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是一個好借不好還的東西,所以人們一般都不太願意欠別人人情。借了錢,可以如數奉還,借了東西,可以完璧歸趙,可是欠了情,卻未必能夠同等相還,因為人情沒有大小,無法去衡量,而且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不是說欠你一個人情,然後還你一個人情那麽簡單,有時候甚至在你還不知不覺的時候,就已經欠下了一份人情,別人不要,不代表你可以不還。也有的時候,人情的背後往往隱藏著最慘痛的代價。


    一間茶館內,坐著幾桌零星的客人,一邊喝著茶,一邊有說有笑的談論著,天南地北,家長裏短,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放在桌上的茶壺已經不知道續了多少次水,可是好像肚子裏的話憋了很久,總是說不完。


    茶館的老板當然願意看到這樣的情況,要知道人如果話說的越多,就會越感覺到口渴,口渴了自然要喝茶,那他就有錢賺了,有時候客人無話可說的時候他甚至會主動湊過去,跟客人坐下來好好聊聊,拖得越久越好。


    可是總有一些人,來了之後隻是點一壺茶,然後一坐一上午,就好像這裏是他們家一樣,這樣的人是老板最討厭的。而現在,正好有一桌這樣的客人。


    在靠近門口的角落裏,有一桌客人,隻有一個人,一進來就點了一壺茶,別的什麽都沒要。眼看著已經一上午了,鄰桌的客人都換了好幾撥了,可是這人竟然連一壺茶都沒有喝完,隻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嘬,看的老板這個著急呀,恨不得衝過去趕緊結賬讓那個人離開,但是他不敢,因為那個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而且拿著一把漆黑如墨的刀。


    黑色的鬥篷,緊緊地罩在身上,帽簷壓得很低,好像生怕別人看到他的臉,搭在桌子上的左手裏一直緊緊地抓著一把刀,漆黑如墨的刀,他的胸前,還有一灘已經結痂的血跡,好像剛剛經曆了一場打鬥。


    別說老板了,換做是誰也不敢隨便過去打擾。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從巫山追到這裏的無心,而他找的,當然是從巫山中死裏逃生的雷震。


    無心低著頭,緩緩的抿著杯中已經冰涼的茶水,好像在思索著什麽,似乎已經忘記了杯中的茶水已涼。


    隻有他一個人,冷已經帶著“影子”的其他人在到達這個鎮子之前就分開了,畢竟帶著那麽些奇裝異服的人太過紮眼,難免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而且無心也不願意帶著他們明目張膽的招搖過市,“影子”本來就應該是隱藏在黑暗中的,順便也能讓他們暗中查一查雷震等人的蹤跡。


    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小鎮,是離巫山最近的一個鎮子,雖然略顯偏遠,可是該有的都有,客棧,酒樓,醫館,應有盡有。無心總覺得雷震很有可能就隱藏在這個小鎮之中,至少也不會離這個鎮子太遠。


    因為這裏有醫館,一個起死回生的人,怎麽可能沒有藥,沒有大夫。所以無心斷定,雷震不會跑的太遠,一定就在這附近。


    正當無心抬頭看向門外的街道的時候,突然睜大了眼睛,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因為他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雖然滿臉的汙垢,蓬頭露麵,但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這時,一個住著拐杖,一瘸一拐的人蹣跚著走到了茶館的門口,端著一隻碗朝著坐在櫃台後麵的茶館老板晃了晃,好像是在奢求著什麽。身上的衣服已經沒有一處是幹淨的,破破爛爛的,亂糟糟的頭發,髒兮兮的臉,一條沒了半截的腿,怎麽看都是一個飽經滄桑的乞丐。


    茶館老板看到這個人出現在門口,臉上頓時露出了嫌棄、厭惡的神情,急急忙忙的從櫃台後麵走了出來,邊擺著手邊不耐煩的說道:“走走走,趕緊走,別擋在我的門口。”走到離乞丐五步開外便停了下來,捏住了鼻子,一股惡臭熏的他一陣惡心。


    可是乞丐並沒有馬上離開,晃動著手裏的那隻破碗,用微弱的聲音說道:“老板,你行行好吧,我已經倆天沒吃沒喝了,可憐可憐我,賞我一點吃的喝的吧。”從他幹裂的嘴唇上可以看出來,他確實很久沒有進水了。


    “我們這什麽都沒有,去別家要去吧啊,趕緊走趕緊走,不要妨礙我做生意。”茶館老板不耐煩的擺著手,一臉嫌棄的說道。


    “給一點吧,哪怕給口水喝也行,求求你了。”乞丐哀求的說道,就差給茶館老板跪下了,好像已經把這間茶館當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茶館老板終於怒了,板著臉,大聲的衝著裏麵喊道:“小二!小二!你眼睛瞎了嗎?!趕緊把這個臭乞丐給我趕走,別讓他堵在門口!”雙手叉著腰,氣得直跺腳。


    這時,從後廚裏麵跑出來一個小二打扮的人,看了看渾身肮髒的乞丐,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過去,打算伸手趕走。


