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千鈞一局


    梁蕭抱起狗兒,順著大路瞎走,渴了便喝溪水井水,餓了,隻看哪兒有酒家飯館,一頭撞入,抓了就吃,有人攔他,他便拳打足踢。他的武功小有根基,兩三個壯漢近不得身。其言其行,可說人嫌鬼厭。白日裏,梁蕭麵對世人冷眼,從不服軟,隻有午夜夢回之時,仰望那清冷星月,淡天孤雲,方才想起父母,悲苦難禁,抱著大石枯樹痛哭一場。


    這麽渾渾噩噩,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經過多少地方。這一日,他來到一處城鎮,聽旁人喚作廬州。梁蕭肚中饑餓,抱了狗兒,在集市上東瞅西逛,看中了燒臘店裏幾隻燒雞,礙於櫃邊人多,不便下手,隻得蜷在對麵簷下,靜靜等待時機。


    一時百無聊賴,隻見日光從屋簷前落了下來,照著自己黑漆漆的雙腳,當下湊近陽光,掐虱子摸跳蚤。他練過“如意幻魔手”,手指靈活,這時大獲奇功,一掐一個準,掐到得心應手,心中得意,笑道:“叫你們再咬我?”片刻間,虱子跳蚤一一抓完,梁蕭童心大起,將虱蚤在腳邊擺成三排,粗粗數來,約有二三十個,心想:“如果湊滿一百,橫豎十個,擺得四四方方,才叫有趣呢。”但身邊的虱蚤摸無可摸,便將狗兒拎過來,笑道:“你癢不癢啊,我也給你捉捉!”掐住一個狗虱,在地上排放整齊。瞧得路人連連皺眉,都覺這小叫化子打骨子裏透著古怪,一個個避而遠之。梁蕭也忙著摸狗,忘卻了偷雞。


    正自得其樂,頭上掉下來一個物事,將地上排好的虱蚤砸亂。梁蕭一瞧,卻是塊半兩重的碎銀,不覺大怒,攥著碎銀,抬頭瞧去,卻見街心站著個又高又瘦、麵如淡金的紫袍漢子,三綹黑須隨風飄灑,背上掛了個藍布包裹,見他瞧過來,低頭咳嗽兩聲,轉身就走。梁蕭咬了咬嘴唇,待他走出十來步,忽叫:“去你媽的臭銀子!”運足氣力,將銀子對準漢子的背脊奮力擲去。


    那漢子便似後腦長了眼睛,反手將銀子撈住,回頭詫道:“小娃兒,你不是乞討麽?”梁蕭被人當作乞丐,更覺羞怒,瞧那人接銀子的手法,似乎懷有武功,又見他一臉病容,自忖不用怕他,於是兩手叉腰,啐道:“我討你姥姥。”他在市井中廝混久了,學了一肚皮的潑皮言語,這一句不過是牛刀小試,隻等對方還嘴,再行對罵。


    那人冷笑道:“你這娃兒當真古怪,咳,我不與你一般見識。”一邊咳嗽,一邊轉過街角,消失不見。梁蕭見病夫臨陣脫逃,又得意,又無趣,啐了一口,低頭看去,滿地虱蚤已被自己腳步擾亂,拚圖大業就此完蛋。他心中悻悻,忽見對麵無人,趁店家轉身,抱起狗兒兩步躥上,淩空捫斷草繩,摘下來一隻燒雞。店家掉頭看見,哇哇怒叫,但梁蕭腳步輕快,早已鑽進了一條通街小巷。


    繞過兩條街,梁蕭眼看沒人追來,扯下兩隻雞翅給狗兒吃了,自己捧著燒雞大快朵頤。才咬兩口,忽聽遠處喧嘩,轉頭一看,一個身穿華服的胖大公子攥著一個少女的胳膊,在她臉上啃來啃去,旁邊兩個青衣家奴哈哈大笑。那女子容貌清秀,裝扮樸素,滿臉都是眼淚鼻涕。


    梁蕭一邊吃雞,一邊心想:“這個女的有什麽好啃的?難道比雞腿還好吃?”正奇怪,忽聽近旁有人輕聲歎息:“豬屁股又造孽了。”另一個“噓”了一聲,壓低嗓子說:“別叫他豬屁股,被聽見了,可是沒命。”。


