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移星換鬥


    梁蕭蒙矓間隻覺四麵八方都在搖動,睜眼一瞧,自己躺在一輛馬車裏麵。柳鶯鶯的話還在耳邊,忽大忽小,每一個字都仿佛一把錐子,紮在他心上。


    呆了一會兒,梁蕭略微清醒,嘴裏酸澀,臉上也是涼冰冰的,伸手一抹,淚水順著鼻翼流進了口裏。忽聽有人怯怯地說:“你醒了麽?”梁蕭轉眼望去,阿雪坐在一側,背靠錦枕,輕咳了兩聲,緩聲說:“昨天你一口氣接不上來,要不是主人,可就糟啦。”她被雲殊傷了肺,說了這幾句話,又咳起來。


    梁蕭默不作聲,閉上雙眼。阿雪猜到他的心事,又想不出話兒寬解,隻得道:“你餓了麽?”拿出兩樣點心道,“這是鵝梨餅子,還有乳糕兒,又軟又甜,也不膩口。”見梁蕭仍不動彈,便道,“你不吃糕點,喝點兒水吧。”將水囊遞到梁蕭嘴邊,哪知梁蕭牙關緊閉,清水全都流在地上。


    阿雪慌忙伸袖去抹。忽聽一聲冷笑,阿淩探首進來,瞥了梁蕭一眼,麵露嫌惡,啐道:“窩囊廢。”又道,“阿雪,睡得舒坦麽?”阿雪含笑道:“還好,不勞姊姊掛念。”阿淩臉色一變,怒道:“好什麽?我趕車累得要死,你卻睡得快活。哼,還有天理麽?”阿雪見她一臉怨毒,不由慌道:“姊姊別惱,下回你受了傷,我也趕車載你。”


    阿淩更怒,罵道:“烏鴉嘴,誰受傷了?哼,我又不是你這種蠢貨!”阿雪大窘,忙換話頭:“阿淩姊姊,你瞧這人不吃不喝,怎麽好呢?”


    阿淩冷笑道:“餓死最好。這種窩囊廢留在世間,隻會礙人的眼。哼,換了是我,就該宰了姓雲的出氣,絕食又頂什麽用?”阿雪一怔,忽見梁蕭睜眼坐起,抓過食物,一口口吃了起來。阿雪見他變更心意,不由大大鬆了口氣。


    阿淩冷冷瞧著梁蕭,輕哼說:“你吃了又怎樣?好比一頭肥豬,憨吃傻長,一點兒也沒用。主人說了,你被人廢了武功,比之常人還要不如。要報仇?哼,下輩子還差不多。”她最愛瞧人傷心難過,見梁蕭麵露痛苦,大感快意,又笑,“說起來,也不知柳鶯鶯和雲殊一雙兩好,現今又在做什麽?”她欺梁蕭昏迷中不知真相,故意編些話兒叫他傷心。眼瞧梁蕭雙眼淚水直轉,心中更樂,存心還要捉弄,沒開口,便聽一個聲音懶懶地說:“阿淩,你磨蹭什麽?”


    阿淩慌道:“啊喲,我就來!”縮回頭去,揮鞭趕車。阿雪被雲殊一掌打昏,也不知後來怎樣,聽阿淩一說,瞧著梁蕭,心中也替他難過。卻見梁蕭怔了一會兒,低頭吃光兩塊乳糕兒,又閉眼躺了下來。


    行了半日停下,阿淩掀開簾子,冷笑道:“主人開恩,讓歇息啦!”瞅了梁蕭一眼,道,“窩囊廢,你下來麽?”梁蕭也覺氣悶,挑簾下車,卻見韓凝紫披著長發坐在溪邊。阿冰舀了一瓢溪水,恭謹捧到她手裏。梁蕭猜到韓凝紫的身份,也不作聲,在一塊青石前坐下。


    韓凝紫一邊喝水,一邊盯著梁蕭,忽道:“小子,你叫什麽名字?”梁蕭無心搭理。韓凝紫麵色微沉,阿冰已喝道:“臭小子,主人問你話呢!”梁蕭瞧她嬌嗔薄怒的樣子,想到柳鶯鶯,不由心頭一痛。阿冰見他呆呆望著自己,心中更惱,罵道:“賊眼兮兮的,要作死麽?”阿淩眼珠一轉,笑道:“冰姊姊你別費口舌啦,這窩囊廢是個啞巴。”阿冰詫道:“這話當真?”阿淩笑道:“哪還有假?”


    韓凝紫忽道:“阿淩,誰說他是啞巴?”阿淩一怔,說道:“他本就是啞巴啊,還用聽人說麽?”韓凝紫淡淡說:“當真?”阿淩瞧她神色,沒由來心頭打鼓,偷眼瞧著阿雪。韓凝紫曼聲道:“你看笨丫頭作什麽,她才不敢告發你呢……”阿淩麵如土色,“撲通”跪倒,顫聲說:“婢子知錯,還、還望主人從輕發落。”韓凝紫搖頭笑道:“你這欺上瞞下的伶俐,倒合我的脾胃,賞你也來不及,罰你做什麽?”


    阿淩心知她慣會正話反說,明說要賞,其實必罰,不覺淚流滿麵,不住磕頭。韓凝紫伸手將她攙扶起來,歎道:“好啦,我真不怪你,要怪隻怪阿雪那妮子。”她言辭溫和,阿淩仍是不住發抖,顫聲說:“主人都、都知道了?”韓凝紫道:“你說呢?”阿冰神色一變,跪倒說:“婢子在五龍嶺胡亂猜測主人心意,罪當萬死。”韓凝紫淡然說:“你來湊什麽趣?那也要萬死,你死幾百萬次也不夠。”她美目流轉,掃視三名小婢,人人冷汗淋漓,隻覺從裏到外,沒一樣瞞得過她。


    這當兒,道上來了三個農夫,一老二少,肩上擔子沉實,籮筐裏盛滿柑桔,大約是去集市上買賣。韓凝紫見那柑桔光鮮,便說:“阿冰,阿淩,你們去買幾個橘子來嚐嚐。”


