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四麵楚歌


    “銅鍾長腿?”梁蕭心中驚訝,一定神才看清,不是巨鍾生腳,而是一人頂著巨鍾行走,鍾大人小,將他上半身遮擋住了。


    大鍾來得好快。到了近處,扛鍾人卻是一個年老和尚,生得體格高壯,須眉如雪,麵孔紅潤,不帶火氣。他一手擎起大鍾,一手持了條烏木棒子,大步流星,走到酒樓前麵。梁蕭見這和尚身形熟稔,一時卻想不出在哪兒見過。


    老和尚站定,環顧人群,笑道:“熱鬧,熱鬧。”聲音洪亮,跟著舉棒擊鍾,“嗡”的一聲,圍觀眾人紛紛掩耳。老和尚敲到三響,人群走了個幹幹淨淨。


    老和尚笑眯眯說道:“清靜多了!”一反手,銅鍾扣在地上,擋住了酒樓大門。掌櫃見狀叫苦連天:“賊禿,你把這個大家夥橫在門口,我還做不做生意?”但見他來得驚世駭俗,口中叫罵,卻不敢上前撲打。


    老和尚笑道:“善哉善哉!和尚歇口氣,順道向施主討杯酒喝。”梁蕭聽見了這句,心頭“咯噔”一下:“哎呀,是他。”


    這老和尚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在棋坳中與秦伯符賭棋的厲害僧人。那晚夜色濃暗,梁蕭瞧不清他的麵目,雖知這和尚年紀不輕,渾沒料到如此年老,驚訝之餘,又想:“為何隻見老的?圓頭胖腦的和尚娃娃上哪兒去了?”四麵瞧瞧,卻不見人。


    掌櫃沒好氣地說:“沒有沒有,一滴酒都沒有!”和尚也不著惱,笑道:“和尚一分酒一分氣力,沒有酒,這口鍾可扛不動!”掌櫃見他無賴,氣得兩眼發昏,團團一轉,向眾夥計招手:“來,把鍾移開!”七八個夥計圍上來,一起用力,掙得麵紅耳赤,卻似蜻蜓撼柱,另有食客也來幫忙,七手八腳一番折騰,銅鍾不過晃了幾晃。


    一個夥計眼尖,向掌櫃耳邊咕噥:“這是寒山寺那口鍾呢!”掌櫃登時麵無血色。寒山寺的大鍾天下知名,相傳這口鍾是唐朝拾得禪師所鑄,重逾千斤。不過,寒山寺距城數十裏,這和尚竟將這個無與倫比的蠢物搬運到此,本領有如神仙。掌櫃驚恐萬分,心底連珠價叫起苦來。


    脫歡見老和尚如此神威,有心結納,拍手笑道:“我請大師喝酒如何?”老和尚望他一眼,說道:“你認得和尚?”脫歡一愣,又笑:“敢問大師法號!”老和尚笑道:“你不認得和尚,為啥要請和尚?”


    脫歡麵皮一熱,幹笑說:“自古英雄惜英雄……”老和尚不待他說完,微微笑道:“英雄?這一百年來豺虎當道,哪有什麽英雄?”


    這句話讓脫歡大不服氣,高聲說:“大師說得不對。大元太祖雄才大略,滅國無數,不算英雄麽?”老和尚笑道:“鐵木真麽?也不過是條見人就咬的瘋狗罷了,又算哪門子英雄?”


    脫歡對這位曾祖父奉若神明,聞言忘了和尚的厲害,喝道:“賊禿驢,你敢侮辱先祖……”自覺失言,忙又住口。和尚看他一眼,笑笑不語。哈裏斯見勢不妙,帶傷搶上一步,向老和尚合十道:“敢問大師可是九如禪師?”


    老和尚看了看他中指上那顆鑽戒,笑道:“蛇眼魔鑽?你是賀臭蛇的兒子?嘿,他皮肉發癢,還要來中原討棒子?”哈裏斯麵肌一顫,陰聲說:“家父對大師當日所賜念念不忘,曾經囑咐過晚輩,見了大師,務必知會一聲。多則五載,少則三年,必來中原與大師一會。”他頓了一頓,又說,“他還說,大師胸懷廣闊,從不與晚輩一般見識!”他深知老和尚神通蓋世、罕有敵手,故意加上這句話,以免他找自己的麻煩。


    九如哈哈一笑,烏木棒“嗖”地探出,點向哈裏斯的胸口。哈裏斯不料他枉顧身份出手,大吃一驚,正想躲閃,誰知足下方動,烏木棒飄然向下,到了他腳底,一橫一挑。哈裏斯站立不住,倒翻出去,烏木棒忽又一揚,搭在他背上。哈裏斯隻覺巨力如山,身子不聽使喚,“砰”,被木棒按在地上,頭破血流。脫歡等人瞧在眼裏,均是麵色如土。


    九如笑容不改,笑嘻嘻說道:“不是你老子說錯了,就是你記錯了。柿子揀軟的捏,和尚最愛欺負的就是你這種不中用的晚輩。”手腕一翻,棒子挑在哈裏斯下巴,哈裏斯不由自主飛向脫歡。


    火真人與阿灘雙雙搶上,想要將他扶住,剛一著手,便覺力沉如山,別說他二人有傷在身,就是絲毫無傷,也休想穩穩站住。兩人雙雙後跌,隻聽一聲殺豬般的慘叫,三個人四百來斤的份量,重重壓在脫歡身上。三人嚇得麵無人色,拚命掙起,將主子扶了起來。脫歡痛得齜牙咧嘴,細細一察,斷了兩根肋骨,三人不敢怠慢,架起脫歡,飛也似的求醫去了。


    掌櫃見了九如神威,心頭發虛,捧出一壺酒,顫聲說:“給你!喝完就走。”九如一笑,如長鯨吸水,將酒水一飲而光,舔舔嘴唇道:“好酒,還有麽?”掌櫃是個出了名的吝嗇鬼,見他喝了這麽大一壺,肉痛到了極點,聞言跌足大叫:“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九如笑道:“和尚說過了,一分酒一分氣力,現在不過半分氣力,怎麽扛得動這口鍾呢?”


    掌櫃氣得兩眼翻白,指著九如,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梁蕭看不過去,大聲說:“老和尚,你本領高強,該去找大高手顯擺,欺負一個酒店掌櫃,又算什麽能耐。”那掌櫃聽得入耳,連聲稱是。老和尚瞧了梁蕭一眼,將酒壺放在嘴邊倒了兩下,也沒傾出一點半滴。不由歎了口氣,木棒一揚,挑在巨鍾頂端的銅環處,“嗡”的一聲,巨鍾升起三丈,複又從天落下,無儔勁風刮得人麵皮生痛,旁人全都抱頭鼠竄。九如卻大步搶出,將巨鍾穩穩扛在肩上,向梁蕭笑道:“小子,此去哪家酒樓最近?”