    胖公子身形臃腫,臀部尤其肥大,向後高高翹起,臉上嘻嘻褻笑,硬拖著女子往酒樓上走。女子身子拖地,哭得十分傷心。梁蕭瞧她哭泣的模樣似曾相識,一轉念,猛地想起,母親被蕭千絕抓走時,也是這個神態。刹那間,他心口發燙,邪火上衝。掉頭一看,身旁有個屠戶攤子,砧上放了一條豬尾巴,旁邊還有褪豬毛的鬆香,那屠夫踮了腳,一心看著熱鬧。


    胖公子正得其樂,忽聽身後眾人哄然一笑,斜眼瞧去,並無異樣,哼一聲,又掉過頭去。誰料眾人又是一陣哄笑。這回笑聲小些,仿佛遇上了極好笑的事情。豬屁股轉頭怒視眾人,但見那兩個青衣奴神色古怪,死盯著自己身後,忍不住問:“什麽事?”


    一名奴才咽了口唾沫,顫聲道:“衙內,你後麵……”豬屁股細眉上挑,轉身去瞧,卻沒看見什麽古怪,誰料眾人又笑起來。豬屁股掃視人群,小眼裏透出火光,眾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麵肌抽動,無比辛苦。忽見一個小乞兒扛著三尺來長的燒火棍兒鑽出來,笑嘻嘻唱道:“豬屁股,肥又大,上麵掛著條豬尾巴;豬尾巴,搖又擺,前麵頂了個豬腦袋……”眾人無不吃驚,豬屁股也知道這個綽號,登時羞惱異常,小眼翻起,厲叱道:“小叫花子,罵你爺爺麽?”他身邊那個少女原本淚眼婆娑,這時瞧見他身後,一愣神,噗哧一聲,破涕為笑。


    豬屁股見眾人都瞧著自家身後,已自犯疑,直到少女發笑,終於有所領悟。伸手一撈,撈著一根豬尾巴,扯下來一瞧,上麵沾滿鬆香。原來這根尾巴,適才一直沾在他的臀部,隨他搖來擺去,無怪他每扭一下身子,眾人便笑上一回。


    豬屁股尊性高傲,何曾受過這般捉弄,氣得七竅生煙,伸手將那少女推開,向那小乞兒高叫:“他媽的,小叫化,是你不是?”說著便來捉他,小乞兒嘻嘻一笑,轉身讓過。兩個青衣家奴縱身欲上,卻被豬屁股一人一個嘴巴,摑倒在地,罵道:“狗奴才,瞎了眼,有人捉弄老子也沒瞧見?”


    小乞兒正是梁蕭,他鑽到人堆裏,抽空子把豬尾巴蘸了鬆香,沾在胖公子臀上,他手腳麻利,人又矮小,神不知、鬼不覺。豬屁股盛怒中打翻隨從,卷起衣袖,又來撲梁蕭。他本是將門之子,從名師學過幾年槍棒拳腳。雖然荒淫日久,贅肉漸生,但這一躍一撲,倒也頗有章法。


    梁蕭瞧他來勢凶猛,一矮身從他腿邊鑽過。豬屁股再撲落空,愈發惱怒,轉身掄拳,又被梁蕭避過。一時間,二人一胖一瘦,一大一小,如猛虎攫兔般兜了兩圈。豬屁股忽使一個“燕雙飛”,雙腿成剪,來蹴梁蕭,可惜身子太重,雙燕之形有之,卻萬萬飛不起來。


    梁蕭一低頭,豬屁股左腿掃空,欺負梁蕭矮小,大喝一聲,右腿舉過頭頂,對準仇家狠狠劈落。梁蕭躲閃不及,忙將手中的燒火棍兒向上一格。胖公子瞧那棍兒纖細,滿不在乎,右腿順勢壓下,誰知膝間一涼,半條小腿跳到眼前,胖乎乎的似曾相識。豬屁股正自訝異,忽覺一股鑽心劇痛從腿上傳來,他仰頭便倒,抱著一條齊膝而斷的右腿,發出潑天似的慘叫。


    梁蕭那根“燒火棍”不是尋常棍棒,而是一口寶劍。這口劍得自長髯道士,削鐵如泥,吹毛可斷,梁蕭用破衣爛衫裹著,其後又沾了許多泥土,粘在一起,恰似燒火棍兒。豬屁股不知就裏,一腿踢中劍鋒,怎麽會有好果子吃。


