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舍身飼虎


    “當……”,波斯水鍾發出長鳴,酉時已經到了。梁蕭聽到鍾聲,神誌一清,長吸一口氣,搖晃著掙紮起來。明三秋見狀也想掙起,可是稍一動彈,五內如焚,眼睜睜望著梁蕭一分一寸地站了起來。


    梁蕭當先掙起,心中狂喜,豈料還未站直,又覺腿酸腳軟,向前撲出。這時兩人一舉一動,無不牽動人心,梁蕭這一撲,驚得花慕容失聲嬌呼,見他踉蹌站定,又鬆了一口長氣,心子突突亂跳:“臭小鬼,嚇死人了!”


    花無媸見梁蕭站定,略一默然,走上一步,緩緩說:“恭喜足下,從今往後,你就是天機宮的主人!”


    宮中人無一不驚,想到從今往後,就要聽這無賴少年的號令,心中均是茫然。秦伯符更想:“我以前還要他當徒弟,現在卻做了老子的上司!”接著又想,“當年我打得他好苦,也不知道這小子會不會徇私報複。”想著雙眉緊皺,暗暗發愁。花慕容也芳心忐忑:“我以前常和這小子作對,這回他做了宮主,不知要不要找我的茬兒。”


    隻有花清淵眉透喜色,上前笑道:“梁蕭,啊,不,梁宮主,恭喜恭喜。”花曉霜聽了這話,才確信梁蕭真的做了天機宮主,心頭一陣迷亂,盯著他合不攏嘴。


    梁蕭喘息初定,雙頰泛起一絲血色,聞言微微一笑,說道:“花大叔,你可真笨。”花清淵一愣。梁蕭抬起頭來,揚聲說:“這個宮主,我才不做!”此話一出,眾人無不驚愕。


    明歸怒道:“豈有此理?你不做宮主,為什麽要出**奪?”他苦心經營多年,給別人做了嫁妝,心裏這口惡氣,說什麽也咽不下去。


    梁蕭笑了笑,淡淡說:“沒別的。我隻想叫大夥兒瞧瞧,勝者未必為王。”眾人一愣,梁蕭又說,“諸位,如果真是‘勝者為王’,這天機宮主豈不該由蕭千絕來做!”


    在梁蕭心中,蕭千絕天下無敵,所以有此一說。天機宮眾人卻與蕭千絕頗有過節,聽了這話,無不變了臉色。童鑄忍不住叫道:“蕭千絕大奸大惡,也配與我等相比?臭小子,你不做宮主便了,不要辱了我天機宮三百年清譽!”梁蕭道:“說得妙,蕭千絕是大奸大惡,這姓明的叔侄滿肚皮詭計,難道就是好人?換了我,寧可要花清淵花大叔做宮主,與大家一派和氣,也勝過讓這姓明的騎在頭上拉屎!”


    除了幾個主謀,眾人對梁蕭這番評語均有七八分認同;更覺與其讓梁蕭這外人做宮主,倒不如讓花清淵來做。葉釗、楊路對視一眼,雙雙站起,走到花清淵身前拜倒,齊聲道:“葉楊兩家,願受清淵兄驅使。”秦伯符也拜道:“天機別府三百壯士,全聽花宮主調遣。”


    花清淵慌忙扶起三人,窘迫道:“哪裏話……這、這……”情急間語無倫次。天機宮年輕一輩多與花清淵友善,先時隻因父命難違,此時輿情一變,童鑄之子童放當先出列,沉聲道:“爸爸,當今外夷強盛,漢室暗弱,我天機宮以守護典籍為任,正當隱世不出。若得花兄這等恬淡衝虛之人領袖,卻是咱們的福氣。”


    修穀長子修天賜也說:“不錯,若以人品而論,當推花兄為首!”左元之子早夭,孫子左恨弱上前一步,向花清淵一揖到地,默不作聲。其他人心中暗許,一時不分姓氏,紛紛拜倒在地。


    左、童、修三老沒料到後人們擺出如此陣仗,喝也不是,罵也不是,站在原地,呆若木雞。明歸的兒子明三疊對父親背地裏器重堂兄,早已十分不滿,趁機說:“父親,大勢已去,清淵兄量大如海,現今回頭,還有轉圜餘地。”