    梁蕭失笑道:“好啊,還要騙酒吃?”九如笑道:“大錯特錯。和尚不是騙酒,而是化緣!不用這法子,誰肯給光頭和尚酒吃?”梁蕭聽得好笑,心想:“這和尚真是直白。”掌櫃躲在梁蕭身後,色厲內荏地說:“哪有這種化緣的法子?簡直是偷、是搶……”話沒說完,綠衣女拎住他的後襟,擱到一旁,笑道:“老和尚,我請你喝酒,好不好?”


    九如打量她一回,搖頭說:“女娃兒,你莫不是也和那個元朝王子一樣,有所圖謀?事先說好,喝酒歸喝酒,和尚萬不會聽你的話。”綠衣女“呸”了一聲,罵道:“你又老又醜,鬼才圖謀你呢!隻是瞧你饞得可憐罷了。”九如白眉一軒,大笑道:“妙極,妙極!衝你這句話,和尚非喝不可。”綠衣女轉嗔為喜,說道:“你這和尚,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好像我逼你喝似的。”九如笑道:“好好,算和尚逼你!”綠衣女正色道:“我想請的人,不喝也得喝;我不想請的人啊,打我殺我,我也不會請他!”說罷瞥了梁蕭一眼,嘴角掛著幾分冷笑。


    九如點頭說:“善哉!善哉!女娃兒說得是,和尚矯情了。”綠衣女笑道:“你這和尚豪氣衝天,姑娘十分喜歡,無論如何,也要請你喝兩壇的。”她從懷裏掏出一隻錢袋,解開帶子,裏麵珠光寶氣。九如讚道:“好有錢的女娃兒!”綠衣女笑道:“和尚,我也事先說好,這些錢都是我偷來的,你敢不敢喝?”九如一愣,皺眉道:“女娃兒越發有趣了。無妨無妨,和尚坑蒙拐騙無所不為。管它偷來的金,盜來的銀,但凡有酒,照喝不誤。”綠衣女一聽,咯咯大笑,隻是她戴上柳笠,眾人自恨福薄,不能一睹佳人笑靨。她將一塊金錠遞給掌櫃,脆生生地說:“取十壇‘老太婆酒’。”


    掌櫃一愣:“老太婆酒?”一邊的夥計壓低嗓子說:“就是五美人酒。”掌櫃轉過念頭,趕忙去辦。綠衣女笑道:“和尚,我們進去喝。”梁蕭早已氣得臉青,怒道:“賊丫頭,你欺人太甚了吧?偷我的錢請客,就不害臊嗎?”綠衣女笑道:“小家子氣。我請客,你給錢,算是瞧得起你!”九如奇道:“原來事主在場,女娃兒,你的手腳可不利落!”綠衣女笑道:“那又怎樣?我偷過來請人喝酒,總比他拿過去嫖妓光彩。”九如點頭說:“說得好,說得妙,說得蛤蟆呱呱叫。”


    梁蕭欲要反駁,卻又忍住。他焦躁易怒,但卻輕財好義,說他小家子氣倒是冤枉了他。梁蕭早已見識過這老和尚的武功氣概,心裏佩服,嘴上不說,心裏卻想:“你不請他,我若有錢,也要請他喝幾杯。”想到這兒,歎氣說:“算了,賊丫頭,你們喝過了酒,咱們再來計較!”


    綠衣女本當梁蕭受此羞辱,必會動怒,與自己大鬥一場。卻不料這小子竟不生氣,真是大出意料,一時瞅著梁蕭,心中狐疑:“這小色鬼怕了老和尚的武功麽?哼,欺軟怕硬,太沒用了。”心中十分瞧不起他。


    九如不耐道:“小姑娘,這酒喝不喝啊?”綠衣女瞥了梁蕭一眼,冷笑說:“不喝白不喝。”她與九如並肩進了“醉也不歸樓”。梁蕭正要上前,明歸說:“算了,老和尚的‘大金剛神力’橫行天下,一百個你也鬥不過他。”梁蕭冷笑道:“我不與他們動手,看看也不行嗎?”撇開他手,走進酒樓。


    明歸無奈跟進,卻見九如將銅鍾扣在堂心,與綠衣女各抱一壇“五美人”酒,相對而坐。以藍袍漢子為首的那群壯漢不見蹤影,想是趁亂走了,空出兩張八仙桌,梁蕭便與明歸上前,傍著一張坐定。


    綠衣女拍開酒壇泥封,笑道:“和尚,我做東道,先幹為敬!”將酒壇湊近櫻口,汩汩汩一氣飲盡,拭去嘴邊酒漬,笑道:“我喝完了……”話音未落,忽地呆住,九如麵前,已經放了兩個空壇。


    綠衣女笑道:“好和尚!真會喝!”一時酒意上湧,摘下柳笠拋在一旁,雪玉般的雙頰上凝了兩抹桃紅。九如又拍開一壇酒,笑道:“女娃兒生得俊,喝酒的本事嘛?哈!可就沒有和尚俊了!”綠衣女大不服氣,說道:“天山腳下,從來沒人喝得過我!”說著又拿起一壇酒。


    九如笑道:“可惜有酒無肉,就好比沒有士兵的將帥,打不了什麽勝仗!”綠衣女笑道:“和尚吃肉就直說,何必這麽多理由。”向掌櫃道,“掌櫃的,烤一隻全羊上來!”九如笑道:“烤全羊?痛快痛快。”將手中半壇美酒一飲而盡,“女娃兒,吃了喝了,還沒問你姓名呢?”