    旁觀眾人見這情形,驚得呆了。梁蕭眼見鮮血遍地,也不由害怕起來,抱了狗兒溜出人群。兩個奴才反過神來,怒吼:“抓住他,他傷了衙內!抓住他,他傷了衙內!”其中一人銜尾猛追,另一個扶起豬屁股回府報信。一時滿街喧嘩,市集裏亂得好似一鍋滾粥。


    胖公子的來曆非同小可,他老子便是大宋江漢置製使夏貴,為當朝宰相賈似道親信,鎮守廬州。夏貴將略平平,討好上司卻是一等一的厲害,一身功名多半是膝蓋跪出來的,故而老百姓嘴裏叫“夏貴將軍”,背地裏卻叫“下跪將軍”。這夏貴仗著手握重兵,橫行江漢,無人敢管,兒子“豬屁股”更以欺男霸女為樂,百姓懾於軍威,敢怒不敢言。不想蹦出這麽個愣頭小子,一劍砍了豬屁股半條腿。可是老百姓平日裏被欺壓慣了,遇上這種事,驚駭多過暢快,不知“下跪將軍”一怒之下,又會生出些什麽事端,一時間不分好歹,群起追趕梁蕭。


    梁蕭瞧見追趕的人越來越多,一人喊抓,百人呼應。任他膽大妄為,也不由慌亂起來,穿街繞巷一路亂躥,卻不料處處被截,路路不通。他在城裏走奔無門,突地趁著混亂,一股腦兒躥出城門。


    才出城,就聽馬蹄聲響。梁蕭回頭一瞧,隻看十餘匹快馬,載著軍漢,刮喇喇向這邊直衝過來。原來仆人們一嚷,早已驚動了官兵,這樣的馬屁機會,傻子才肯放過。不待大帥發令,軍漢們早已人人爭先,個個賣力,呼喝著一擁而上。


    梁蕭畢竟年紀幼小,跑不過高頭大馬,眼看道邊一棵數丈高的栗子樹,便縱身爬了上去。他蹲在枝椏間,望著人馬奔近,抬手撓頭,主意全無。慌亂間,忽覺手背銳痛,舉目一看,碰著一顆刺栗。他靈機一動,撕下衣衫,裹住兩隻手掌,摘了幾顆刺蝟也似的板栗子,奮力擲出,正中馬頭。戰馬負痛,頓將背上軍漢顛了下來。


    梁蕭咯咯直笑,雙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摘下刺栗,四麵開弓。那刺栗帶上勁力,好比絕妙暗器,一時間,栗子樹下人呼馬嘶,鬧成一團。


    梁蕭擲了幾個回合,左近栗子殆盡,正欲另攀高枝。忽見又來了幾騎人馬,為首的是那個青衣家奴,奔到樹下,怒道:“一群蠢貨,他拿刺栗丟你們,你們就不會拿刀槍擲他麽?”宰相的家奴大如官,這青衣奴在主子麵前卑怯恭謹,在這些軍漢麵前,卻說不出的盛氣淩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眾軍漢各自抓了刀槍,向樹上飛擲過來。隻見刀槍亂舞,嗡嗡直響,梁蕭慌忙鑽入枝椏躲避,四麵簇簇刺栗,掛得他滿身是血,忽然間,一把單刀從他腰邊“嗖”地掠過,嚇出梁蕭一身冷汗。他暗扣一枚刺栗,對準那個青衣奴擲出,正中那廝眼角。青衣奴捂著眼嗷嗷慘叫。待得扯下刺栗,摸了一把傷口,滿手是血,怒叫:“慢著。”眾軍住手。青衣奴瞪著樹上道:“猴崽子困在樹上,插翅難飛,殺了他太便宜了。你們三個蠢才,去北麵守候;哼,你們四個賊貨,去南麵把守。剩下的給我上馬,拿刀把這棵鳥樹砍了,看他還望哪兒跑?”眾軍漢轟然應命。綽了樸刀,提起韁繩,十幾匹戰馬恢恢嘶叫,齊刷刷人立起來。