    花清淵無心權位,眼看眾人都來推舉,又意外,又焦急,忙要申辯,忽見花無媸目中精光射來,隻得支吾兩聲,將拒絕的話咽了回去。


    花無媸微微一笑,說道:“梁蕭,你的美意,老身謝過了。”說著竟要施禮,梁蕭卻閃身讓過,冷冷說:“不敢當,我幫的是曉霜,不是幫你!”花無媸猜他識破了“天機十算”之局,從此再無轉圜餘地,但她城府極深,笑道:“那是,我祖孫同心,謝還是要謝的。”梁蕭兩眼望天,隻是冷笑。


    花無媸神色一緩,轉身望著明歸,笑道:“老身作主,隻要明兄罷手,前事一筆勾銷。”明歸沉默時許,長歎了一口氣,苦笑說:“老夫機關算盡,終究敵不過天意。罷了,三疊,你過來。”


    明三疊忐忑上前,明歸挽住他手,將自表身份的黃鶴玉佩交給他說:“如今,我便將‘黃鶴’之位傳給你,日後明家上下,全都聽你節製。”眾人見明歸讓出八鶴之位,均感詫異,明三疊先是一愣,繼而狂喜,正要謙讓兩句,忽覺脈門一緊,竟被明歸死死扣住。


    明歸大喝一聲:“去。”手臂一掄,明三疊當空掃向花無媸。花無媸防範嚴密,沒料到明歸會拿兒子當兵器,如果抵擋,明三疊非死即傷,不得已向後躍開。明歸將兒子在半空中掄了個半圓,所過無不退讓。花無媸正欲搶上,又聽明歸叫聲:“接著。”忽將明三疊向她擲來,花無媸不得已,揮掌以柔勁卸開,可也消不去所有力道,明三疊摔得頭破血流,居然昏死過去。


    花無媸回頭一看,明歸已經搶到了淩霜君麵前。花無媸恍然大悟,他用親生兒子開路,本意指向淩霜君母子,這兩下變化奇突,真是少有的怪招。


    淩霜君倉促間揮掌斜斬,明歸手一翻,向她脈門拿到,忽覺背後破空微響,反袖一揮,掃落了幾枚金針,卻是吳常青情急發出。淩霜君趁明歸分神,挽著花曉霜的右臂斜躍而出,明歸飛身一抓,拿住了花曉霜的左臂。兩人各執一臂,齊齊用力,花曉霜麵露痛苦,淩霜君隻好放開。


    明歸抓過少女,擋在身前,花無媸正巧趕到,怒叫:“明歸!你瘋了?”明歸眼露凶光,冷笑說:“誰瘋了?哼,你說隻要我迷途知返,此事就此作罷?呸,你當我白癡嗎?花無媸,你還在繈褓中,我就認得你了。你的脾氣我會不知道嗎?你嘴上說得好聽,心裏卻想了最惡毒的法子折磨人。斬蛇斬頭,你也許放過左老二、童老三,決不會放過我明歸,你早就想好了方子,早晚要對付老夫。”


    花無媸道:“胡說八道。未行傳位大禮,我還是一宮之主,說的話一定算數!”明歸冷笑道:“你現在還是宮主,大禮一過,你就不是宮主,到時候你以此為由,又可肆無忌憚地對付明某。”花無媸被他說出心思,臉上一熱,心想:“老家夥如此狡猾,真是老身的敵手。”


    明歸手上使勁,雙眼一瞪眾人:“全都閃開!”花曉霜手臂劇痛,但怕爸媽擔心,強自忍著,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卻淌了下來。左元等人也覺明歸做得過分,童鑄說:“明老大,虎毒不食子,你拿兒子做兵器也罷了!這女娃兒天生命薄,實在不該受此折磨。”修穀也說:“明老大,萬事好商量,放了這女孩兒,大夥兒從長計議!”左元卻麵如死灰,一言不發。今天一敗塗地,老頭兒已經銳氣盡失了。


    明歸掃了三人一眼,冷笑說:“你們三個從來沒出息。算上秋老四、葉老七、楊老八那三個死鬼,當年我們七個,哪個不想做花元茂的乘龍快婿?誰知卻被外人拔了頭籌。”花無媸神色一沉,怒道:“姓明的,過去的事不用再提!”明歸冷笑:“你怕了麽,哼,我偏要說。那天晚上,這六個膿包喝醉了酒,在湖邊哭得像群娘兒們!”左元三人見他提到隱秘往事,雙頰發燒,恨不得鑽進地洞。