    “住手!”就在這時,突然從旁邊傳來一個聲音,喝止了小二的動作。說話的人,正是無心。


    茶館老板和小二同時看向了無心,一臉的疑惑,不知道無心要幹什麽。


    站在門口的乞丐也看向了無心,可是剛看了一眼,突然就像是見到鬼一樣,驚恐的睜大了雙眼,愣了一下,然後趕緊轉過了身,踉蹌著向門外走去,慌亂的樣子像是在逃避著什麽。


    “季公子!”無心看著已經轉過身想要離開的乞丐,大聲的喊道。


    聽到無心的這聲喊,乞丐身體震了一下,停下了腳步,把頭深深的低了下去,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他的茶錢我出了!”無心伸手從腰間掏出一錠銀子,一甩手扔向了茶館老板,冷冷的說道。他討厭茶館老板那一副唯利是圖的嘴臉,好像越是自以為是的人越喜歡跟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比較,因為那樣會顯得他們高高在上,但其實在別人的眼裏,他們也許還不如一個乞丐。


    看到劃出一道弧線飄向自己的銀子,茶館老板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忙不迭的伸出了雙手,接住了那錠足可以包下整間茶館大吃大喝三天三夜的銀子。


    可是沒等他掂一掂那錠銀子有幾斤幾兩,剛到手的銀子卻突然脫手飛了出去,飛向了櫃台,把櫃台砸出了一個坑之後掉在了地上。


    茶館老板看看劃開了一道口子的手掌,又看了看無心,敢怒不敢言,縮了縮脖子回到了櫃台後麵,再不敢多說一句,但好在他收到了足夠多的銀子。


    “季公子,請進來與在下一敘。”無心看著依舊背對著自己站在門外的乞丐,淡淡的說道。


    乞丐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轉過了身,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走進了茶館,走到了無心的麵前,帶著一絲苦笑,向無心施了一禮。


    無心指了指自己對麵的座位,示意乞丐坐下,然後看著愣在一旁的小二,淡淡的說道:“把你們店裏所有的茶點每樣上一份,再來一壺熱茶。”小二聽到無心的話,終於反應了過來,應了一聲,急忙向後廚跑了進去。


    “好久不見。”無心看著已經顫顫巍巍坐在自己對麵的乞丐,緩緩的說道,好像絲毫沒有介意乞丐肮髒的衣服和隔著老遠就能聞著的那股惡臭。


    乞丐點了點頭,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好久不見。”好像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往事,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神情有些複雜。


    這個看起來肮髒,但被無心稱之為季公子的人,正是當初無心在宣州城追查金絲鎧甲被盜一事時結識的,當時宣州城有名的少爺,季家公子哥,季如風。


    曾經還在暗中用馬車將無心送出了宣州城,躲過了紅羽的追殺。可是沒想到如今竟然變成了這副模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怎麽會變成這樣?”無心皺著眉頭,看著今非昔比的季如風,緩緩的問道。是什麽讓一個曾經如此風光的人變成現在這樣,即便是家道中落,也不至於落敗到如今這步田地。


    季如風臉上堆滿了苦笑,輕聲說道:“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提也罷,不過沒想到能在這窮鄉僻壤之地遇見少俠。”話說了一半便岔開了話題,好像並不願提起過去的事。


    無心看到季如風不願多說,也不再追問,點了點頭,緩緩的說道:“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季公子。”說著好像想起了什麽,於是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怎麽來到了這裏?令尊沒派人找你回去嗎?”


    無心的話音剛落,就看到季如風突然麵露痛苦之色,緊咬著牙關,眼眶中似有淚水在打轉。


    看到季如風這幅樣子,無心突然心裏一緊,覺得事情沒有想象的那麽簡單,於是不再避諱,再一次開口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是家中出了什麽變故嗎?”他能想到的第一個原因就是季家家道中落,家財散盡了,要不然季如風不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竟然當街行乞。


    季如風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咬著牙緩緩的說道:“當時你離開宣州城沒過幾天,他們就衝到了季家,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殺,季家上下七十二口,無一幸免,家父也不例外,要不是我跑得快,恐怕也早已經在那天死了。”說這說著,眼淚終於再也止不住,奪眶而出。他的那條腿,就是在那一天沒了的,是被人硬生生的砍掉的。


    無心聽了疾如風的話,表情僵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想到季家會突然遭此劫難。皺著眉頭說道:“所以你剛才才會故意躲著我,是他們知道了是你送我出城的吧?”


    季如風搖了搖頭,抽泣著說道:“少俠誤會了,我並沒有在躲你,我也沒後悔當初用馬車送你出城,也並沒有怪你,這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之所以不願意與你相認,是因為當初的季如風已經在那天死了,不願再與誰有任何瓜葛,況且如今的這副模樣,怎麽還有臉與故人相認。”


    又是紅羽,無心越聽心裏越覺得歉疚,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季家也不會遭此劫難,沒想到當初季如風的一絲善念卻為季家帶去了滅頂之災,想來想去多少都跟自己脫不了幹係。


    無心心中忍不住燃起了一絲怒火,對紅羽的仇恨又深了一分。雖然季如風不是自己的朋友,但卻終歸因為曾經幫助過自己而落得現在這樣的下場,無心總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來彌補。


    “無論如何都是因為我,如果沒有我,季家也不可能變成這樣,你去江城吧,去那找一個名叫慕容堂的地方,就說你是我的朋友,他們會照顧你的,不要再四處流浪,過這種乞討的生活了。”無心淡淡的說道,看著季如風現在的這幅樣子,總覺得自己虧欠他太多。


    季如風搖頭不語,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或許他心中有自己的想法,或許他並不想博取無心的同情,所以剛才才故意躲著無心。也許隻是覺得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就這樣一直四處流浪也是一種方式,他本來就已經失去了活著的希望。


    看季如風半天沒有回應,無心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擔心說的多了,季如風會以為自己是在可憐他。一個曾經有過輝煌的人,最怕的就是一落千丈之後從別人的眼中看到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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