    綠衣女微微一笑,說道:“我姓柳。”九如白眉一抬,“哦”了一聲。


    掌櫃見來了財神,忙叫眾人加緊忙活。不一會兒,一隻濃香四溢的烤全羊抬上桌麵,綠衣女隨手撕了一片,送進口裏讚道:“這烤羊與我家的不同,咬著酥脆,嚼著糯軟,少了些膻氣,多了一股甜香。”掌櫃賠笑道:“烤羊的時候,不同的火候,塗抹了雞鴨豬牛不同油脂,羊腹內還填了楊梅、桂圓、杏子、桃幹等十二味果脯。”


    綠衣女道:“這麽多講究?”九如扯下一條羊腿,大嚼道:“還是女人家的舌頭靈巧,唔,和尚可吃不出這些門道。”兩人談笑風生,又盡數壇。九如左手托酒,右手吃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吸盡了五壇美酒,肉也吃了九成九。綠衣女心中不服,硬是喝光了兩壇陳釀,一時雙頰如火,櫻口未笑含情,眼波流盼生輝。


    這時忽聽門外傳來叫喊,十來個和尚衝了進來,個個手持棍棒。當先的老僧形容峻烈,看見店內情形,氣得渾身發抖,棒指九如:“孽障!你來掛單,卻偷走了寺裏的銅鍾。這不說了,你還與和女子喝酒吃肉,佛門的清規戒律,被你破壞殆盡了!”掌櫃認得這人是寒山寺的主持弘悟大師,急忙上前。還沒辯解,就被老和尚一掌摑倒,怒斥:“你也荒唐!賣酒肉給出家人,讓西天佛祖蒙羞?”說著棍子一掄,向九如劈頭打到。


    九如避開來棍,站起身來,眾僧人揮舞棍棒,將他團團圍住。九如笑道:“弘悟,你一口一個佛祖,可知佛在哪裏?祖在哪裏?”弘悟一愣,厲聲道:“佛在你六陽魁首之上,祖在你雙目交睫之間!佛發霹靂,劈開你頑石心髓;祖放金光,刺破你昏花老眼!”九如冷笑道:“我看你才是頑石腦袋,老眼昏花!”弘悟怒道:“胡說八道!”九如哈哈一笑,道:“你看不見麽?”弘悟道:“什麽?”九如指了指鼻尖,笑道:“你想不到吧?”弘悟又是一呆:“什麽?”


    九如仰天大笑:“來者無祖,去者無佛;芸芸眾生,迷惘執著。佛是什麽?祖是什麽?祖便是我,我便是佛!”這三十二字,字字若銅鍾大呂。弘悟好似挨了一記悶棒,呆了呆,怒道:“好狂僧,胡說八道!你偷銅鍾,騙吃喝,有什麽臉麵自稱佛祖?”九如大笑一聲,伸出烏木棒,將銅鍾一挑,擔在肩上,大踏步向門外走去。兩個和尚揮棒來打,木棒打在九如身上,頓時斷成了四截。


    九如朗聲道:“偷了乾坤胸中留,騙得真如袖裏藏。摩訶般若波羅密,哪管世人說短長!”舉棒一敲巨鍾,仰天長笑,鍾聲笑聲相應,有如怒龍衝天而去。(按:真如,梵語,宇宙之本體;摩訶般若波羅密,梵語,大智慧到彼岸。)


    群僧跟著追出,九如步履若風,須臾不見人影。弘悟沉思九如的話,腦中靈光忽現,“啊呀”一聲,心想:“這和尚裝傻弄癡,但句句機鋒,不正是要點破我的心障麽?”思來想去,自覺若不逮著九如問個明白,這一輩子和尚便是白當了,於是叫道:“追,追!”連滾帶爬地追上前去。眾和尚隻道他要搶回銅鍾,也各持棍棒,緊追上去。


    梁蕭見老和尚一去無蹤,站起身來,走到綠衣女麵前,冷冷說:“你找的幫手走了!”綠衣女一手托腮,聽他說話,也不抬頭。梁蕭當她小看自己,一揮手說:“跟你說話呢!你怎麽不理人?”他按在綠衣女肩頭,女子一個踉蹌,幾乎跌倒。抬起頭來,醉眼乜斜,臉兒如開透的桃花,扭腰站起,喃喃說:“小、小色鬼……嗯……你、你要死嗎?”


    梁蕭一皺眉,伸手抓向少女右臂。他算得清楚,這一抓有六七個後招,綠衣女一定無處可逃。不料一抓便著,下麵無窮變化,一個也變不出來。他一怔,便覺綠衣女就勢倒入懷裏,梁蕭怕她使詐,急欲閃開,誰知綠衣女的身子軟如輕絮,膩膩乎乎,粘在他的胸前,一下也不動彈。


    梁蕭微感窘迫,推她說:“賊丫頭,怎麽啦?快快起來,咱們的賬還沒算呢!喂,聽到沒有?咦!你真睡了……”任他喝罵,綠衣女隻是躺在他的懷裏,雙頰火紅,兩眼緊閉,睫毛翹長濃密,眉間凝著幾許清愁。


    明歸起身笑道:“小丫頭不知輕重,這百年陳釀是隨便喝的嗎?美女人人喜歡,多了可要傷身。‘五美人酒’下口容易,但後勁十足,老和尚神功蓋世,自能化解,小丫頭多少斤兩,也敢與他拚酒?”


    他一臉的幸災樂禍,梁蕭哭笑不得,低頭看了綠衣女一眼,見她醉態可掬,不由心想:“這妞兒長得蠻好看的,哼,不過關我屁事。”


    見他一時猶豫難決,明歸又說:“梁蕭,這女子美貌無雙,你喜不喜歡啊?”梁蕭哼了一聲,出門牽馬。見他懷抱主人,胭脂馬也十分乖順,一牽就走。


    梁蕭厭惡綠衣女,卻喜愛她的馬兒,忍不住伸手去摸,第一次,胭脂馬側身閃避,第二回覺出梁蕭沒有惡意,任他撫摸緞子似的毛皮。


    梁蕭愛極,本想騎上試試,但見它昂首四顧,神駿非凡,不由心想:“它這麽驕傲,騎它背上豈不辱沒了它?”於是極力忍耐不騎。明歸見他苦忍,隻道他戀著綠衣女的美色,不由心想:“妙啊,我先使點兒手段,叫你兩個好得蜜裏調油,難舍難分,跟著再拿這女子做人質。哼,你小子奸戀情熱,被我一哄一嚇,還有什麽不肯說的?”


    梁蕭到了人少處,方才停下。明歸指著遠處說:“那邊有家客棧,你帶她去休息。”梁蕭“唔”了一聲,明歸又笑道,“她喝了三壇百年的陳釀,醉得太厲害,你先扶她進棧,我去買些藥給她醒酒。”梁蕭望著他,心中起疑:“老狐狸忽獻殷勤,不大對頭。”明歸笑道:“不必多心,我不過想你了結此事,你我早早啟程,共謀大事!”


    梁蕭對他所說的“大事”毫無興致,但綠衣女在懷裏扭來扭去,實在叫人不是滋味。少年人血氣未定,抱著這麽個千嬌百媚的醉美人,不由血行加快,出了好大一身熱汗,聞言想也不想,就向客棧走去。


    明歸望他背影,微微冷笑,轉身到街上找到一家藥鋪,叫了幾味藥材。郎中心中疑惑,低聲說:“客官,恕老朽冒昧,這幾味藥一配上,可是極霸烈的**方子!”明歸冷笑道:“讓你配你就配,哪來這麽多廢話?”郎中諾諾連聲,心想:“這老頭人老心不老,也不怕吃了噎死。”明歸抓了藥,讓郎中細碾成粉,用紙包了。一邊走回客棧,一邊設想如何下藥,如何作合二人,再如何用小丫頭做人質,逼迫梁蕭吐露武功奧秘。他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未絕,忽聽一人冷冷說:“明兄好興致啊!”明歸渾身一震,回頭笑道:“秦老弟真是不辭勞苦,一口氣追到蘇州來了!”