    明歸恨聲說:“我可不會哭哭啼啼,難過也隻藏在心裏。我當時就想,我鬥不過老子,我兒子未必鬥不過他兒子!”他看了明三疊一眼,歎道,“可惜我這兒子,卻是一根不可雕琢的朽木。我隻能將全付心思放在三秋身上!他不是我親生,卻是我嘔心瀝血、一手栽培。”


    他狂笑數聲,瞪著花無媸說:“你說,沒有這個節外生枝的小子,你鬥得過我麽?”花無媸這才知今日事變的來龍去脈,沉默半晌,說道:“事過三十年,沒想到你還是耿耿於懷。罷了,老身答應你,隻要你放過霜兒,無論做不做宮主,我都不與你為難。”明三秋也撐起身子,澀聲說:“伯父,小女孩無辜,花無媸這麽說了,你便放過她吧!”


    明歸微微冷笑,說道:“我才信不過這個女人。她年幼的時候,為了執掌天機宮的權柄,對我七人百般勾引,似乎人人都有娶她的機會,一見那人,就把我們拋到腦後。三秋啊三秋,你才智不弱,心腸還不夠狠。哈,這也無關緊要,你不過是我的一枚棋子,你沒坐上宮主之位,但打敗了花清淵,也遂了老夫的心願。事情一完,你也就沒用了!”


    明三秋聽到這裏,隻覺神誌恍惚:“他苦心教導我三十年,不過當我是用過便丟的棋子。”胸中一痛,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血水灑得滿地。


    明歸眉峰一顫,憂慮一閃即逝,幾乎無人察覺。花無媸見他如此刻薄,忽地腦中電閃,失聲叫道:“我知道了,秋山不是自盡,他、他是死在你手裏!”明歸一怔,眨了眨眼,忽地哈哈大笑:“好個花無媸,你是怎麽猜出來的?”此言一出,群情嘩然,童鑄等人無不驚恐。


    花無媸心中慍怒,麵上卻不動容,冷冷說:“這些年來,秋山對我表白也不是一次兩次。哼,他是天底下第一個癡情人,也是天底下第一個懦夫。我回絕了他多次,他從未自殺過一次。那天他來見我,雖然舉動無禮,被我喝退,但憑他的軟弱性情,恐怕還沒有自盡的膽子……”說到這裏,花無媸嗓子微微一哽。秋山對她一片癡心,她也不是無動於衷,隻不過性子堅毅,從不當眾流露罷了。


    明歸點頭微笑:“說得好。秋山軟弱無能,可要挑起爭端,卻是一枚再妙不過的棋子。那天我告訴他,說親耳聽你說到對他有意,那蠢材相思成狂,聞言歡天喜地,馬上就去找你。哈,結果討了個沒趣兒,我知道他每次受挫,必要借酒澆愁,於是搶先一步,在他酒中摻了一點兒鶴頂紅。再然後,哈哈,你都知道了!”他哈哈大笑,甚為得意。話沒說完,靈台上早已群情洶洶,童鑄更是愧怒交迸,胸口劇痛,吐出一口鮮血。


    明歸任憑眾人叫罵,冷笑數聲,手挾曉霜向前走去。眾人投鼠忌器,無人敢去攔他。淩霜君心如刀絞,失聲大哭。吳常青怒道:“明歸,霜兒有個三長兩短,我、我把你碎屍萬段!”明歸冷冷不語,昂然向前。


    梁蕭忽地拾起寶劍,踏上一步,橫在路上。明歸臉一沉,冷冷道:“你要做什麽?”梁蕭把劍別在腰間,大步上前,他方才擊敗明三秋,餘威猶在。明歸不禁倒退半步,扣住花曉霜的後頸,笑道:“你再上一步,大夥兒同歸於盡。”花清淵忙道:“梁蕭,不可魯莽!”