    梁蕭攥了兩顆栗子,從樹幹裏探出頭來,方要擲出,忽聽耳邊“咻”的一聲,一支羽箭掠過。一眼瞧去,那青衣奴不知何時挽著一張弓,陰笑道:“小猴崽子,再動一下,老子就射你媽個透明窟窿。”梁蕭慌忙躲到樹葉後麵,又怒又怕,握緊拳頭,咬牙心想:“好呀,待會兒下樹,我再跟你拚個死活。”忽聽眾軍漢一聲喊,躍馬揚刀,衝了過來,當先一人,借著馬力揮刀砍樹,隻一下,入木徑寸。


    軍漢們輪番衝鋒,一轉眼,樹身劈斷大半。一個軍漢夾馬衝上,伸腿奮力一撐,栗子樹轟然折斷。梁蕭手舞足蹈地栽了下來,隻聽得四麵人喧馬嘶,心中慌亂已極,抓著長劍,沒頭沒腦一陣亂舞。眾軍漢見他驚惶失措,哈哈狂笑,青衣奴高叫:“大夥兒不要爭功,一齊撞翻這猴崽子,抓個活的!衙內交代了,要把他砍手斷足,扒皮抽筋,一寸寸剮了下酒!”眾軍齊聲答應,一縱馬匹,便向梁蕭衝來。


    梁蕭神昏智亂,隻顧舞劍,忘了躲避。眼看要被馬匹撞倒,斜刺裏搶出一個人來,喝一聲:“去!”兩匹戰馬向天悲鳴,在空中翻了個筋鬥,重重落下,馬下騎士慘叫一聲,竟被馬匹壓折了腿。


    那人冷笑一聲,足下如風,雙手起落,瞬間繞著梁蕭轉了一圈,隻聽得馬嘶不斷,一眾馬匹口吐白沫,全被他一一拽翻,眾軍漢皆成了滾地葫蘆。那人掀倒馬匹,擋在梁蕭前麵,捂著口輕輕咳嗽。梁蕭見來人如此神威,暗暗心驚,定眼一看,不覺“啊喲”叫道:“是你?”那人轉過身,冷笑道:“小鬼頭,你還用銀子扔我不扔?”梁蕭一時紅透耳根,來人竟是給他銀子的那個黃臉病夫。


    青衣奴遠遠佇馬瞧著,心頭駭然,瞧見二人說話,頓覺有機可趁,忽地挽弓,向那黃臉客一箭射來。黃臉客聽到風聲,反手一揮,便將羽箭握住,轉過頭去,目光森然。青衣奴大驚,策馬便走。黃臉客厲叫一聲:“好奴才!”他存心滅口,氣貫羽箭,正要甩出,忽聽道旁有人笑道:“秦天王,箭下留人。”


    黃臉客不防近旁還有人手,黑眉一挑,斜眼望去,一個短須漢子慢騰騰從道邊走了出來。他不高不矮,小帽青衣,圓臉上一團和氣,右臂上纏著一根粗大鐵索,大圈壓著小圈,索上鋼錐根根朝外,在日光下精芒耀眼,鋒銳逼人。


    黃臉客一數鋼錐,恰好七枚,不由冷笑道:“七星奪命索?”短須漢子嗬嗬一笑,挑起大拇指說:“秦天王好見識,還認得這個不中用的家夥?”


    黃臉客冷笑道:“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脫。江南名捕何嵩陽吃飯的家夥,我哪會認不得?”短須漢子一路走來,步子沉穩,笑道:“說得是,不論別人如何捧貶,在何某眼裏,這鎖鏈都不過是吃飯的家夥,就好比鐵匠的錘子,木匠的規尺。嗬嗬,與‘病天王’秦伯符說話,真是直白痛快。”


    梁蕭瞅了黃臉客一眼,心想:“原來他叫‘病天王’秦伯符!他一隻手便將馬拉翻,氣力可真大。”想到自己早先還想與他鬥毆,心裏甚覺羞怒:“原來他不是怕我,是不屑理會我呀?”