    秦伯符立在五丈開外,冷笑說:“梁蕭呢?”明歸哈哈一笑,嘲弄道:“人沒了,白骨有一堆!你想不想要啊?”秦伯符目眥欲裂,大喝一聲,隻一晃,雙掌推出。


    明歸單掌一封,二人掌力接實,明歸飛起數丈。秦伯符微微一愣,旋即醒悟:“賊子奸猾,借我的掌力遁走!”


    明歸跳上樓頂,忽覺勁風逼來,心頭一驚,轉身又接一掌,隻覺對方勁力雍容,好似高山流水。側目一看,花清淵臉色鐵青,大喝:“你、你當真殺了蕭兒,今日不殺你,天理難容!”呼呼呼連出六掌,均是挾怒而發。


    明歸連連後退,好容易站穩腳跟,秦伯符也縱身上房,他顧及花清淵的身份,站在一邊掠陣。鬥了二十招不到,明歸哈哈大笑,拍出一掌,花清淵正要拆解,明歸左手倏揚,**粉末迎麵打出。花清淵怕是毒藥,屏息後退。秦伯符見明歸陰招傷人,不顧規矩,厲喝一聲,揮掌來攻。明歸反足倒勾,數枚青瓦向他飛去,瓦片飛至半空,被秦伯符掌風一逼,竟然反激回來。


    明歸低頭讓過,花清淵趕來,正巧迎上瓦片,隻好刹住來勢,揮掌拍開。明歸見機,從他身邊飛躥出去,順勢向他攻出一掌。花清淵應付不暇,鬧了個手忙腳亂。


    明歸一旦脫身,全力施展輕功,鑽入小巷深處。秦伯符、花清淵奮起追趕,三人在蘇州城你追我趕。明歸借著地利,連使狡計,後麵兩人追了半晌,居然追丟。秦伯符大怒,將路旁的拴馬石一拳搗碎。花清淵早已料到梁蕭凶多吉少,始終抱了一線希望,哪知天意弄人,梁蕭終究遭了毒手。一時間,他心灰意冷,拍著街邊土牆,放聲嚎啕大哭,街上人群如潮,他也全然不顧。


    秦伯符秉性剛毅,忍住悲慟,拍了拍花清淵的肩頭說:“宮主,哭有什麽用?應該尋著奸賊,為梁蕭報仇雪恨!”花清淵切齒點頭:“秦兄說得是,我們這就去尋明歸!”兩人懷了一腔恨火,一路向北找去。


    明歸擺脫兩人,心知天機宮的高手必會陸續趕來,心叫晦氣。繞了一個大圈子趕回客棧,準備帶走梁蕭。還沒到達,忽聽大呼小叫,遠遠一望,客棧濃煙衝天,附近的人都在河邊提水救火。明歸瞧得目瞪口呆,隻怕火災引來仇敵,縮頭尋思:“三十六計走為上,顧不得那小子了。”一口氣竄出姑蘇城,連夜往北去了。


    梁蕭抱著綠衣女,叫了一間客房,將她丟在床上,又讓夥計打來熱水洗臉。他百無聊賴,坐在窗邊,想到摟抱綠衣女的情形,隻覺心跳加速,耳根發熱,不時偷眼看那女子。


    過了一陣,明歸始終不回,忽見遠處石拱橋邊,特特行來一匹黃驃馬。馬主是個長髯老者,年約五旬,腰插寶劍,背掛一張銀胎弓,望這邊一瞟,忽地取出一支箭,用火折點燃,取下銀弓,衝天射出一箭。火箭破空,迸成六彩焰火。梁蕭心覺有趣:“這焰火不錯,不知在哪兒買的,我也買一支玩玩!”


    那人射出一箭,又抽一支箭,對準客棧門前的胭脂寶馬,梁蕭大吃一驚。“咻”,虯髯老者長箭脫弦,梁蕭情急擲出茶杯,正中長箭。長箭落地,那人抬眼望來,隻見梁蕭飄身落下,順手拾起羽箭,叫道:“還給你!”


    羽箭擲向虯髯老者。


    老者舉弓一撥,梁蕭矮身躥到他的馬前,一招“大神境”中的“羲和禦日”,翻身飛踢。老者也非等閑,離鐙翻落,從馬腹下穿出,反踢梁蕭後背。梁蕭避開來腳,身子倒翻,雙腿絞向對方脖子。老者也翻到馬背,撐足下踹。


    兩人貼著黃驃馬,上上下下拆了六七招。梁蕭占不了上風,心頭十分驚奇:“老家夥什麽來路?”


    忽聽馬蹄急響,梁蕭斜眼一望,東方數騎人馬聯翩馳來,當先一人洪聲高叫:“楚老大,女賊在哪兒?”老者應道:“馬在,人……哎喲……”他一分神,額頭被梁蕭的指風掠過,急叫,“小子紮手!”


    梁蕭趁機掠出,舉目一望,四麵八方,十多騎人馬向這邊擁來。楚老大脫了窘境,翻身上馬,搭上箭枝,正要開弓,不防“崩”的一聲,弓弦斷成兩截。他一錯愕,恍然大悟,梁蕭臨走使壞,用指尖掃斷了弓弦。


    梁蕭見來人氣勢洶洶,奇怪間,一聲清嘯傳來,一名黃衣女子從馬背上躍起,足不點地,奔向客棧。


    梁蕭橫身攔住,向黃衣女子一把抓出,叫道:“上哪兒去?”黃衣女子反身一掌,格住梁蕭的爪勢。梁蕭定睛細瞧,卻是個姿容嬌媚的中年美婦。美婦高叫:“你是誰?”梁蕭聽她聲音耳熟,猛地記起,來人正是運河邊名叫“二娘”的女子。