    二人聞言心喜,深知這主子若讓人去買吃食,必然再無怪罪。當即歡天喜地迎上去,攔住三個農夫,七手八腳分吃了兩個柑子,隻覺十分甘美。阿淩揚手掠起秀發,笑道:“兩位小哥兒,柑桔怎麽個賣法?”她舉止談笑,媚態自生,兩個後生被她多瞧兩眼,便覺手足無措。倒是老農見多識廣,賠笑道:“回姐姐話。這裏三種柑桔,也有三種價錢。你們吃的溫柑是一個八文錢,另有綠桔一個四文錢,至於那擔匾桔,一文錢三個,最便宜。”阿淩討價還價,把溫柑說到七文,綠桔說到三文,這才下手揀選。


    阿雪心中忐忑,站立不安,見狀說:“主人,我、我去幫姊姊們抱桔子?”韓凝紫漫不經意地說:“阿雪啊!你打記事起,便跟著我吧!”阿雪點頭稱是。韓凝紫道:“那也怪了。過了十多年,你怎也不見長進?嗯,你知錯麽?”阿雪一怔,茫然搖頭。韓凝紫歎道:“笨丫頭,無可救藥。也罷,你好好聽著。這次出來,你做錯了三件事。頭一件是受阿淩那小賤人擺弄,合著夥來欺瞞我。”阿雪嚇得淚湧雙目,顫聲說:“我、我……”她不好將罪過推到阿淩身上,一時口齒含混,說不出話來。


    韓凝紫冷哼一聲,又道:“第二件,五龍嶺上,你大呼小叫,暴露形跡,若非我在一旁,你還有命麽?”阿雪麵色更白。韓凝紫道:“至於第三樁。那路‘傀儡牽機術’,平日練了多少次?卻被你亂了陣腳。哼,這下子明白了嗎?”阿雪三魂去了兩魂,糊裏糊塗,隻會點頭。


    韓凝紫說:“三罪並發,本來該死。但你捉到這小子,也算大功一件,略可抵消若幹罪過。我自來賞罰分明,且給你一個機會,瞧瞧你的運氣。”她自袖中取出幾貫銅錢,冷冷道,“這是一百文錢。你去買溫柑、綠桔、匾桔共一百枚,就以阿淩所說的價錢為準,必須不多不少,用完這一百錢。倘若餘下一文,或是少買一隻柑子,你就自斷一指。依此類推,十根手指砍完為止。”阿雪嚇得一哆嗦,哪敢接錢。韓凝紫道:“怎麽?”阿雪無奈,雙手捧過錢,顫聲說:“十、十個手指砍完了呢?”韓凝紫怒哼一聲,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手指砍完,便砍腦袋。”


    阿雪含淚站著,心中亂糟糟的,哪兒想得出百錢買百桔的法子。忽見阿冰、阿淩各抱一兜桔子,笑嘻嘻轉回來,還未走近,阿淩笑語先聞:“主人,這桔子出奇的好吃……”話未說完,忽覺氣氛不對,不覺心頭打鼓。韓凝紫雙手掰開一個桔子,冷冷道:“蠢丫頭,發什麽呆,還不去?”阿雪沒法子,隻得抹了淚,恍恍惚惚,向那三個農夫走去。其餘二婢猜到緣由,心知韓凝紫意在殺雞儆猴,對望一眼,哪敢吱聲。


    阿雪魂不守舍,腳下一絆,踢中梁蕭足踝。她重傷未愈,向前撲倒,鼻子撞中一塊大卵石,鮮血長流。阿雪既悲且痛,又不敢大放悲聲,隻得含淚啜泣。韓凝紫見她久不起身,焦躁起來,冷聲道:“笨丫頭,如果一個桔子都買不來,便不用來見我了!”


    阿雪一驚,眼見三個農夫挑上擔子要走,慌忙掙起,豈料內腑作痛,怎也爬不起來。回頭望去,阿冰、阿淩均是漠然,全無援手之意,她隻覺五內俱冷,一顆心便似掉進冰窟,恨不得就此死了。


    悲苦欲絕的當兒,側裏伸過一隻手來,攢袖給她抹去眼淚。阿雪心頭一暖,癡癡望著梁蕭。阿淩見狀,微有醋意,冷笑道:“歪鍋配扁灶,一套配一套。窩囊廢與蠢丫頭,倒也相襯。”阿雪聽得紅透耳根。梁蕭卻默不作聲,左袖給阿雪拭淚,右手運指如飛,背著眾人,在泥地上刷刷寫道:“六溫,十綠,八十四匾。”一待阿雪瞧完,立刻抹去。阿雪迷惑之際,梁蕭將她扶起,手指遠處。阿雪舉目望去,三個農夫已挑擔走了一程,頓時慌道:“老伯伯,大哥哥,我、我要買桔子。”


    三個農夫詫然回頭。阿雪此時性命交關,顧不得梁蕭寫的真假,脫口而出:“我要溫柑六個,綠桔十個,匾桔八十四個。”這話一出,韓凝紫“嗖”地站起身來。老農夫掐指一算,笑道:“這位姐姐買得巧,一百個桔子,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文。”阿雪驚喜交集,趕上前去,將錢塞給老農夫。一個後生見她行動不便,勻出一個竹筐,裝好百枚柑桔,遞到她手裏。


    阿雪一迭聲道謝。眾農夫見她歡喜得不近情理,都覺十分驚訝。阿雪抱了桔子,喜滋滋回到韓凝紫身前。韓凝紫卻不看筐內,隻盯著她打量。阿雪被她瞧得心慌,哆嗦道:“主人,買錯了嗎?”


    韓凝紫冷道:“錯倒沒錯,你怎算出來的?”阿雪偷瞧了梁蕭一眼,雙頰緋紅。韓凝紫一抬腳,踹翻竹筐,厲聲道:“笨丫頭,誰教你算的?”眼裏寒光突出,有如鋒利刀劍。


    阿雪不由倒退兩步,不知為何,心裏卻不似先時慌張害怕,暗暗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說出梁蕭。韓凝紫見她非但不答,眉間隱然透出倔強,心中益發惱怒,抿嘴瞪眼,緩緩抬起掌來,瑩潤潤的右掌之上,竟然凝了一層白霜。


    阿冰、阿淩見她抬掌,皆有懼色。阿雪雖然害怕,始終咬著牙關,不出一聲。韓凝紫瞧她半晌,點頭說:“笨丫頭,你有膽。”手掌疾起疾落,還未拍下,忽聽梁蕭叫道:“且慢!”