    秦伯符道:“何嵩陽,你是官府中人,來這裏行的也是官府的事吧?”何嵩陽笑道:“秦天王目光如炬,佩服佩服!”秦伯符道:“如此說來,你是衝著這小孩子來的了?”何嵩陽笑道:“國有國法,這孩子犯了事,何某隻好盡盡本分。”


    秦伯符冷笑說:“什麽國有國法?怕是那個下跪將軍的家法吧?哼,為一個小娃兒興師動眾,不嫌害臊麽?”何嵩陽笑道:“夏大人乃當權之人,咱們做捕快的,若無權貴照應,怎麽做事呢?嗬,秦天王也是明理人,該知道:‘身在公門中,萬事不由人’。”他嘴上苦口婆心,足下卻步步逼近。


    秦伯符始終盯著他臂上鐵索,忽地輕咳一聲,說道:“何嵩陽,你再動半步,休怪秦某翻臉了!”何嵩陽步子一頓,朗笑道:“當年秦天王震懾江湖,江湖宵小聞風膽喪。隻可惜這些年來俠蹤渺渺,不知如今武功是高了,還是低了?”


    秦伯符微微一笑,說道:“這麽說,你要稱量某家了?”何嵩陽笑道:“豈敢豈敢,秦天王深通情理,何某自當以理服人。常言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小娃兒斷了夏公子一條腿,總要有個交代。”秦伯符道:“好啊,這麽說,你也要斷這小娃兒一條腿了?”梁蕭嚇了一跳,想到豬屁股斷了腳哀號的情形,不覺雙腿酸軟。


    何嵩陽笑道:“秦天王放心,砍腳卻是不必,但衙門裏總要走一遭的。”秦伯符冷笑一聲,道:“什麽衙門?廬州的衙門就是他夏貴家的私器,秦某豈能將人推進火坑?那姓夏的小子欺男霸女,惡名遠播。這小娃兒便不動手,秦某來到廬州,也不會放他過去。斷他一腿算是便宜了,換了秦某,斷的可就是他的脖子!”


    何嵩陽擺手道:“秦天王這話不妥。所謂天有其道,國有其法。倘若人人一怒拔刀,這天底下還成什麽世界?”秦伯符濃眉倒立,揚聲道:“奸佞當道,法之不行,倘若無人拔刀,那才叫天無其道,國無其法,苦了世間百姓。”何嵩陽笑道:“這話不然,何某做了二十年的捕快,官員的升遷貶謫也見得多啦,律法卻不同,大宋朝苟存一天,就一天不能廢改。夏大人今日縱子行凶,來日未始沒有倒台的時候,到時候按律嚴懲,那也不遲的。”


    秦伯符冷笑道:“好家夥,人家當權,你為虎作倀;人家倒台,你再來落井下石。哼,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兩眼陡張,沉喝道,“何嵩陽,你說了這麽多廢話,莫非想絆住秦某,好讓青衣奴才去搬救兵?”


    何嵩陽被他一語道破機心,麵肌一跳,哈哈大笑:“秦天王誤會了,何某不過與你辯一辯國法私義罷了!”秦伯符歎了口氣,搖頭道:“何嵩陽,論見識,你也算個人物,可惜做了官府的走狗。”何嵩陽笑道:“非也非也,何某並非官府的走狗,而是國法的走狗。當街斷人手足,那是違法,既然違了法,何某豈能睜眼如盲、放他過去。”


    秦伯符淡淡說道:“何嵩陽,你擒過不少惡徒,秦某敬你三分,才跟你多說兩句。哼!現今你的援手到了,秦某也該走了。”何嵩陽神色一變,凝神細聽,果有細微蹄聲,他本是聽音攝蹤的高手,這次居然後知後覺,不由心中一凜,慌忙轉動念頭,力求絆住強敵。


    秦伯符轉過頭,對梁蕭說:“小家夥,咱們走。”梁蕭小嘴一撅,很不情願,可是大敵當頭,除了秦伯符別無依靠,隻好抱起狗兒,跟在他的身後。何嵩陽無法可想,長笑道:“秦天王且留尊步!”丈八鐵索忽地出手,屈曲如蛇,向秦伯符掃來。


    秦伯符麵沉如水,盯住鐵索端頭,身子磐石屹立。何嵩陽這路索法變化多端,看似掃向秦伯符,其實留有後招。秦伯符如果出手招架,七星索勢必掃向梁蕭,趁著秦伯符分心別顧,伺機將他纏住。就算困他不住,也可拖延一時,隻要大兵趕到,任秦伯符如何英雄,也敵不過千百兵馬。