    梁蕭眼珠一轉,笑嘻嘻地說:“二娘,令郎的斷腿好了沒有?”雷星斷腿的事極少人知,黃衣美婦一呆,驚道:“你、你怎麽知道?”說著腳下一停。


    梁蕭趁機搶入房間,一把抄起床上的綠衣女,剛要越窗跳出,黃衣女如電掠來,手揮一口長劍,厲聲說:“把賤人放下!”長劍翻飛,劍法精奇,梁蕭苦於無法騰手對敵,隻能東躲西閃。拆了不到三招,東麵一聲巨響,牆壁頹塌,一名鐵塔似的巨漢躍馬而入,手持一柄數十斤重的大鐵錘,二指粗的鐵鏈纏在粗壯的胳膊上,厲叫:“二娘,女賊何在?”嗓門粗大,正是運河邊親手砍斷兒子一腿的“雷大郎”。


    黃衣美婦正愁梁蕭滑溜,忽見丈夫趕來,驚喜說:“就在這小子手上!”大漢“嗬”的一聲,鐵錘當空一掃,牆垮床破,碎屑紛飛。


    梁蕭不敢硬接,縱身跳起,伸足在鐵鏈上一點,借勢躥向門外。黃衣女看穿了他用意,長劍淩空便刺。梁蕭這一跳用盡氣力,雙手又不得空閑,情急中“呸”了一聲,一口唾沫直奔婦人麵頰。美婦好潔,驚怒間也不忘閃避,梁蕭趁這機會,一口氣闖出門外。


    剛出門,兩個漢子迎麵衝來,梁蕭淩空出腿,似於癲狂中大步疾行。這一招“接輿狂歌”二人抵擋不住,匆忙後退。梁蕭得空,旋身出腳,在庭中假山上一撐,縱上房頂,單足獨立,身形迎風搖動。眾人欲要跟上,卻被他抬腿踢得瓦片紛飛,將上房者紛紛打了下去。


    “豁拉”一聲,牆穿屋破,巨漢跨馬馳出房外,罵道:“直娘賊!”鐵鏈一抖,廂房被他擊垮一片。梁蕭縱身閃開,大漢又要揮錘,鐵鏈卻被屋梁纏住,拖拽不動,氣得破口大罵。


    梁蕭哈哈大笑。雷大郎罵了兩聲,忽叫:“用‘火雷’逼他下來。”三枚炮仗應聲擲來。梁蕭慌忙閃開,炮仗一落地,發出如雷巨響,瓦礫四濺,火光乍起。


    梁蕭心中駭異,又見三枚“火雷”擲來,急急飛身掠出。身後轟響連聲,碎屑打在背上,好一陣刺痛。這時火隨風勢,客棧裹在烈焰之中。梁蕭望下一看,十多人手持刀劍,團團圍住四周。他失了地利,又抱了綠衣女,雙手不便,不由連連叫苦。


    忽聽“唏聿聿”一聲,一道白影躥到屋前。梁蕭心頭一動,高叫一聲:“胭脂!”


    胭脂馬一路狂奔,四蹄撒開,尥了兩個蹶子。它靈通矯捷,力大無窮,出蹄之迅烈,與武功高手無異。武人們心思隻在屋頂的少年男女身上,馬蹄飛來,猝不及防,幾個人應蹄倒下,變成了滾地葫蘆。


    胭脂馬噅噅長叫,淩空一縱,身在半空,梁蕭一個跟鬥,穩穩坐上馬鞍。胭脂馬神行電邁,鑽入一條小巷,跑出不足百步,一道八尺高牆攔住去路。梁蕭心頭一驚,正想挽韁改道,可見胭脂縱蹄如飛,心頭一動,閉眼大叫:“好胭脂,我信你!”


    胭脂發聲長嘶,有如應答,奔到高牆前,渾身一縱,居然越牆而過,落地就走。梁蕭睜眼大喜,讚不絕口:“乖馬兒,好馬兒……”


    他回頭望去,濃煙滾滾,直衝霄漢,客棧被“火雷”點著,火借風勢,一發不可收拾。


    梁蕭暗暗心驚,遙見前方已是城門,城門吊橋頭,不下十騎人馬迎麵堵來。梁蕭欲要轉向,左麵又來五騎,後方右方,皆有騎士包抄。不及轉念,胭脂不閃不避,直奔過去。梁蕭一驚,叫道:“乖馬兒忒笨了,該往人少處去!”說著胭脂已到橋頭,雙方相距不及十丈。


    梁蕭鋼牙一咬,將綠衣女橫擱馬上,“嗆啷”拔出劍來。不料胭脂於奔跑間人立而起,縱聲長嘶,聲如金石,直透蒼穹。


    這匹寶馬本是天山以北的野馬之王,後被綠衣女的師父想盡法子收服。胭脂生來霸道,能鬥虎豹,平常的馬匹天生怕它,這一嘯,顯出威懾萬馬的神威。對麵的駿馬聽見,紛紛搖頭擺尾、四散狂奔。眾騎士扯韁挽繩,勒得馬口流血,也止不住坐騎的去勢。一匹馬不辨東西,帶著主人,“嘩啦”衝進了護城河。


    梁蕭見它威風,又驚訝,又喜愛。胭脂驚退群馬,一躍過橋。眾騎士心知一旦此馬走脫,傾天下之兵也休想追上。飛馳間,以楚老大為首,紛紛彎弓搭箭,梁蕭身後箭嘯連連,聲如雨打芭蕉。


    胭脂忽左忽右,縱蹄狂奔,但開弓人多是高手,仍被一箭射中後腿。箭鏃是三棱刃,一旦射中,鮮血順著血槽湧出。寶馬吃痛,縱聲長嘶。梁蕭心急如火,忽聽有人高叫:“別射了,說好了這馬歸我!”呼聲越來越響,說到“我”時,聲如響雷,似在耳邊。這一聲叫罷,箭雨為之一歇。


    梁蕭急急回頭,一名青衣男子徒步如飛,離馬後不足丈許。梁蕭倒臥出劍,男子哈哈一笑,足不停步,右手揮指,“當”的一聲點中劍脊。梁蕭虎口痛麻,長劍幾乎脫手。那人一指沒將他寶劍彈飛,“咦”了一聲,左手抓向胭脂的後尾。


    胭脂一聲長嘶,向前一躥,帶傷躥出四丈有餘。那人一抓落空,拔腿急趕,哪知胭脂馬一跛一跛,仍是迅快無倫,轉眼已在二十丈開外。青衣男子追之不及,心頭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寶馬受傷之餘,尚有如此腳力;喜的是這寶馬神駿無雙,更欲得之而後快。


    胭脂跛著腳跑了數十裏,眼見拋開追兵。梁蕭不忍它再跑,到道旁拔出箭矢,撕下衣襟裹好傷口。定睛一看,箭杆上鐫了一個“楚”字。不禁望了猶在馬背上熟睡的綠衣女一眼,心想:“雷大郎和二娘所說的女賊莫不是她?”想起雷星被親生父親砍斷一腿的慘景,又想,“賊丫頭手段歹毒,被仇人逮住了也活該。”