    韓凝紫掌勢一凝,轉眼道:“你有話說?”阿雪大驚失色,衝著梁蕭連連搖頭。梁蕭隻作不見,一拍衣衫,站起身來:“桔子是我教她買的,要打要殺,衝著我來。”韓凝紫目光閃動,淡淡地說:“想逞英雄?好啊,你說說,你又怎麽算出來的?說不出來,別怪我手狠。”


    梁蕭屈下一膝,以石子為算籌,說道:“以三因為三百文,內減共數一百枚,餘二百枚為實。三因溫柑價,得二十一,內減一,餘二十分……”他不急不徐,一步步解來,阿雪瞧得滿心糊塗,阿淩卻心中驚怒:“臭小子會說話,笨丫頭膽敢騙我?”狠狠瞪視阿雪,恨不得用這目光剜下她一塊肉來。


    梁蕭將題解罷,拋開石子:“因題有三元,此法名為‘三分身術’。另有數種解法,繁雜難言,不說也罷。”他手腕一痛,已被韓凝紫扣住。抬眼一瞧,麵具後厲芒閃動,森然說:“小子,你是天機宮的人?”梁蕭吃痛,高叫:“你兒子才是天機宮的人!”韓凝紫眼中凶光更盛,聲音拔高,變得又尖又細:“還不承認?除了天機宮的數家,誰能解出這道難題?”


    梁蕭雙眉一皺,淡淡說:“這也算難題?難題太多了吧?”韓凝紫死死盯著梁蕭,梁蕭對“天機十算”耿耿於懷,不肯自認出身天機宮,是以神色始終坦然。韓凝紫瞧不出破綻,眼中怒意漸消,代之以幾分茫然,忽地放開梁蕭,冷冷說:“想來天機宮自命清流,也教不出你這等潑皮小子。”


    三名農夫眼看再無生意,二度擔起擔子。不料韓凝紫忽地俯身,拾起三枚石子,揮手擲出。“嗤嗤嗤”三聲悶響,三名農夫似被打了一拳,紛紛撲倒,**混著血水流出,柑桔骨碌碌滾落一地。韓凝紫一拍手,漫不經意地說:“任這三人走脫,豈不泄露了我的行蹤。”梁蕭心中驚怒:“這女人喜怒生殺全無征兆,真是一個瘋子。”阿雪想到全因自己出言挽留,才給三人惹來這場災禍,心中歉疚無比,掉頭默默流淚。


    韓凝紫走了兩步,回首懶聲說:“阿淩,你好生看顧這小子,若有半點閃失,仔細你的皮。”她說的是狠毒事兒,語氣卻柔媚動聽。阿淩麵色發白,一迭聲答應。梁蕭心中驚訝:“黃臉婆怎麽轉了性兒?無事獻殷勤,我須得加倍小心。”


    阿淩轉了一副笑臉,將梁蕭扶上車,還給了個錦枕,傍阿雪坐下。阿雪側眼望他,久久也不說一句話。梁蕭被她瞧得不自在,忍不住道:“看什麽?”阿雪麵湧紅潮,低聲說:“多謝啦!”梁蕭冷冷道:“沒什麽好謝的。”他心情無比低落,適才與韓凝紫鬥智,全因一時義憤,事情一過,又覺興致索然。阿雪見他冷淡,滿嘴的感激話再也說不出來,也隻好悶悶睡倒,心潮起伏不定。偷眼一看梁蕭,見他閉著兩眼,淚水順著麵頰滑落,在木板上漬出斑斑濕痕。阿雪隻覺胸中隱隱作痛,不由恨起柳鶯鶯來。


    停停走走,馬車又行半日,忽地停住。阿雪怪道:“阿淩姊姊,到家了麽?”阿淩壓低嗓子道:“笨丫頭噤聲,元人來了。”話音未落,寒鴉驚飛,撲棱棱作響,接著便聽轟隆隆的馬蹄聲自遠而近,地皮也似隨之起伏。


    阿雪俏臉發白,眼裏露出懼色。梁蕭瞧她一眼,握住她溫軟小手,隻覺她手心溫熱,滿是汗水,便說:“不用怕,有我!”阿雪見他神態從容,忘了他內力盡失,紅著臉點了點頭。梁蕭凝神聽去,隻聽馬蹄聲中,夾著蒙古語的吼叫。雖然人喧馬嘶,卻雜而不亂,仿佛一陣疾風,倏忽去得遠了。


    又過片刻,韓凝紫吐了口氣道:“這兒是襄樊地界,兩軍追亡逐北、兵馬往來甚多,大夥兒還是多加小心,一頭撞上,徒惹麻煩。”


    梁蕭放開阿雪的手,馬車再度啟動,時上時下,行了許久才停住。梁蕭心想:“莫非又遇上大軍?”忽見簾子掀開,阿淩探首笑道:“到家了。”


    梁蕭躬身下車,前方蒼山黛色,懷抱一所庭院,綠竹含煙,畫閣滴翠。卻聽阿雪在耳邊低聲說:“這是殘紅小築。”


    說話間,一名年輕道士行出院門,腳不沾地般來到車前。他麵如冠玉,眉間一顆米粒大小的黑痣,麵上一團和氣,向韓凝紫拱手道:“羽靈見過主人。”韓凝紫冷道:“有事麽?”羽靈笑道:“隴西九寨的首領俱在廳內,前來交割例錢稅糧。”說罷與阿冰對視一眼,便又轉過頭去,向其他二婢招呼,言辭謙謹,麵麵俱圓。


    韓凝紫道:“羽靈,我有要事,懶得與那些粗人嘮叨。你和阿冰自去打理,須記得,少錢少米,五百貫以上砍手,一千貫以上砍頭,勿要亂了規矩。”羽靈笑道:“小人知道了。”韓凝紫轉過頭來,瞧了阿雪一眼,麵露嫌憎之色,道:“阿淩,你帶笨丫頭去歇息,不要再找她的麻煩。”


    阿淩惱恨阿雪欺瞞自己,本意好好折辱她一番,聽韓凝紫一說,忙賠笑道:“我待阿雪親妹子一般,愛她疼她還來不及呢?”阿雪聽她一說,頗有幾分感動。韓凝紫更覺厭惡,轉向梁蕭說:“小子你隨我來!”