    秦伯符不動,後招全都無用。何嵩陽一咬牙,鐵索順勢卷出,隻聽“嘩啦”一聲,將秦伯符死死纏住。何嵩陽喜出望外,本當秦伯符縱不閃避,也會出手招架。他這條鐵索下擒了無數強賊巨寇,索上的七枚尖錐一旦上身,勢必鑽肉而入,罪人越是掙紮,死得就越快。江湖有言:“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脫。”言之有因,絕非虛言恫嚇。


    何嵩陽一擊而中,笑道:“天王這般承讓,何某實在過意不去。”忽見梁蕭揮劍撲來,他哈哈大笑,飛起一腳,踢中梁蕭手腕,梁蕭痛叫一聲,長劍落地。何嵩陽見過秦伯符力拽群馬,不敢大意,腳下對付梁蕭,手上同時發力,心想一旦七枚鋼錐入肉,任你天王老子,也休想脫身。


    不料這一拽,秦伯符仍是不動。何嵩陽心覺不妙,定睛望去,那鋼錐非但沒能刺入對方身體,反而漸漸彎曲,不禁脫口叫道:“好硬功!”此時蹄聲更緊,援兵立至,不知為何,何嵩陽心頭卻更加惶惑。他自為捕快以來,曆經無數風浪,卻從未遇上過這等強敵,心急之下,猝喝一聲,迸出渾身氣力,掙得麵紅耳赤。


    梁蕭耳聽得蹄聲大作,又見遠方煙塵滿天,心頭慌亂,轉身就跑。可是跑了兩步,忽又停住,回頭一瞧秦伯符,心想:“這病老鬼先前救我,現今他被人拴住,我怎能獨自逃命呢?媽常說,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我雖幫不了他,但也不能臨陣脫逃。”想到這兒,把心一橫,彎腰拾起長劍,跳上去劈向鐵索。


    何嵩陽瞧得清楚,不待他劈到,大喝一聲,鐵索一抖,隻聽金鐵交鳴。梁蕭擋不住索上大力,手臂酸麻,長劍幾乎再度脫手。何嵩陽這一次震開長劍,幾乎使盡了渾身力氣,忽覺手上一緊,似被對方拖動,慌忙紮下馬步,咬牙瞪眼,胸脯如鼓風箱。倘若梁蕭這時揮劍,必能輕易斷索。但他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再也不肯上前。唯是退後兩步,橫劍守在秦伯符後方,麵向趕來兵馬。蹄聲如雷貫耳,梁蕭隻覺掌心裏滿是汗水。


    秦伯符見他舍身相護,眼裏微露讚許,忽叫:“小家夥!你瞧一瞧,人馬距此還有多遠?”他被鐵索捆縛,還能高聲說話,不論梁蕭還是何嵩陽,均是心中驚訝,梁蕭一估摸,大聲說:“還有一百步。”


    秦伯符叫道:“好,十步時再叫我。哼,我先把這七星索變作沒星索!”梁蕭聽他口氣從容,不覺鎮定了許多,再看何嵩陽麵皮漲紫,好似拔河一般,整個身子都墜在索上。秦伯符足下不丁不八,根本紋絲不動,索上鋼錐則一分分地彎折下去,漸與鐵索持平。梁蕭瞧得目瞪口呆:“鋼錐也刺不進去,病老鬼的身子是鐵打的嗎?”


    正覺驚疑,前方人馬更近,兩個軍官一心搶功,策馬搶在隊伍前麵,猙獰眉眼曆曆可見。梁蕭越瞧越怕,一時也顧不了許多,大聲嚷嚷:“十步啦!”


    秦伯符濃眉一展,笑道:“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脫。索如其人,徒具虛名!”一刹那,梁蕭眼中仿佛出現錯覺,秦伯符衣袍鼓漲,身形仿佛漲大了一倍。“錚錚”兩聲,百煉精鋼的鐵索斷成三截,何嵩陽氣力落空,仰天摔倒,手握半截斷索,再也爬不起來。


    秦伯符一抖身子,兩截斷索捉在手裏,轉身大喝:“去!”兩截軟鐵索脫手而出,在空中抖得筆直,“噗噗”兩聲,如長矛般刺穿兩匹馬頸,勢頭不止,又將馬上的兩名軍官刺透。隻見血光迸出,馬嘶人號幾乎不分先後。眾軍漢無不驚悚,齊呼一聲,紛紛勒馬不前。