    梁蕭應聲止步,目光停在花曉霜臉上,花曉霜也瞧著他,眼中淚光閃動。兩人對視半晌,梁蕭雙眉一挑,笑道:“明老兒,我跟你做筆買賣!”明歸冷道:“什麽買賣?”梁蕭說:“你放了曉霜!我來做你的人質!”這話一出,眾人愕然。


    明歸不信天下有這樣的便宜事,隻道梁蕭使詐,搖頭說:“小家夥,你在老夫麵前弄詭?哼,還早了十年!”梁蕭哈哈一笑,揮掌拍中胸口,鮮血奪口而出。


    人群中響起幾聲驚呼,花曉霜叫道:“蕭哥哥,你……你幹什麽?”梁蕭忍痛一笑,澀聲說:“明老兒,曉霜如果突然發病,你脅持一個死人也沒有用。我如今身受重傷,什麽詭計武功也使不出來,你抓我,一點兒風險也沒有。”眾人聽得呆了。花曉霜的淚水在眼中滾動幾下,順著雪白的雙頰滑落。


    花清淵心中焦急,高叫:“梁蕭,別逞強,快回來!”他上前兩步,一把抓出,梁蕭身子一晃,花清淵一抓落空,眼看他逼近明歸,不由心急如焚。


    明歸瞧得清楚,梁蕭這一掌下去,的確受了重傷,一時轉了好幾個念頭,獰笑說:“好!”探手拿他脈門。梁蕭縮手退了一步,朗聲說:“你若拿了我,不放曉霜又怎麽辦?”


    明歸眼珠一轉,笑道:“好啊,我對天發誓,以一換一,絕不抵賴,違者天誅地滅,死於亂箭刀槍之下!”梁蕭一點頭,說:“好!”說著邁步向前。三人相距極近,眾人無法插手,花曉霜淚流滿麵,連聲說:“別來……別……”還沒說完,明歸一伸手,抓過梁蕭,哈哈大笑:“我發誓,你也相信?”


    一時眾皆嘩然。秦伯符厲聲道:“明歸,你再是豬狗不如,也不至欺騙十多歲的少年人吧!”他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明歸臉色漠然,花無媸卻老臉一熱,瞥了他一眼。其他人都感忿怒,紛紛叫罵,明歸兩個人質在握,心中篤定,哈哈笑道:“小子,你如此幫這個病丫頭,莫非是喜歡她?哈,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卻如靈鶴秋山一般,是個癡情種子!”


    梁蕭搖頭說:“我隻知道,曉霜真心待我好,我也真心待她好。”他這番話字字發自內腑,說得十分懇切。花曉霜呆呆瞧他,便如癡了一樣。花清淵縱然性情平和,也不由怒血上衝,大喝:“明歸,你發誓不算,也不怕天誅地滅嗎?”明歸笑道:“天地算個屁?小畜生你自管罵。兩個人質比一個穩當。弄死一個,還有一個!”說著抓起二小,大步流星,走下靈台。


    花清淵眼見明歸進入“兩儀幻塵陣”,束手無策,急道:“怎麽辦,怎麽辦?”他團團亂轉,好似熱鍋上的螞蟻。花無媸皺眉說:“胡鬧,你是一宮之主,怎可臨危自亂?”轉身喝令眾人,“開啟宮內樞紐,逆轉兩儀幻塵陣。”


    花清淵聽得一愣,叫道:“如果這樣,蕭兒與曉霜豈不危殆?”花無媸搖了搖頭,輕輕歎道:“隻有賭一次了。明歸一時不能逃離天機宮,便一時不會傷害兩個孩子。讓他脫身,才是危險。如果三人陷在陣中,時間一長,以梁蕭的智巧,說不定會有一線生機。”花清淵但覺有理,急去開啟機關。


    明歸在石陣中行走多年,早已慣熟,這時急欲脫身,行走如風。走了約摸二裏,忽覺不對,舉目四顧,發現石陣已被逆轉,不由破口大罵:“花無媸這臭婆娘!”他深知天機宮裏,隻有花無媸想得出這種險招,一時風度盡失,賤人**一通亂罵,花曉霜聽得難受,伸手捂住雙耳。


    明歸罵了一陣,忽又沉靜下來,瞧了梁蕭一眼,冷笑說:“小娃兒你莫想趁機弄詭?”反手將曉霜點了穴道,擱置一旁,左手抓著梁蕭後心,右手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演算陣法。


    石陣忽正忽逆,變化不窮,陣中的石像未曾有變,是以高明算家,仍可通過一尊石像,推演出全陣的變化。明歸身陷“刺客境”,心急如焚,定睛瞧著一尊“豫讓潛廁”的塑像,用心推算不已。