    梁蕭躊躇不前,卻被阿冰狠推一掌,摔倒在地。這才悟及自身內力已失,隻得爬起來隨在韓凝紫身後。


    二人入了莊園,抄斜路望後山走去,轉過數道回廊,前方現出一片竹林。韓凝紫似嫌梁蕭步子太慢,轉身將他拉住,快步走入林中。


    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盤,梁蕭隻覺綠篁因風,龍吟細細,劍葉蔽空,四下裏漫著如水涼意。如此走了二十餘步,忽見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張口皺眉。他頗感眼熟,轉念間悟到,這尊石像自己曾在“兩儀幻塵陣”裏見過,乃是“將相境”中的“吳起吮瘡”。驚疑中再走十來步,又見一尊石像,拈須負手,卻是“聖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卻見一尊“劍及履及”,石像倒持寶劍,赤了一足,似在全力狂奔,正是春秋霸主楚莊王的故事。


    每走十來步,就見一尊石像,梁蕭越瞧越驚。細察之餘,發覺這些石像與天機宮的石像形似,細微處卻不相同,便似塑像者倉促瞧過一遍天機石像,再憑記憶模糊刻出,方位也很雜亂,不合“兩儀幻塵陣”的陣勢。


    梁蕭一路瞧去,漸漸發覺,石像依南鬥之位結成十字,將竹林分成四片,東為少陰、南為少陽,西為太陰、北為太陽,卻是一座“南鬥四象陣”。梁蕭暗自留心,一麵行走,一麵默記竹陣方位。


    行了二裏許,到了竹林盡頭,隻見一座石洞,洞門緊閉,形若滿月。門楣上刻有“天圓地方”四字,娟秀嫵媚,出於女子手筆,門邊雙龍蟠著一個鐵八卦,也是一隻八卦鎖。


    韓凝紫轉動八卦鎖,打開石門,門裏一間鬥室,四壁擺滿圖書,倚牆處有張石床,床邊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盤。梁蕭瞧得一驚,敢情沙盤上畫滿勾股方圓、商方實法,均是算題符號。


    韓凝紫攜梁蕭入門,反手掩上石門,一片清光瀉落,室內情形曆曆在目。梁蕭抬眼望去,洞頂光圓如鏡,上麵嵌滿明珠,大如鴿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岩壁上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輝映壁,照得滿室通明。


    韓凝紫在石床上盤膝坐定,懶懶地說:“小子,我姓韓,名凝紫,你叫什麽?”梁蕭心灰意冷,傲氣盡消,隨口說了姓名。韓凝紫點頭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會算題麽?”梁蕭道:“略略解得些兒。”韓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著沙盤上的算題道,“你解得出來麽?”


    梁蕭斜眼瞧去,沙盤上寫道:“假令有圓城一座,不知周徑,四門大開,縱橫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為乾地,甲乙二人立於此,乙東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該塔,正居城徑之半。問城徑幾何?”下有勾股圖形。


    韓凝紫咯咯咯笑道:“你解出這題,我叫你活命,解不出來,哼,那也不用說了。”口氣中滿是得意,梁蕭一挑眉,歎道:“弦上容圓?有什麽了不起?”隨手便解,“以勾股相乘倍之,為實。以勾股之和為法,前後相除,商為二百四十。城徑便是二百四十步。”


    這道算題韓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門徑,哪知梁蕭頃刻作答,算路精妙,匪夷所思。韓凝紫盯著算式,沉吟半晌,才說:“怎麽這樣容易?”梁蕭道:“考圓之術(按:相當於中國古代的幾何學),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難以入門,知道方式,倒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圓,另有八題,分別為:勾股容圓、勾上容圓、股上容圓、勾股上容圓、勾外容圓、股外容圓、弦外容圓、勾外容半圓、股外容半圓,統稱為‘洞淵九容’。”他揮灑自如,寫出九容方式。韓凝紫瞧他專注神色,心頭沒來由一痛,暗想:“少年算題的模樣,與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梁蕭寫完方式,抬頭瞧去,韓凝紫脈脈注視自己,眼裏透出一股癡狂,不由心子一跳,問道:“你有疑難?”韓凝紫身子一顫,遲疑半晌,歎道:“你……當真不是天機宮的人?”梁蕭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韓凝紫雙手擺弄算籌,怔怔坐了許久,長歎一口氣,才依梁蕭的法子,在沙盤上演算。但隻算了兩行,忽地淚湧雙目,一點點滴在沙盤上。


    梁蕭道:“算不出來,也不必哭吧!”韓凝紫惱羞成怒,一抬手,向梁蕭左頰刮去。掌到半途,淚眼模糊間,影影綽綽,卻露出一個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顫,這一掌打不下去。梁蕭見她舉止奇怪,正覺訝異,忽見韓凝紫淚水過處,露出兩道雪白透紅的肌膚,心中暗暗吃驚。韓凝紫見他神色有異,覺出因由,取了手絹在臉上一抹,露出本來麵目。隻見兩腮蘊紅,宛如秋桃;雙眉彎彎,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餘,又透出幾分寒意。


    梁蕭不料她黃臉下藏著絕色,較之柳鶯鶯風華猶勝。韓凝紫出了一會兒神,默不作聲,又給出一道“招差題”,立天元求兵員錢糧數目。


    梁蕭原本意氣消沉,可是一涉算術,忽又神思捷悟,快如飛箭。韓凝紫題說一半,他已給出結果。韓凝紫更驚,再給一道“和合分差題”,剛說題頭,梁蕭又報出答案。韓凝紫心中驚怒:“我本當天機宮為天下算學之宗,未料天機宮外,還有如此奇才?”於是反複套問梁蕭師承。梁蕭隻不作聲,唯見韓凝紫寫出算題,方才開口解答。


    算到暮色將至,梁蕭逢題便解,百問不窮。韓凝紫漸至於無題可難,自尊心大受挫折,終於忍不住掀翻沙盤,怒衝衝推門而出,自外將門鎖住。


    梁蕭無處可去,躺在石床上發呆。洞頂明珠本無光亮,實則反射天光。一入夜,明珠無光可借,石室內漆黑一團。梁蕭隻覺身下青石冰冷,傷心、寂寞潮水般湧上心頭,恍惚一陣,沉沉睡去。


    次日,他醒得極早,大約在石床上睡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掙起身來,嗓子一陣幹痛。自他習練內功以來,這情形從所未有,尋思如此看來,自己不但變成了一個尋常人,或許更如阿淩所言,比起常人還要不如。