    秦伯符連斃二將,移步後退,右臂挾起那棵折斷了的大栗樹。眼看眾官兵又衝過來,雙眉倒立,大喝一聲,將兩丈來長、一抱粗細的樹幹橫掃而出,隻聽人叫馬嘶,前排馬匹倒了一片。秦伯符飄退數丈,將手中大樹向前擲出,又砸翻數騎追兵。他轉身將梁蕭挾起,幾步奔至道邊,縱聲長嘯,拔身而起,如飛鳥般掠過一片丘巒,身形消失不見。眾官兵為他神威所奪,目瞪口呆,忘了追趕。


    秦伯符翻過幾座山丘,方才停下步子,將梁蕭放落,拈須笑道:“小家夥,我問你,適才我與何嵩陽鬥力,你怎麽不趁機逃走?”梁蕭撇嘴哼了一聲:“你說什麽?再怎麽樣,我也不能不講義氣。”


    秦伯符瞧他小臉稚嫩,說話時卻竭力學出大人的樣子,不覺笑道:“臭小鬼胡吹大氣,哈,你小小年紀,懂個什麽義氣?我瞧是傻裏傻氣還差不多。”他口中揶揄,心裏卻覺自己並沒救錯人,滿心快慰,哈哈大笑。梁蕭生來最受不得被人小看,聞言怒道:“傻裏傻氣,總好過你死樣活氣!”


    秦伯符笑聲忽止,怒道:“小鬼……”梁蕭立馬道:“老鬼。”秦伯符臉一沉,道:“你這臭小鬼……”話未說完,梁蕭便道:“你這病老鬼……”秦伯符怒目相向,叱道:“你這臭小鬼,怎就牙尖嘴利的,不肯吃虧?”梁蕭啐道:“你這病老鬼,一瞧就活不過明天,被我罵一罵,又有什麽幹係?”秦伯符被他無意中說中生平最為忌諱的事,臉色一沉,厲聲道:“臭小鬼,你再咒我試試?”


    梁蕭見他辭色轉厲,微微膽怯,扁嘴說:“說不過就翻臉,哼,不與你說了!”轉身道,“白癡兒,走啦!”秦伯符大怒,一把扣住他胳膊,反轉過來,厲聲說:“臭小鬼,你敢罵我白癡?”梁蕭被他一扣一扭,痛得幾乎流出淚來,大叫:“臭老頭,我叫狗兒,又不是叫你……哎喲……”


    秦伯符一愣,忽聽汪汪狗叫,低頭一看,那隻渾身灰黑的小狗,瞧見主人受了欺負,身上毛發盡豎,衝著秦伯符猛吠。秦伯符麵皮發燙,暗叫慚愧,將梁蕭放開。但他自重身份,明知誤會對方,也不願向這小孩子認錯,隻是冷冷坐下,淡淡說:“這狗兒叫做白癡兒麽?哼,這名兒起得一點都不好。”


    梁蕭怒道:“誰說不好,它洗淨了比雪還白!”秦伯符失笑道:“原來白癡兒這名字並非說狗兒蠢笨,是說它長得白啊?哈,有趣有趣,我瞧這狗兒灰不溜秋,該叫灰癡兒、黑癡兒才貼切!”梁蕭道:“狗長毛,人穿衣,你穿了件紫衣服,就叫紫癡兒麽?”


    秦伯符嗔目大怒,一拍大腿,騰地站起,厲聲道:“臭小鬼,你又繞了彎子罵人?”梁蕭知他要打,急忙抱手縮腳,當地蹲住,讓對方不好扭住手腳。秦伯符見此情形,省悟過來:“這小子再頑皮也是個孩子,我秦伯符何等樣人,豈能與黃口孺子一般見識?”於是按捺怒氣,擺手道:“罷了,臭小鬼,事已過去,咱們一拍兩散、分道揚鑣!”轉身走了兩步,忽又掉過頭來,濃眉緊蹙,神色嚴厲,梁蕭當他變卦,又要對付自己,慌忙擺個架勢。秦伯符卻不瞧他,隻望著遠處冷笑:“這些狗奴才,跟元人作戰,個個都是膿包;對付一個娃兒,倒也悍不畏死。”梁蕭聽得奇怪,循他目光瞧去,隻見七八個官兵提刀弄槍,轉過遠處山梁,飛也似趕了上來。