    豫讓是春秋時晉國人,為替主人智伯報仇,潛伏在茅廁中刺殺趙襄子,卻事敗被擒。趙襄子也是氣度特大的人物,認為豫讓忠於故主,慨然將他釋放。後來豫讓又兩次刺殺趙襄子,全都失手。最後一次被兵馬圍住,昂然不屈,伏劍自殺。在這“刺客境”中,都是這種仁義刺客的塑像,個個蓄勢待發,氣勢無比淩厲。


    一時沉寂無聲,梁蕭看了花曉霜一眼,見她雙眼噙淚,定定望著自己,便對她微微一笑。花曉霜見他笑容灑落,心中一暖,不由釋然了許多。


    明歸抬眼瞧見,冷笑說:“你們眉來眼去,現在可不是時候。”二人雙頰發燙,各各低下頭去。明歸冷笑一聲,低頭又算一陣,忽聽梁蕭說:“算錯了。”明歸脫口罵道:“放屁。”可轉念又想:“這小子算學高明,也許真的錯了。”想著倒回重算,果然忙裏出錯,算錯兩步。一時驚疑不定,陰陰笑道:“小娃兒,你一意指點我,不怕我出了石陣,第一個宰你出氣麽?”梁蕭笑道:“左右是死,死前挑挑你的刺兒,也是一件快事。”


    明歸心中狐疑,盯著他瞧了半晌,卻瞧不出什麽名堂。但他算出所在方位,終是大覺快慰,長笑一聲,方欲起身,忽覺梁蕭手臂突起,肘擊自家腰脅。明歸本當他深受重傷,不料他還能掙紮,不由心頭驚怒,急扣梁蕭背心要穴。就在這時,他背心一寒,一股淩厲殺氣洶湧而來。明歸心中咯噔一下:“糟糕,有埋伏。”急欲轉身,梁蕭趁機發力,大喝一聲,從他的掌心掙脫出去。


    明歸一個分神,丟了人質,心中大為惶急,可是身後殺氣濃烈,不容他不回身抵擋。誰知轉身一瞧,身後鬼影也沒一個,隻有一尊石像緩緩移來,屈膝捧魚,卻是一尊專諸塑像。專諸是春秋時吳國的大刺客,曾將魚腸短劍藏於四腮鱸魚,刺殺了吳王僚。這尊塑像托盤蹲身,短劍欲出,氣勢淩厲詭異。


    明歸瞧得驚疑:“難不成我緊張太過,生出了幻覺。”急急轉身,卻見梁蕭抱著曉霜縱躍如飛,靠近燕國刺客高漸離的石像,不禁怒從心起,大喝:“臭小子,你往哪兒逃?”他疾步追趕,梁蕭有傷在身,又懷抱一人,步子遲慢,隻明歸趕近,避無可避,轉身使招“舞陽奮戟”,虛晃一槍。明歸見梁蕭招式剛猛,心有忌憚,身形一緩。梁蕭趁機退到高漸離的石像後麵。


    明歸跟蹤趕到,看見梁蕭背脊,登時伸手抓出。這記“飛鴻爪”還沒使足,一股殺氣撲麵而來,激得明歸汗毛倒豎。他慌忙煞住去勢,拚力向後一躍。這一來,“飛鴻爪”威力大減,中指劃過曉霜右腿,帶起一溜血花。


    明歸倒退兩步,心頭突突直跳,高叫:“何方高人,鬼鬼祟祟算什麽?”可是沒人答話。他轉過石像,也沒瞧見人,唯有一尊石像,左手展圖,右手持匕,側目顧視,正是荊軻刺秦、圖窮匕現的模樣。荊軻雕琢如生,雙眸淩厲絕倫,猶如搏兔之鷹。明歸和它四目相交,明知是尊死物,也不覺心頭生寒。他連遇怪事,納悶已極,轉眼一瞧,梁蕭挾著花曉霜,飛也似轉到一尊石像後麵。明歸快步搶上,卻見石後空曠,不見兩人的影子。