    他心中淒涼,默運心法,但覺一絲暖流從無而有,慢慢從丹田生出。他心中一喜,催動內力,過得良久,那絲真氣依舊沉滯纖弱,毫無長進。梁蕭暗忖這般練法,要練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費多少光陰。一時無比泄氣,撤去心法,接著發呆。


    心灰意冷中,忽聽洞外傳來拍門聲,跟著石門下“嘎吱”一聲,開了一扇小窗,塞進一個大木盤,盛著碗碟。隻聽阿冰說:“窩囊廢,快些吃完,別耽擱了。”


    梁蕭從前日午後就沒進食,聞見菜香,腹中雷鳴,心想:“早晚是死,做個飽死鬼也罷。”跳下床來,將木盤端回桌上,卻見一素三葷,雞魚俱全,還有一罐雞湯,燉得濃膩滾熱。梁蕭大快朵頤,將肚皮撐得脹飽,才將盤碗從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說幾句話,卻聽她腳步聲漸去漸遠,四周又歸寂靜。


    梁蕭吃飽喝足,欲要行功,卻又靜不下心。瞧得四壁多有圖書,便翻來解悶,卻見多是算經,幾乎本本看過。翻看一會兒,不當眼處,放了一本《霜潭劍譜》。隻因久無人看,蒙上厚厚灰塵。他翻開一瞧,扉頁上題了一首小令:“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裏。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字跡嫵媚,落款凝紫。詩旁有一點點淡黃痕跡,仿佛滴淚痕跡。


    再翻後頁,隻見一幅圖畫,一男一女舉劍對舞,畫者筆力婉約有致,將二人相依相偎、眉眼傳情之態描繪入微。梁蕭見那女子眉眼與韓凝紫相似,不由心想:“這莫不是韓凝紫的獨門絕學?我且看看,或能想出破解法兒,殺她個措手不及。”再翻數頁,卻是大大皺眉,“這些劍招舞得好看,打起架來卻不濟事,為何叫‘霜潭劍法’,叫人費解。”再翻數十頁,書中男子長劍橫斜,刺向女子左脅,那女子劍勢圈轉,將男子長劍挑開。旁邊批了四個小字:“負心薄幸”。


    這一招甚為精妙,梁蕭精神一振,再向下翻。女子長劍狠厲,刺入男子心窩,鮮血四濺,頁眉上用朱砂寫了一個大大的“殺”字,左側也批四個小字“撕心裂肺”。梁蕭胸口也似被那劍尖刺中,悶悶作痛,拈指又翻。圖中女子右躍而起,避過男子長劍,又一劍刺入男子心口,旁有小字:“摧心斷腸”。梁蕭接連翻下去,那女子忽左忽右,上縱下躍,劍尖始終不離男子心口。招式依次名為:“鑽心蝕骨”、“心腸寸絕”、“心灰意懶”、“心喪如死”,前後七劍,殺了圖中男子六次之多。


    如此劍劍穿心的招術,梁蕭生平僅見,他左右無事,拿起算籌,學那女子縱躍刺擊。他內勁雖失,悟性尚在,練了一個時辰,大致已經學會。再練前麵的劍招,卻覺柔情款款,纏綿不盡,與穿心七式決不相容。後者那份恨天怨地的戾氣,與他刻下的心情十分相合。梁蕭揮動算籌一刺再刺,每刺一劍,腦中便想象如此刺進蕭千絕和雲殊的心窩,斷送兩人的性命。


    練了半晌,梁蕭使得興發,長嘯縱身,誰想收勢不住,一頭撞在牆上。算籌喀嚓斷折,梁蕭虎口迸裂,銳痛直鑽入腦,才想起自己內力已失,劍法再強十倍,也是枉然。


    他無心再練,就地躺了一會兒,阿冰又將飯菜送來,梁蕭用罷飯菜,瞪著穹頂的夜明珠出神。瞧了半晌,啞然失笑,心想:“韓凝紫真是胡鬧。鄉間小兒也知道,牛郎織女二星隔了一條銀河,怎麽能挨在一起……”他坐起身來,屈指推演,發覺牛郎織女二星方位有誤,其他星辰卻無錯漏,算起來該是己未年仲夏七夕的星圖。


    一涉算學,他精神又振。他覽遍古今曆法,諸天鬥數爛熟於胸,心想:“自古曆法無過於祖衝之的《大明曆》。我雖練不成絕世武功,但若能超邁先賢,創出壓倒《大明曆》的新曆法,倒也不失為平生快事。”他左右無事,以七月七日為始,推演曆法為戲,由七七星圖推到七八星圖,再由七月推八月,八月推九月,直至年終。算完己未年,又推算庚申年,這麽周而複始,直至天色暗盡,方才罷休。


    一連三日,韓凝紫始終未來,梁蕭專注天文,倒也忘了煩惱。到了第五日傍晚,他推演至辛未年,心力交瘁,一頭睡倒。次日尚在夢中,忽覺腰上疼痛,睜眼一瞧,韓凝紫站在床前,狠狠瞪著自己。她麵色蒼白,雙眼布滿血絲,仿佛數宿未眠,見他張眼,便喝:“起來!”梁蕭見她神色不善,隻得揉眼爬起。


    韓凝紫坐下來,從袖裏取出一個黑漆漆的物事,重重擱在桌上,冷冷道:“給我打開!”梁蕭見是個半尺見方的鐵盒子,心念一動,說道:“這是你偷來的純陽鐵盒?”韓凝紫柳眉一挑,不悅道:“什麽叫偷來的?純陽鐵盒本就是本門寶物,如今不過物歸原主。”


    梁蕭想起楚仙流的話,故意說:“這盒子明明歸楚家、雷家,你有什麽憑證說是你家的。”韓凝紫瞥他一眼,淡然道:“告訴你也無妨。雷、楚兩家的先祖與我天山雪門祖師化陽真人師出同門,本是師兄弟。當年同奪鐵盒,雷、楚二人欺我祖師受傷,背信棄義,將他撇下,獨吞了鐵盒。這事我以前也不知道,後來翻看我派《梭羅指》秘笈時,無意中在封皮夾層瞧見了化陽真人的留函。我花了多年,尋訪雷、楚兩家後人,才知那二人隱姓埋名,各自創立天香山莊和雷公堡。哼,你說,我取回鐵盒,算不算物歸原主?”