    他歎了口氣,將綠衣女擱在馬背上,用韁繩捆牢,說道:“乖馬兒,我不管了,你帶著她逃命吧。”說完轉身便走。卻聽身後馬蹄輕響,胭脂呆頭呆腦地跟在後麵,隻好又說:“乖馬兒,我說不管就不管,要怪就怪你主人心腸不好,惹來這麽多對頭。”轉身又走,胭脂始終跟著。梁蕭快它也快,梁蕭慢它也慢,梁蕭把臉一板,正要喝叱,胭脂馬卻直愣愣將鼻子湊過來,對他呼呼噴氣。梁蕭心一軟,伸手撫它鬃毛,再瞅綠衣女一眼,不覺心跳變快,苦笑說:“乖馬兒,我留下來,可是看你的麵子,不關你家主人的事。”轉身背起女子。二人這次肌膚相接,滋味似又不同從前。梁蕭心跳加快,隻覺古怪,任他聰明絕頂,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


    穿過一個小穀,望見太湖煙波,梁蕭正想去處,忽聽馬蹄聲起,隻聽有人喜道:“在這兒了!”梁蕭閃避不及,轉身一瞧。來的是一個長相清俊的小後生,跳下馬來,冷笑說:“小子,你是這賤人什麽人?哼,這賤人受傷了嗎?自作孽,不可活……”他嗓音清脆,口齒便給,連珠炮說完,見對方不答,又說,“你啞巴了?把女賊放下,滾得遠遠的。”


    梁蕭冷冷不語。小後生雙頰泛紅,一抖手向他分心刺來。梁蕭一手扶住背上的綠衣女,看他劍來,一掌拍中小後生的劍脊。小後生劍鋒歪斜,胸口空門大開,不由收劍護住全身,抬眼一看,梁蕭依舊站在原地。他心中更加氣惱,又刺一劍,來勢更快更狠。梁蕭看他劍來,“啪”的一掌,又把長劍拍開。頃刻間,小後生電光霹靂般連刺五劍,均被梁蕭運掌一一拍偏。


    小後生使到第六劍,羞怒欲狂,顧不上什麽招式,身劍合一,猛撲上去。梁蕭這招“掌運天下”出自“縱橫境”裏的楊朱,楊朱是先秦諸子之一,曾說“治天下如運諸掌”。這一掌極得舉重若輕之妙,看似隨意拍出,實則奧妙無方。對付厲害高手,還須合以身法,加以變化。這小後生武功差他一大截,梁蕭站著也能勝他。


    忽見對方情急拚命,梁蕭微微一笑,使招“弈秋投子”,左手二指若拈棋子,按在劍身上方。弈秋是圍棋之神,這一指頗合弈道,正中劍上新舊力道斷續的地方。


    小後生虎口一熱,長劍脫手。梁蕭右爪突出,抓向對方胸口,但覺入手軟綿滑膩,心中不勝詫異,手上略微一緩。小後生拚死一掙,嗤,數層衣衫一並撕破,露出粉色的抹胸。


    梁蕭一愣,瞧得目不轉睛。小後生尖叫一聲,捂著胸倒退兩步。梁蕭恍然大悟,衝口而出:“哎呀,你是個母的!”


    女扮男裝的少女麵紅如血,扯衣遮住胸口,瞪著梁蕭,眼淚滾來滾去。梁蕭還想取笑兩句,忽聽一聲長嘯自東傳來。少女聽到笑聲,驚喜叫道:“爸爸,快來!”梁蕭見她一臉狂喜,心生惡念,冷笑說:“你媽來也沒用。”揮手又抓少女酥胸。少女被他抓過一回,羞憤欲死,豈能容他得手,罵聲:“小淫賊!”一手護著衣襟,一手來擋梁蕭的爪子。不料梁蕭這一抓隻是幌子,見她全力護胸,腰腹露出破綻,嘻嘻一笑,輕輕點中少女的氣海穴。少女勁氣一泄,被梁蕭摟在懷中。


    梁蕭背負佳人,手抱嬌娃,換了登徒子瞧見,必然羨慕他豔福齊天。但他身在險中,來不及享受溫香軟玉的滋味,隻瞧人馬四麵逼來。梁蕭見北方人少,大步流星奔了過去。北方當先的是黃衣美婦,一見梁蕭,運劍就刺。梁蕭嘻嘻一笑,將少女迎了上去。這抓人質的法兒,卻是他從明歸那裏學來的邪招。


    美婦劍氣淩厲,激得少女麵皮生痛,忍不住尖叫一聲:“姑姑!”


    美婦看清她的容貌,間不容發收回長劍,驚道:“楚婉……”還沒說完,梁蕭奔出兩丈,前方四人揮劍阻擋,梁蕭將楚婉當作兵器亂舞。


    眾人心生顧忌,四把劍流電飛虹,隻在楚婉身前晃動,嚇得少女閉眼尖叫不迭。美婦急忙搶上,長劍連揮,叮叮叮一陣響,四柄劍盡數落地。


    梁蕭笑道:“二娘謝了!”黃衣美婦“呸”了一聲,杏眼圓瞪。梁蕭見來人甚多,一拍胭脂,笑道:“乖馬兒,再辛苦一下?”翻身上馬,胭脂撒開四蹄,躥入山中。眾人得知楚婉被俘,也不敢過分緊逼,隻是遠遠跟著。


    梁蕭借著山勢大兜圈子,行至傍晚,他怕胭脂傷勢惡化,背著綠衣女下馬步行。楚婉被橫在馬上,一路上“小畜生,小混蛋”罵個不停。梁蕭起初無暇理會,閑來聽了幾句,作起惱來,嗔目瞪她,楚婉也不示弱,睜著一雙大眼回瞪,又罵一聲:“小淫賊。”


    梁蕭道:“好啊,你再罵一句,我連你褲子也撕了。”楚婉吃他一嚇,眼裏流出淚來。梁蕭靜下心來,尋思:“一個賊丫頭已經累贅,再添一個,根本不用逃了。”將楚婉拽下馬來,拍開她的穴道,喝道:“滾吧!”說完邁步就走。


    楚婉一怔,咬了咬牙,似乎下了決心,跑了兩步,高叫:“小……小子,站住了!我有話說!”