    梁蕭背著花曉霜奔出三百多步,忽地支撐不住,撲倒在地,吐出兩口鮮血。花曉霜支撐著從他背上滾下來,急道:“蕭哥哥,你傷得重嗎?”話沒說完,眼淚先滾了出來。梁蕭喘笑說:“不礙事。”伸手入懷,摸出一方硯台,“你看,我那一掌,都打在這硯台上了。”花曉霜又驚又喜,隻見丹硯龜裂,被梁蕭一握,登時四分五裂。


    梁蕭心中暗歎:“可惜,為了取信明老兒,出手重了一些。”原來,他趁眾人說話,將算題時用的端硯潑去墨汁,塞進衣內,假意引掌自殘,引誘明歸擒拿,好與之同行,伺機救出曉霜。明歸年老成精,騙過此人談何容易,所以那一掌落得極重,以至於擊碎硯台,傷及內腑。這招苦肉計至險至危,如果明歸一時性起,將他當場擊斃,或是途中點了他穴道,梁蕭都是徒喚奈何。


    所幸明歸一人抓著兩人,為了省力快走,沒有封住兩人穴道。一路上,梁蕭不動聲色,心中不斷謀劃。等到進入刺客境,眼看明歸算錯步數,便假意替他糾正,讓這老狐狸放寬心思,再瞧得專諸石像迫近明歸身後,相機使出一招“朱亥揮錘”。依照石陣方位,這招“朱亥揮錘”之後,正是那招“專諸獻鱸”。


    梁蕭被明歸扣住後心,使出“朱亥揮錘”,原本再難變招。但他時機把握極巧,這一招才出手,專諸石像也已移到,呼應前招,代他使出了那招“專諸獻鱸”。石像出招,殺氣自生,明歸一分心,竟被梁蕭逃出手底。


    後來明歸追上,梁蕭故伎重施,使出一招“舞陽奮戟”。“舞陽奮戟”、“漸離擊築”、“圖窮匕現”本是三招連環,一氣嗬成。梁蕭使過“舞陽奮戟”,退到高漸離的石像後方,石陣運轉無時無休,高漸離、荊軻兩尊石像向前移動,恰好代他變出後麵兩招。雖是石像,但憑這兩大豪士縱橫千古的奇氣英風,仍將明歸嚇退。想當年,花流水設下八百石像,本意傳承武學,萬沒想到,數百年後,他的隔世傳人,竟會妙想天開,以此石像震驚強敵。


    梁蕭喘息已定,一低頭,忽見花曉霜褲腳殷紅,捧過一看,她的小腿上竟有一條又深又長的口子。花曉霜先時驚惶太過,沒有覺出疼痛,這時一眼瞧見,忍不住**起來。梁蕭將她血脈封住,撕下衣衫裹紮,忽然他身子一震,回頭望去,不覺瞠目結舌。


    花曉霜見他神情古怪,循他目光看去,來路斑斑點點,竟是血跡。她的臉上失去血色,兩人四目相對,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


    血跡好比一個路標,明歸心思狡詐,不會漏掉這個線索。光陰流逝一分,危機便迫近一程,花曉霜略一沉吟,抬頭說道:“蕭哥哥,你先走,明歸爺爺還要用我脅迫爸爸,一定不會害我。”她表麵平靜,心內卻苦澀難言,話沒說完,眸中泛起蒙蒙淚光。


    梁蕭心念數轉,點頭說:“也好!”花曉霜雖有舍身的念頭,深心裏仍然盼望梁蕭突出奇計,再攜自己脫險,決料不到梁蕭答得這樣爽脆。一怔間,梁蕭一指點來,她胸口一麻,身子無法動彈。花曉霜吃了一驚,正要詢問,可一口氣堵在喉間,說什麽也吐不出來。


    梁蕭脫掉花曉霜的外衣,撿起一根枯樹枝,將外衣蓋在上麵。花曉霜恍然大悟,欲要喊叫,卻出不得聲,欲要阻攔,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梁蕭深深看她一眼,蹲下身,笑道:“乖乖的,呆在這兒。”忽見花曉霜臉上淚水縱橫,也不覺眼眶酸熱,強笑說:“曉霜,你答應我一件事好麽?”


