀無聲,隻有纓鈴輕叫。


    錢大同將大刀順過來,猛的一個“跺泥”,身子直挺,他身材高大,宛如黑塔似的。


    收了勢,錢大同掃了一眼四周,道:“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錢大同的眼神裏露出一絲期盼。


    隻見四周的觀眾稀稀地扔下幾個銅錢,他點點頭。


    “諸位!”他等著,等著,地上依舊是那幾個亮而削薄的圓形方孔銅錢,外層的人偷偷散去。


    他歎了口氣:“沒人懂!”他低聲地說,可是這像深夜裏的一聲尖嘯,傷感而驚人——大家全聽見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的大柳樹下,一個黃胡子老頭兒答了話。


    “啊?”錢大同好似沒聽明白。


    “我說:你——有——功——夫!”老頭子的語氣很不得人心。


    “我使的武藝有真傳授,啷個可是受過高人的指教。”錢大同朗聲說道,臉上全是自豪。


    “個仙人板板滴,這個顏君極的大夥計錢大同——在土地廟拉場子,也是為激顏君極:萬一有人不服氣而找上他,這顏君極難道還不露一兩手真的麽?啥麽個:顏師傅一拳就砸倒了個牛!顏師傅一咗(腳)把人踢到房上去,並沒使多大的勁!他們誰也沒見過這種事,但是說著說著,他們相信這是真的了。說啥子有年月,有地方,千真萬確,敢起誓!格老子滴放屁!”一開始發話的那老頭似是對錢大同有些不對付,在底下和別人咕咕噥噥的。


    放下大刀,錢大同隨著大家的頭往西北看。誰也沒看重這個老人:幹幹巴巴的,披著件藍色粗布大衫,臉上窩窩癟癟,眼睛陷進去很深,嘴上幾根細黃胡。


    錢大同一眼就看出這老頭修為不凡,腦門亮、眼睛亮——眼眶雖深,可眼珠黑得像兩口小井,深深的閃著黑光。


    錢大同不怕:他看得出這人有功夫,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自己可是顏君極手下的頭號大將。


    “這是個四階高手。”甄步本在古風耳邊低語,“這錢大同可不能寶氣了。”


    “你剋哪地嘞(你是哪裏人)?”周圍有個人問,看來這裏的人對外地人很謹慎。


    “大秦興州人。”老頭麵無表情,答道,“小地方。”


    “下來耍耍(玩玩),大叔!”錢大同說得很得體。


    老頭點點頭,就往裏走。這一走,四周的人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動;左腳往前邁,右腳隨著拉上來,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著,像是患過癱瘓病。蹭到場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點沒理會四圍怎樣笑他。


    “神槍顏君極的徒弟,你說的?好,讓你使槍吧;我呢?”老頭子非常的幹脆,像早就想動手的樣子。人們去而複返,全回來了,鄰場耍猴的無論怎麽敲鑼也不中用了。


    “三截棍進槍吧?”錢大同要看老頭說話如此硬氣,三截棍不是隨便誰就拿得起來的家夥。


    老頭子又點點頭,拾起家夥來。


    錢大同努著眼,抖著槍,臉上十分難看,額頭上已經有了冷汗,對方似乎不好對付。


    那老頭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兩個香火頭,隨著麵前的閃爍的槍尖轉。錢大同忽然覺得不舒服,那倆黑眼珠似乎要把槍尖吸進去!


    四外已圍得風雨不透,大家都覺出老頭子確實不凡。為躲開那對眼睛,錢大同耍了個槍花。


    老頭的黃胡子一動,道:“請!”


    錢大同一扣槍,向前躬步,槍尖直奔老頭子的喉頭而去,槍纓順勢打了一個紅旋。他沒有使用劍氣,這次隻是武技的切磋。


    老頭也明白了錢大同的意思,他的身子忽然活泛了。老頭將身微偏,讓過槍尖,三節棍前把一掛,後把便撩向錢大同的手。啪、啪,兩響,錢大同的槍離了手。場外的人紛紛叫了聲好。


    錢大同連臉帶胸口全紫了,抄起槍來;翻了一個花子,連槍帶人滾了過來,槍尖奔向了老人的中部。


    老頭的眼亮得發著黑光;腿輕輕一屈,三節棍下把掩襠,上把打著剛要抽回的槍杆;啪,槍又落在地上。


    場外又是一片彩聲。


    “同階位的話,一般人恐怕不是這老頭的對手。”甄步本歎道。


    這時錢大同的額頭上已經止不住流汗,他不再去拾槍,努著眼,臉色通紅,木在了那裏。


    他在鎮上擺攤賣藝有些年頭了,仗著九龍斷魂槍顏君極的威名,方圓幾十裏沒有敢挑他場子的。當然,得到過顏師父一招半式的他說本事還是有幾分的。可是相比於這老頭,錢大同還是太嫩了。


    隻見那老頭子扔下家夥,拾起大衫,還是拖拉著腿,可是這會兒走得快多了。大衫搭在臂上,他過來在錢大同肩膀上拍了一下,道:“還得練哪,夥計!”


    “別走!”錢大同擦著汗,“你行!咱姓錢的服了!可有一樣,你可敢會會顏師父?”


    “就是為會他才來的!”老頭子的幹巴臉上皺起點來,似乎是在笑,“走,收了吧,晚飯我請!”


    錢大同把兵器攏在一處,寄放在另一邊變戲法的那裏,陪著老頭子往廟外走。後麵跟著不少人,可錢大同此時正在氣頭上,所以都被他罵散了。


    “你老貴姓?”錢大同問。


    “姓孫。”老頭子的話與人一樣,都那麽幹巴,“興州墨家。”


    “久想會會顏君極了。”老頭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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