    梁蕭道:“你偷鐵盒也罷了,幹嗎要嫁禍給、給柳鶯鶯?”韓凝紫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臉上一轉,梁蕭麵頰微微發燙。韓凝紫笑道:“你心痛了?誰叫那小妮子到處張狂,偷了東西還要留名。既如此,我也順便借借她的名頭。”她見梁蕭神色黯然,心頭暗笑,說道,“小家夥,你若打開這盒子,我讓你去見柳鶯鶯好麽?”


    梁蕭恍然大悟,韓凝紫無法開盒,所以要他幫忙。他雖不情願,可是好奇心起,掂起鐵盒,隻覺入手甚沉,盒麵凸凹不平,縱橫二十六道細縫,將盒麵剖成七百二十九個細小方塊,每一方塊,深深鐫有一個簪花小楷,遒麗工整。還有若幹細淡磨痕,想必昔日的得主曾經切割打磨,這鐵盒不知是何精金,曆經斬磨,損傷極微。


    韓凝紫又說:“鐵盒揭開之謎,當在簪花小楷上。我思索良久,想到了兩個開盒的法子。”梁蕭問道:“什麽法子?”韓凝紫道:“其一,這些文字是一幅璿璣圖,圖中詩句,透露了開盒之法。”梁蕭奇道:“何為璿璣圖?”韓凝紫瞧他一眼,麵露鄙夷,冷笑道:“《璿璣圖》是北朝時奇女子蘇蕙創出的一套回文詩。她的丈夫竇滔本是朝中大將,因為開罪皇帝,發配到流沙之地。蘇蕙念夫心切,以五色絲線織成一張《璿璣圖》,寄給竇滔。這張圖縱橫二十九行,共有八百四十字,縱、橫、斜、交互、反、正、退字連讀均可成詩,寄托了蘇蕙思念丈夫之情。”她喚入阿冰,取水侍硯,研好濃墨,揮毫在石桌上寫下許多文字,縱橫交錯,勢成方形。


    韓凝紫斥退阿冰,指著一行文字道:“你瞧這句:‘仁智懷德聖虞唐,貞誌篤終誓穹蒼,欽所感想妄淫荒,心憂增慕懷慘傷’,逆向讀來,便是‘傷慘懷慕增憂心,荒淫妄想感所欽,蒼穹誓終篤誌貞,唐虞聖德懷智仁’,一般通順。其餘各句,莫不如此,宛轉反複,相生不窮。”梁蕭依她指點,一一瞧去,果然縱橫反覆,皆成章句,不由讚道:“這蘇蕙果真了不起。”


    韓凝紫道:“那還用說麽?自古以來,有膽有識、允文允武的女子比比皆是。呂雉、則天、易安、紅玉,哪個不是名震古今的奇女子?若非被你們這些臭男人用詭計壓著,隻怕還有更多。”梁蕭不通文史,無法接口,細察盒上文字,但覺前後脫落,全不成句,便說:“鐵盒上的字與‘璿璣圖’不同。”


    韓凝紫奪過鐵盒,用力一擰,“喀”的一聲,三排方格轉了一周,直待四方對齊,喀然輕響,盒內似有機關嵌和。韓凝紫再用氣力,也難轉動。但經此一轉,盒麵的文字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梁蕭奇道:“盒子能轉?”韓凝紫道:“純陽鐵盒隻須三排一組,便可橫轉豎移。”梁蕭搖頭道:“可惜,盒上的文字還是不能成句。”韓凝紫道:“也許轉到一定時候,《璿璣圖》就成了,循句誦讀,鐵盒之謎就能解開。可我轉了三天兩夜,還是沒有頭緒。”梁蕭心頭一動,問道:“莫非你要我拚出《璿璣圖》?”


    韓凝紫瞅他一眼,笑道:“你懂詩詞?”梁蕭搖頭說:“不懂。”韓凝紫道:“那就對了,我都拚不出《璿璣圖》,你就更別妄想。但我猜想,這鐵盒該用別的法子破解。”梁蕭道:“什麽法子?”韓凝紫微微一笑,說道:“數術!”見梁蕭不解,又說,“我聽人說過,天地萬物,皆合於數,這鐵盒也不例外。它縱橫二十七行,合於三九之數。是以我猜想這鐵盒中的機關,必與算學有關。你精於算學,仔細想想,或能揭開。”


    梁蕭搖頭道:“我想不出來。”韓凝紫臉一沉,冷冷道:“你想也沒想,怎麽想得出來?”梁蕭道:“你不殺我,便是要我開盒?”韓凝紫柳眉一挑,雪白的臉上布滿殺氣:“怎麽?你不願?”梁蕭道:“我想不出便想不出,你殺了我也是一樣。”韓凝紫眼裏寒光一閃,探手扣住他的胳膊,擰到背後,將他摁在石床上,笑道:“你不想見柳鶯鶯了?其實她心裏還是喜歡你的。”梁蕭臂骨欲裂,聽了這話,心中不喜反悲,咬牙悶叫:“你不用拿她來騙我,我、我死也不要見她了!”


    韓凝紫一怔,氣急敗壞,揮掌抵在梁蕭“大椎穴”上,梁蕭隻覺一股寒氣鑽入任脈,散向四肢百骸,耳聽韓凝紫笑道:“你想不想?”梁蕭“呸”了一聲,韓凝紫微微冷笑,手上加勁。梁蕭隻覺渾身經脈便如被千百冰針一齊錐刺,不由大汗淋漓,雙手緊扣床沿,拚死苦撐,直至手指迸血,一口氣轉不來,昏了過去。


    韓凝紫撤去寒流,待梁蕭醒轉,笑道:“小畜生,服了麽?”梁蕭澀聲說:“不服。”韓凝紫微微冷笑,再催內力。梁蕭鐵了心不哼一聲,挨了半盞茶工夫,兩眼一黑,又昏過去。


    韓凝紫見他這般硬氣,心想:“我這‘冰龍吸髓大法’堪比天下任何酷刑,許多高手也要哭爹叫娘。這小子內力已失,竟能不吭一聲,倒也有點兒奇處。”她端起桌上涼茶,將梁蕭潑醒,又問:“你服不服?”