    花曉霜的淚水已經迷糊了雙眼,幾乎看不清梁蕭的形影,隻是心中明白,這一別,或許就是永訣,一時間,恨不得死了才好。隻聽梁蕭在耳邊低語:“不論如何,你都要好好活著!”花曉霜每聽到一個字,心兒都被撕裂一分,那痛苦生平未有,胸中百轉千回,隨著眼淚洶湧而出。


    遠處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梁蕭心知強敵迫近,舉目一望,西方殘陽落盡,東天月明如鉤,光陰倏忽,已過黃昏。


    明歸循著血跡一路趕來,忽聽腳步聲響,心頭一喜,疾撲上去,卻見一尊石像邊衣角閃動,正是花曉霜的白衣。他精通算學,花無媸逆轉陣法隻能出其不意,既已深明方位,就也困他不住,當下心中冷笑,銜尾緊追。


    梁蕭在陣中繞行數百步,隻覺頭暈腳軟、氣力不繼。靈台一戰,他元氣大傷,後又引掌自殘,傷上加傷,拖延至今,全憑著一股好勇鬥狠的血性。又奔數步,足下一絆,撲在地上。耳聽明歸長笑震耳,自知無法免劫,也笑道:“好,給你!”奮起殘力,將枯枝擲向明歸。


    明歸見那枯枝來勢,便知上當,一掌震碎,怒喝:“臭小子,你作死!”縱身撲上,右手五指成爪,對準他的麵門,獰聲說:“小丫頭在哪兒?”梁蕭口角鮮血長流,心中滿是欣喜。明歸見他一臉譏笑,心中更怒,倏地勁貫指端,正要抓落,忽聽一陣腳步聲響,似有多人趕來。


    明歸神色一變,略微遲疑,收了爪子,挾起梁蕭向陣外奔去。


    走了半個時辰,終於出了陣外。明歸吃一塹長一智,封了梁蕭幾處穴道,跟著走近山崖,撥開草叢,卻是一個石洞。梁蕭見他從石洞裏拖出一艘千裏船,不由讚道:“明老兒,你未卜先知,早有逃命的打算!”他語帶譏諷,明歸卻不生氣,淡淡說:“小子,教你個乖。狡兔三窟,就有必勝的把握,也要留一條退路。”梁蕭笑道:“受教了。”明歸冷冷瞧他一眼,心想:“你先笑夠,待會兒老子教你怎麽哭!”拖船入水,將梁蕭扔在艙中,扳動龍角,向下遊緩緩駛去。


    不一陣,梁蕭回頭一看,船後多了幾個黑影,心知眾人發現了明歸的行蹤,乘船追趕上來,不由心想:“也不知曉霜的穴道解了沒有?她病怯怯的,又不懂石陣陣法,如果困在陣裏,一旦發病怎麽辦?”正想著,眼前一黑,千裏船駛過小湖,進入彩貝峽,梁蕭見水路近半,不由心中煩躁,破口大罵起來。


    剛罵了幾句,明歸將龍角一丟,轉過身來。梁蕭當他要動手處置自己,不由心下一沉,誰知明歸從艎板下取出一根釣竿,將梁蕭抓起,撕下衣角塞住他的嘴巴,跟著一揚手,釣鉤射向上方。


    梁蕭隻聽耳邊風響,身子騰空而上。彩貝峽形勢狹窄,星月不至,明歸探足向峽穀左邊一撐,升起丈餘,晃悠悠一蕩,落在右壁,再往右壁一撐,再升兩丈,落向峽穀左壁。


    他用的正是童鑄攀爬怨侶峰的法子。這麽忽左忽右地蕩了七次,人已升到峽頂。峽中黑漆漆不見天光,後方的四艘千裏船不知明歸金蟬脫殼,還是隨波逐流,追蹤那艘空船。經過二人下方,梁蕭斷續聽到花曉霜的哭聲,不覺吐了口氣,心頭大石落地。


    明歸收起釣竿,望著遠去的船影冷笑。梁蕭心知生機已絕,不覺心灰意懶。明歸挾著他奔了一會兒,忽地停下,將他重重一摔,獰笑道:“臭小子,還有什麽話說?”梁蕭自忖必死,閉上雙眼,默不作聲。卻聽明歸笑道:“不過,你要活也容易。我問你,你逃生時,石陣中究竟發生什麽事?那殺氣從哪兒來的,你說了,我饒你不死。”


    梁蕭冷哼一聲,扭頭不答。明歸臉上青氣一現,哈哈笑道:“我再問你,你這身武功從哪兒學的,‘三才歸元掌’又是誰教你的?”