    梁蕭瞪眼道:“還想挨揍?”楚婉趕到他前麵,雙手叉腰,柳眉倒豎,哼哼說:“你幹嗎放我?”梁蕭見她一得自由,氣焰又漲,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人長得又醜,嘴巴又討厭,誰遇見誰倒黴。早早放了,上上大吉。”


    楚婉雙頰漲紅,瞪了那綠衣女一眼,咬了咬嘴唇,輕聲說:“誰長得醜,她、她又比我好看多少?”梁蕭笑道:“說得好,她就是比你好看。”楚婉也是這樣想的,可被梁蕭說出,心裏別有一般滋味,失聲大罵:“小淫……哼,你胡說八道!”她本是家族中最出色的美人,人人對她另眼相看,怎料被比了下去。越美貌的女子,在容貌一行越是好妒,不由忿忿說:“她美又怎樣?還不是個偷雞摸狗的女賊?”梁蕭疑惑道:“你叫她女賊,她偷了你什麽?”


    楚婉道:“她偷了我家的鎮莊之寶。”梁蕭道:“什麽寶?”楚婉遲疑一下,說道:“女賊沒告訴你麽?嗯,這個……可不能對你說。”


    梁蕭想起黃衣美婦在運河邊說的話,心頭一跳,衝口而出:“純陽鐵盒?”楚婉“啊喲”一聲,失驚道:“小賊,你怎麽知道?那、那盒子在你手上?”


    梁蕭心生狂喜:“這就叫得來全不費功夫,天叫這寶貝鐵盒落在我手裏。”楚婉見他麵露笑容,篤定鐵盒在他手裏,心想:“要想個法兒哄他交出來。”便冷笑說:“這女賊逃走的時候,還殺了‘天香山莊’三個園丁,燒了三叔公一大片花田。哼,聽說她還沿途偷竊官宦富戶,連皇帝的大內她也有光顧。最可氣的是,她每次偷罷,總要留下‘天山柳鶯鶯’的名字,真是張狂之至。”梁蕭心想:“原來賊丫頭叫柳鶯鶯。”他微微一笑,點頭說:“偷過留名,了不起!”


    楚婉“呸”了一聲,怒道:“你知道什麽?三叔公這次大為生氣,破關出莊,專拿女賊。他老人家武功蓋世,你不將人給我,可是小命難保!”


    梁蕭心想:“就我見過的人物,隻有蕭千絕與九如和尚稱得上武功蓋世。你那三叔公大約是兩文錢買張牛皮,自吹自擂!”嘴裏卻不說破,隻是微微一笑。楚婉察言觀色,以為被自己說動,又說:“你要是貪圖這女賊的美色,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我表兄雷星就是被這狐狸精迷惑住了,結果丟了一條腿,要做一輩子的瘸子。”


    她說的是表兄的慘事,口氣裏幸災樂禍,頓一頓,又說:“你還不知道吧,我們‘天香山莊’與雷震姑父的‘雷公堡’是當今兩大武學世家,‘參天狻猊’方瀾和‘神鷹門主’靳飛,到了我家也要恭恭敬敬。再說了,如今官府震怒,派出江南第一名捕何嵩陽,你再幫這個女賊,可是和天下人作對。”


    梁蕭聽到何嵩陽三字,冷哼一聲,心想:“何嵩陽是個王八蛋,他要抓的人,老子一定要保護周全。”打定主意,嘴唇抿得緊緊,再也不作一聲。楚婉自負辯才無礙,平時但有所求,長輩無不應允,這時也欲一縱蘇秦之舌、張儀之齒,將梁蕭一舉說服。若能讓他交出純陽鐵盒和女賊,當是天大的功勞。梁蕭越是不說話,她越當勸說生效,又說:“你這麽年輕,武功已這麽好!如果正道直行,一定能夠成為一代大俠,幹嗎要和女賊同流合汙?”梁蕭一皺眉頭,說道:“做大俠有什麽好處?”楚婉道:“做了大俠,就能受世人敬仰。”梁蕭道:“雲萬程算不算大俠?”


    楚婉“咦”了一聲,驚喜道:“你也知道雲大俠?”梁蕭聽她將“雲大俠”三字叫得格外親熱,不由側目瞧去。楚婉神情奇怪,似溫柔,又似憧憬,兩眼望著遠處,喃喃說:“雲大俠是南武林頂天立地的人物,三叔公說到他,也要輕輕點一下頭。你知道麽?三叔公對世事看得很淡,得他點一點頭的,天下算起來也不過三四人。”


    梁蕭冷冷說:“雲萬程麽,哼,不得好死!”楚婉怒道:“你才不得好死!”梁蕭雙眉一挑,正要動怒,楚婉忽又呆望遠處,露出溫柔神氣,輕聲說,“不過三叔公又說了,雲大俠不錯,可是遠遠及不上雲公子。”梁蕭問:“雲公子是誰?”楚婉瞅他一眼,微微露出冷笑:“雲公子就是雲大俠的公子,哼,你連聽他的名字也不配。”


    梁蕭“呸”了一聲,說道:“你說那個哭哭啼啼的小鬼?”楚婉聽得莫名其妙,雲公子是她私心相許的人物,決不容人羞辱,忍不住回罵:“你才是小鬼!”說罷又歎口氣,“反正你一百個小賊也比不上雲公子的一根手指。上次他隨靳門主來天香山莊,請爸爸出山抗元。可爸爸不答應,隻說天香山莊獨善其身、不問世事。雲公子聽了這話,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說:‘久聞天香山莊的“分香劍術”獨步武林,雲某心中仰慕,今日有幸,想要領教幾招。’起初,大家見他口氣雖大,人卻年輕,心中瞧他不起。誰知我那幾個堂兄輪流上陣,居然沒人接得下一劍……”


    梁蕭插嘴道:“你堂兄沒用,不等於姓雲的就厲害。”楚婉白他一眼,不屑與之爭辯,接著說:“我羽姑姑和姑爺恰好也在,眼看爸爸被逼出場,羽姑姑起身說:‘奴家出嫁已久,娘家的劍法還記得兩招,雖然未得真意,還望公子不吝賜教。’”梁蕭心想:“這羽姑姑該是那個黃衫婦人,她劍法很好,真鬥起來,我也許勝不了她。”想著來了興致,凝神傾聽起來。