    這折磨生平未有,梁蕭周身痛楚,一股傲氣始終不滅,聞聲叫道:“不服!”聲氣雖弱,卻異常絕決。韓凝紫目中凶光暴漲,欲要再施“冰龍吸髓大法”,又怕梁蕭太過虛弱,性命不保。思忖再三,滿腹怨氣無處發泄,揮掌將石桌拍落一角,跌足轉身,恨恨出門去了。


    梁蕭聽得石門鎖死,但覺周身筋酸骨痛,眼前模糊不清。他本以為就此死了,躺了一陣,眼前的事物又清晰起來,想到適才所受毒刑,好比再世為人。


    他喘息一陣,勉力起身,轉眼間吃了一驚,那隻純陽鐵盒赫然擱在石桌上,敢情韓凝紫盛怒之餘,竟然忘了取回。


    梁蕭好奇心起,忘了痛楚,取過鐵盒,按三排一組橫向逆轉,轉了一周,便聽盒內輕響,鐵盒鎖死。梁蕭縱向正轉,鐵盒又能轉動,隻轉一周,盒內機關再次嵌死。


    他上下縱橫,將鐵盒擺弄良久,始終不得門徑,隻得細看盒上文字。他原本不通文學,越看越糊塗,瞧了一會兒,心念一動:“韓凝紫為人精細,純陽鐵盒又是她千方百計奪來的東西,怎麽會輕易忘了?”


    他心中起疑,偷眼上瞧,穹頂上隱約多了團暗影,不複往日皎潔。頓然醒悟:“她在偷看?”不由捏了一把冷汗,慶幸未能打開鐵盒,要麽豈不中了韓凝紫的奸計,跟著又想,“我索性將計就計,作弄她一番。”假裝麵露沉思,拿著鐵盒左轉轉,右瞧瞧,忽而微笑,忽而沮喪。


    韓凝紫故意留下了鐵盒,她出門之後,爬到高處,透過岩壁上的小孔,向室內張望.心想梁蕭得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勢必好奇難耐,設法開盒,一俟他開盒,自己立馬奪回。眼見梁蕭持盒苦思,心中大為得意:“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任你小子奸似鬼,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但見梁蕭忽喜忽憂,一顆心也不由隨之起落。


    到了午時,韓凝紫見梁蕭沒能開盒,離開時許,匆匆用過午飯,再來窺看。卻不料她一來一去梁蕭全都知覺,他麵上裝模作樣,心中差點笑翻。韓凝紫耐心極佳,守到太陽落山才作罷,她猶不死心,暗忖這計謀可一不可再,梁蕭左右難以脫困,不妨將鐵盒暫寄他處,明日再來偷看。


    天光一暗,石室一團漆黑,梁蕭估摸韓凝紫去遠了,將鐵盒向桌上一丟,心想:“跟這女人鬥氣,除了叫她掛念,也沒有別的用處。”他興味索然,躺回床上,迷迷糊糊間,忽見室中似有一團微光。


    梁蕭當是眼花,揉眼再瞧,那團微光依舊閃爍,細瞧時,發覺那團極淡的微光竟是來自桌上的純陽鐵盒。梁蕭取過鐵盒,淡淡的光芒自盒內透出,若非至為黑暗,絕難發現端倪。


    梁蕭審視半晌,那微光不是來自一處,東一塊,西一片,支離破碎。梁蕭把玩良久,忽見一塊光斑神似楷書中的短橫,另一塊光芒遒勁頎長,恰似楷字中的一筆長橫。梁蕭心頭微動:“倘若我將鐵盒轉幾轉,兩橫接近,豈不是個‘二’字。”他童心一起,將鐵盒縱橫轉動。過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將兩塊光斑湊成了一個“二”字。


    梁蕭僥幸成功,大為驚訝,捧著鐵盒又瞧一陣,一塊光斑恰似楷書中的左撇,另一塊卻似豎勾右折,不由心想:“若將左撇右折與‘二’字相連,就是一個‘元’字了?”


    他念頭一起,擺弄半晌,當真轉出了一個“元”字。梁蕭心中狂喜,隱然感覺,純陽鐵盒的奧秘,似乎就在於此,一時心子亂跳,不勝緊張。“元”字既成,盒子其餘五麵也趨明朗。梁蕭發覺其中一麵的的光斑合起來,當為一個“府”字,隻是少了左方一撇,上方一點,細看時卻在鐵盒的另兩麵尋到,轉動一陣,又將“府”字拚湊出來。“府”字一成,相鄰一麵的“宗”字也顯露輪廓,隻少了下方的“小”字。梁蕭輾轉拚湊,不久拚出“宗”字。


    再看餘下光斑,合起來恰為一個“紫”字,梁蕭駕輕就熟,拚成“紫”字。“紫”字方才合攏,盒中傳出聲音,猶如琴音劍鳴,純陽鐵盒忽地開裂,迸出耀眼光芒。


    百年之謎,一朝得解,梁蕭隻覺過於輕易,心中好一陣茫然。他用手一擰,鐵盒散落成二十六枚立方鐵塊,盒中一顆發光圓珠滾了出來。梁蕭拾起圓珠,徑約兩分,仿佛水晶。其色黑白參半,黑者幽邃,與暗夜相融,白者熾亮,奪人眼目。更奇的是,黑白二色宛如活物,忽而白衰黑盛,忽而黑虧白盈,時相侵消,永無休止。


    梁蕭隱約有些明白為何數百年,沒有一人揭開鐵盒。隻因得到鐵盒的人士,均把心力花在了盒麵上的簪花小楷上。一心揣摩字句的“精義”,縱然韓凝紫一般聰慧,也隻想到《璿璣圖》。既是看字,眾人光天化日也恐看不真切,絕不會在黑暗中觀察。殊不料,這些小楷恰是造盒者設下的一個圈套,擁有鐵盒者若一味糾纏於盒上文字,縱然耗費一生,也休想得窺奧妙。韓凝紫雖也猜到了開盒的關鍵不在文字,但她平生卻有一個極大的心病,剛剛脫出“文字障”,又一頭紮入了“算學障”。


    鑄盒的前輩在這鐵盒上傾注了無數的心血,並不想讓盒中的秘密永世埋沒。隻不過他痛恨世間尋章摘句之徒,故意設下障礙,在鐵盒上留下了細縫,令圓球的白光隱約透出,構成“紫”、“府”、“元”、“宗”四個楷字。這位前輩為防有人歪打正著,又在盒中設下機關,將那四個楷字打散,忖想日後有人破除“文字障”,又能瞧破閃光楷字的奧妙,必是胸懷豁達的聰明人。鐵盒落入此輩手中,也不枉費自己一片苦心。