    梁蕭一味沉默,明歸大怒,一抬足,對梁蕭太陽穴踢落,落足時卻又生出猶豫,心想:“無論如何,得讓這小子說出三才歸元掌的奧秘,將來遇上那人,也好設法克製!”他當年在“三才歸元掌”下吃過大虧,多年來耿耿於懷,一心想要知道掌法的奧秘,沉吟時許,又想,“這小子性情剛烈,強逼無用,還須懷柔哄瞞,慢慢套出他的口風。”他轉了幾下念頭,輕輕歎了口氣,尋了一株倒臥大樹坐下,笑道:“小鬼,你真的喜歡花家的病丫頭麽?”梁蕭哼了一聲,冷冷說:“關你屁事!”


    明歸笑道:“你算學超凡入聖,武功前途無量,人也還算風流俊俏。隻要你願意,世間名花,任你采摘;天下美人,隨你親近。等你明白了女子身上的樂趣,那個病懨懨的小丫頭又算得了什麽?”


    梁蕭淡然道:“你挑撥也沒用。曉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為她死了,也不後悔。”明歸盯他半晌,苦笑說:“小子,你有所不知,姓花的女子都是蜘蛛化身,你見過蜘蛛麽?”梁蕭道:“見過。”


    明歸歎息道:“蜘蛛雌雄交合以後,雌蛛會吃掉雄蛛,雌蛛生出幼蛛,幼蛛又吃掉母親。當年元茂公去世,花無媸姐弟孤苦無依,全賴我力排眾議,扶持花無媸坐上宮主之位。哪知她大位坐穩,便千方百計排擠我。老夫大半生歲月,都守著一座靈台。你說!她不是蜘蛛是什麽?”


    梁蕭搖頭說:“曉霜不一樣。”明歸冷笑說:“當年花無媸還不是裝得楚楚可憐,賺人眼淚的本事,勝過病丫頭十倍。你看看,她如今是什麽做派?”梁蕭默不作聲,心想:“這話不假。花無媸用天機十算難我,實在陰險極了。”


    明歸沉浸在往日恩怨中,眺望天機宮的方向,神色陰晴不定。半晌掉過頭來,肅然說:“小家夥,你天縱奇才,若與老夫攜手,以我倆的才智,區區天機宮算得了什麽?便是大宋朝的江山,也未必奪不下來。老夫年過六旬,時日無多,將來俯仰天地的還不是你麽?”梁蕭聽得驚訝,但他年少氣盛,被明歸一吹捧,不覺有些飄飄然。


    明歸見他心動,又說:“小子,男子漢大丈夫,萬不可屈居人下,必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說著解開梁蕭的穴道,“現在已經脫險,你願意跟從我,老夫自然高興;你要走,我也絕不阻攔。”這一下出乎梁蕭意料,打量明歸半晌,皺眉說:“不對,你一定有詭計!”


    明歸笑道:“我殺你易如反掌,還用什麽詭計?說真的,我看你是個人才,三秋遠不及你,我隻是愛才罷了!”梁蕭道:“你不是說明三秋隻是一顆棋子,哼,我也是你的棋子吧?”


    明歸冷冷一笑,傲然道:“老夫的用心,尋常人豈能明白?”梁蕭一怔,轉念醒悟,說道:“是了,你越這麽說,明三秋越恨你。他越恨你,花無媸就越不會為難他,沒準兒還重用他來對付你!”明三秋微微一笑,卻不回答。


    梁蕭心想:“明老兒奸詐,但比心眼,我也未必怕他!”一時自信滿滿,說道:“也好,我也不想留在這裏,跟你同路,倒是個伴兒!”明歸目光閃動,笑道:“好小子,你果然不是池中物……”忽地打住話頭,側耳聆聽,似有動靜。當下濃眉一聳,挾起梁蕭,在括蒼山中飛奔。及至天亮,才停步歇息。其間明歸走開片刻,說是去抓野味,其實暗中觀察,見梁蕭並沒逃走,心中大定,可也不敢走遠,遙遙用石子打了兩隻野雞,與梁蕭烤了分吃。他害怕露了行蹤,專揀險僻處迂回行走,好在功力深厚,帶著梁蕭翻山越穀、跳躍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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