    楚婉說:“雲公子一聽,說道:‘前輩客氣,大家不必使力,比劃招式,點到即止。’羽姑姑笑著說:‘雲公子憐惜奴家,奴家能不承情麽?’兩人各持長劍,剛要交手,忽聽白紗屏風後有人歎氣說:‘楚羽,你使這招“玉笛橫吹”,若他刺你肩頭天宗穴,你又怎麽招架?’羽姑姑一愣,半晌才說:‘他、他怎麽刺得到我那裏?’那人說:‘你先別問,但說如何招架?’姑姑想了想說:‘我使“國色天香”刺他晴明穴。’那人說:‘攻敵必救,求個兩敗俱傷,笨了點兒,倒也勉強。但若他從坤位出劍,刺你期門穴左側,你又怎麽抵擋?’姑姑忍不住說:‘我、我以“落花驚蟬”刺他角孫穴。’那人歎道:‘這招也還不壞。但若他從小畜位出劍,刺你會宗穴呢?’哼,本姑娘不跟你小子說啦,左右這些劍法你也聽不懂。總之那人問一句,姑姑便答一句,包括雲公子,大家都覺奇怪。如此一問一答,說到第十二招上,隻聽那人道:“若他從大有位刺你關衝右側,你又如何化解?”羽姑姑聽到這兒,瞪大雙眼,再也說不下去。那人歎道:‘罷了,楚羽,你盡心竭力接他十二劍,不要辱沒了你亡父的名聲。’羽姑姑臉色煞白,手指握劍,指節都發白了。忽地吸了一口氣,真的使出一招‘玉笛橫吹’。說也奇怪,雲公子應了一招,劍尖如那人所說,真的刺向羽姑姑的天宗穴。”


    梁蕭“呸”了一聲,說道:“你隻管吹吧!十層牛皮也吹破了。”楚婉冷笑說:“你不信?奇怪的還在後麵。雲公子與羽姑姑事先約好,不必內勁,隻比招式。就看二人長劍往來,一招一式,與那人所說的一絲不差,直到第十二招上,雲公子從大有位刺出一劍,劍尖停在姑姑的關衝穴上。”


    梁蕭又叫:“吹牛吹牛!”楚婉怒道:“你不信拉倒。反正這件事南武林早就傳遍了,你一打聽就知道。”梁蕭聽她這麽一說,倒也不好吱聲。


    楚婉道:“可是,雲公子使出那劍,不但全無喜色,反而臉色灰敗,盯著那麵白紗屏風,慢慢地說:‘閣下是誰?’那人笑道:‘你師父沒告訴你嗎?’雲公子歎道:‘真是楚前輩麽?晚輩鬥膽,還請前輩指教一二。’那人說:‘老夫死灰朽木,久已不動刀兵,指教二字愧不敢當。不過今日閣下來得不易,老夫也靜極思動,罷了,我隔屏獻拙,寫幾個陋字,請雲公子品題品題。’他話沒說完,已有人奉上墨寶,那人便隔著細白紗屏,寫了三句小詞,念做‘柳絲長,桃葉小,深院斷無人到’。”


    梁蕭插嘴說:“這是什麽,跟大白話一樣。”楚婉笑笑說:“這詞句是極盡婉媚的,但那寫出來的字,個個筆力萬鈞,撇捺勾折森若長劍,直欲破紙飛出。唉,我本領粗陋,瞧不出什麽門道,可雲公子精通劍道,一時看得入了神。他就那麽呆呆地站了許久,臉色越來越白,忽地倒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楚婉說到這兒,嗓子一哽,說不下去,目光凝注遠處,流露出一絲憂色。


    梁蕭聽得入神,不由問:“他死了?”楚婉白他一眼:“你才死了呢!雲公子調息片刻,說道:‘晚輩愚鈍,破不了前輩字裏的劍意,今日輸得心服口服。’那人歎道:‘你也不過得了令師兩三成的本事,想要橫行天下,隻怕還不能夠。再說,劍法是死物,人是活的,分香劍術是好是歹,因人而異,你的劍法,又何嚐不是如此!’”


    梁蕭讚道:“這話有見地。”楚婉不禁微微一笑,又道:“雲公子聽了這話,許久都沒了言語。那人又說:‘雲老雕為人方正有餘,機變不足,練了一輩子的笨功夫。嗯,對了,你這姓靳的師兄倒有他的風骨,看來像個英雄,其實是個草包。’靳門主聽了這話,臉色十分難看,雲公子也很尷尬,卻聽那人又說:‘不過你就不同了,骨秀神清,金聲玉應,來日的前途,哈,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說罷長笑一聲,悠然去了。”楚婉說到這裏,瞥了梁蕭一眼,眼角透著得意。


    梁蕭心想她把這事說得十分曲折,怕是編不出來的,一時將信將疑,又問:“屏風後那人到底是誰?”楚婉哼了一聲,傲然不答。梁蕭沉吟道:“莫非就是你說的三叔公?”楚婉道:“不錯,三叔公這次也來了,你識相的早早投降。”


    梁蕭不覺大為猶豫:“這柳鶯鶯與我非親非故,抑且還有過節,我為她惹下強敵,怕是不值。”楚婉見他神色動搖,心中竊喜,又說:“你想雲公子都勝不了三叔公,你還想拿雞蛋碰石頭?”


    這兩句話好比畫蛇添足,梁蕭一聽,胸中傲氣上湧,冷笑說:“姓雲的又算什麽,我再差十倍,也不會輸給他。”楚婉聽他出口貶低意中人,怒從心起,大聲說:“憑你這點兒微末本事,給雲公子拾鞋也不配。”梁蕭大怒,舉拳要打,楚婉瞧他模樣凶狠,心頭砰砰直跳。梁蕭揮了揮拳,終歸落不下去,轉身上馬,飛似的去了。


    梁蕭乘馬奔了一陣,又怕胭脂傷勢複發,便停了下來。忽聽柳鶯鶯在馬背上嚶了一聲,梁蕭回頭一看,少女翻了個身,輕輕皺眉,似有不適。梁蕭將她抱了倚在懷間,女子的麵孔映著溶溶的月光,好似一朵白色的優曇花。


    梁蕭情難自禁,低頭將臉貼近她的額頭,隻覺光潤如絲,神為之飛。心猿意馬中,一陣冷風迎麵吹來,梁蕭打了個寒噤,想道:“我在做什麽?是了,正事要緊,趁她沉醉不醒,我先找找純陽鐵盒。”


    他在胭脂馬上的褡褳裏尋找,沒見鐵盒,隻找到一隻銀盒。揭開一看,滿是水粉胭脂,盒蓋上還有一麵玻璃小鏡,光亮可鑒須眉。其時玻璃產自西極,中土十分難得,這小小一枚梳妝銀盒,價值已然不菲了。


    梁蕭將銀盒翻看良久,不見有何異樣,悻悻放回褡褳,轉眼一瞧柳鶯鶯,心想:“莫非在她身上?”臨動手時,又覺心跳加劇、雙手顫抖,不由想道:“趁人之危不是好漢。待她醒了,我再明刀明槍地要她把鐵盒送我。”於是打起精神,背起柳鶯鶯走了一程,忽地嗅見一股肉香,他的肚裏咕咕亂叫,抬眼一看,北邊的樹林裏露出破廟一角,隱隱閃動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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