    梁蕭誤打誤撞,揭開鐵盒,細察黑白圓球,有點兒莫名其妙。他就著圓球白光,察看散落鐵塊,鐵塊方方正正,布滿鉤撓榫頭。梁蕭用力擰動,鐵塊鬆動為無數細小鐵塊,每個小鐵塊上皆有一個文字,彼此以鉤撓相連。


    梁蕭將鐵塊一一拆開,發覺鐵版上的文字竟能成句。想到日間所見的《璿璣圖》,就著圓球光華,依照文理,將鐵版一一拚合。這次拚湊較之拆解鐵盒更費心力,但梁蕭一心與那位製盒的前輩鬥智,沉浸其中,光陰流逝極快。將近五更天上,梁蕭將二十六小鐵版拚成一塊大鐵版,鋪在床頭,凝神細看,版上寫道:“買櫝還珠者少,得珠忘櫝者多。上蒼化人,形為之櫝,神為之珠,失心而身歿,形毀而神銷。道者形神俱全,方得自然。吾設此盒,君其解之,饋陰陽球一隻,《紫府元宗》十二篇,聊表寸心。”


    梁蕭再往下瞧,後又寫道:“陰陽相逐,化生精氣,入雖不足,出而有餘,損有餘而補不足,其得天道歟。”梁蕭瞧不明白,再向下看,卻是“紫府元宗”四字,其後均是詩句口訣。梁蕭忖想一旦放亮,韓凝紫立馬要來,又見她寫過《璿璣圖》後,並未撤走筆墨,便將墨汁塗在鐵版上,撕下半幅內衫,將版上的文字拓了下來。再將鐵版擦拭幹淨,重新拚成鐵盒,又恐韓凝紫覺出份量有異,將石桌敲了一塊,塞入盒裏。


    忙完時天已微明,梁蕭身心皆疲,將拓片與陰陽球雙雙揣入懷裏。他躺在床上,睡意全無,瞪眼盯著穹頂。


    不多久,穹頂漸漸亮了起來,跟著一暗,多了一團陰影。梁蕭心知韓凝紫到了,故作睡姿,到了午時起來,取一本算經翻看,自始至終也不瞧上鐵盒一眼。


    一天時光轉瞬即過,傍晚時分,石門大開,韓凝紫跨了進來,麵有煞氣。梁蕭力持鎮定,自顧翻看算經。韓凝紫心知圖謀被他看透,惱羞成怒,給他兩個耳光,才將鐵盒揣入袖裏,砰然關門去了。


    梁蕭雙頰腫痛,心中卻很歡喜,待到深夜,取出陰陽球尋思:“‘陰陽相逐,化生精氣,入雖不足,出而有餘’。陰陽多半說的是陰陽球,精氣即內力。‘入則不足’,莫非要將內力度入陰陽球?”他握住陰陽球,聚起殘存內力,注入球內。不一陣,黑白二色消長加速。梁蕭猶未轉念,便覺掌心一麻,一股粗大暖流從陰陽球中直鑽入“勞宮穴”,循“手少陽三焦經”而上,歸入“膻中”氣海。


    梁蕭難以置信,又將真氣注入陰陽球,一轉眼,又是一股粗大真氣送了回來。他驚喜交迸,猛地明白了“入雖不足,出而有餘,以有餘補不足”的涵義,不由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他被浩然正氣所傷,內力所剩無幾,常法修行,少說也得十年才能恢複。但這“陰陽球”是天地間一樣異寶,使用者隻要輸入內力,真氣在球內一轉,便可由弱變強,以一化十,送回使用者體內。這麽算起來,十年之功,一年便能完成。


    梁蕭歡喜了一會兒,才將陰陽球握於左手。這一次他將真氣導入“手少陽三焦經”,先練“手少陽三焦經”。三焦充足,又練“手少陰心經”、“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厥陰心包經”。再摩挲雙足湧泉,練“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其後再練“帶脈”、“衝脈”,直待到真氣充盈,才將陰陽球噙於舌底。舌為人體之天橋,貫通任督二脈,勾連奇經八脈,真氣經舌注入陰陽球,轉而複出,自成一個周天。


    梁蕭內力本弱,這時增長奇快,每轉一個周天,便如練了十天半月。他練得入神,忘了光陰流逝,醒轉時天光暗淡,又是黃昏。飯菜擱在門前,早已涼透,大約阿冰久呼不應,自行去了。梁蕭一日未曾進食,但因真氣充盈,以至於口舌生津,竟然不覺饑渴。


    此後十餘日,韓凝紫再未來過,梁蕭樂得無人打擾。有時坐得倦了,便打幾套拳腳鬆散筋骨,初時拳腳無力,但隨內力增長,拳腳中漸漸生出風聲。隻不過,梁蕭內力增長,“陰陽球”化生的真氣也變得衰弱,起初以一化十,五日後變成以一化九,其後逐日減少,到得二十日上,已是以一化四。隨著梁蕭輸入的真氣變強,球內的黑白相攻更加劇烈,好似沸水翻騰。梁蕭雖覺詫異,也想不通是何緣故。


    這一日,他使過一套拳腳,開始思索如何脫身。這些日子內力回複了不少,仍不是韓凝紫的對手。思來想去,想到《霜潭劍譜》中的“穿心七式”,拿起竹算籌,依法刺擊,使到迅疾處,算籌上漸有嘯響。梁蕭使得興發,刺向洞壁,竹籌“嗤”地入石半分。同樣一招,月前月後景況迥異,梁蕭心中歡喜,又想:“我若將陰陽球含在嘴裏,內力豈不增加四倍?”當下他將陰陽球噙入口中,舉籌疾刺,這一刺入壁兩分。


    梁蕭印證所想,欣喜無比,日夜習練。這一天,他正自練劍,忽聽門外叮當聲響,他將陰陽球含在口中,心中算計。如果石門洞開,先出其不意刺倒阿冰,再全力逼退韓凝紫,搶入竹林,借“南鬥四象陣”將她擺脫。


    叮當聲越響越密,忽地停在門前。梁蕭心跳加劇,雙手微微顫抖,忽聽“嘎”的一聲,石門敞開。他如箭在弦,正欲射出,門外迎麵衝進兩人,跌跌撞撞地向他撲來。這一招出乎意料,梁蕭隻得閃身讓過,稍一耽擱,兩扇石門轟然閉合,韓凝紫嗬地一笑,說道:“小子,我給你找了些樂子,嗬,你慢慢消受吧。”語畢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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