    秦伯符微一冷笑,瞧得身旁立了一塊五尺見方的大青岩,伸手在岩石上一抓,石塊便如腐土朽木,登時抓落一塊。秦伯符疾喝一聲,那石塊去如流星,“當”的一聲,正中一名將官前胸,護心銅鏡應聲碎裂,那人雙腳離地,飛出兩丈多遠,口中鮮血狂噴,眼見不活了。


    秦伯符一伸手,又抓落一塊碎石,官兵瞧得兩眼發直,雙股戰戰。忽有人發一聲喊,拔足便逃,眾軍漢恍然驚覺,也顧不得地上長官,腳底生煙,拖刀曳槍,頃刻間走得不見蹤影。


    秦伯符驚退諸人,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但瞅梁蕭一眼,笑容一斂,心想:“而今官兵遍布,這小家夥到處亂走,無異於羊入虎群,勢難活命。我身有要事,這小鬼說話又十分討嫌,帶他一路,不知妥不妥當?”正覺為難,忽瞧梁蕭抱起狗兒要走,當下沉起臉來,喝道:“回來!”探手將他抓在手裏。梁蕭又驚又怒,拳打腳踢,但秦伯符手如鐵鉗,任他如何掙紮,也難脫身。


    秦伯符挾著梁蕭大步疾行,他足力甚健,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梁蕭大嚷小罵,他隻是充耳不聞。梁蕭罵了一陣,口幹舌燥,懨懨地沒了聲息。二人行了百裏路程,暮日沉西,天色漸晚,也不知到了何處,隻見四下裏草木叢生,偶爾傳來泉流嗚咽。又行一程,東天皓月團團升起,飛彩凝輝。梁蕭瞧著這輪滿月,不知怎地,想起母親麵孔,跟著念及亡父,回憶起以前那些溫馨甜蜜的日子,不由眼角發酸,心口發燙,若非有人在旁,真想哭個痛快。


    正當此時,秦伯符身形一頓,將他重重扔在地上。梁蕭正在感傷往事,被這一摔,心情大壞,怒道:“病老鬼,你是頭蠢牛麽,這麽大勁?”秦伯符大覺惱火,厲聲道:“禍害遺千年,你這小鬼倒也摔不死?”梁蕭大怒,跳起來正欲回罵,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狼嚎,悠長尖細。梁蕭不禁打了個突,向日流浪時,他曾在曠野中被一群野狼追趕,後來爬到樹上,方才免劫。這時耳聽狼嚎陣陣,四周樹影森森,如鬼如魅。不由得害怕起來,頭一縮,向秦伯符靠近了一些。


    秦伯符見他露出怯態,不覺好笑:“到底是個孩子。”他這一番狂奔,頗為費力,這時濁氣上升,禁不住咳嗽起來。


    梁蕭瞅他一眼,心想:“病老鬼力大如牛,怎還會病懨懨的呢?”抬眼細看,卻見秦伯符凝目盯著左方的一麵石壁,月光照壁,可見石壁上凸凹起伏,似乎刻有文字。秦伯符瞧了半晌,喃喃念道:“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世事詭譎,總不離勝負得失。”這一副對聯刻在石壁上,雖然對仗粗陋,但也略略道出人心冷暖、世道艱難。秦伯符心有所感,一時瞧得呆了。


    梁蕭坐了半晌,始才定住心神,覺出自己身處之地,乃是兩山間一處低穀。穀中擱了一張巨大的四方石板,徑約十丈,光滑平整,在月光下通體白亮,好似塗滿了水銀。其上刀斧刻劃,留下了筆直的痕跡,縱橫一十九道,正是一方棋盤。棋盤東西兩方,擱了若幹渾圓的石子,上凸下平,黑白難辨,但觀其大小,一枚枚徑過半尺,少說也有二十多斤!


    梁蕭瞧得發愣。秦伯符卻走到西方月光朗照處,盤膝坐下,招手說:“小家夥,你過來。”梁蕭哼了一聲,站著不動。秦伯符微微一笑,說道:“剛才摔你罵你,是我的不對。”梁蕭不料他低頭認輸,心中納悶:“這老頭子怎麽變了一副好臉色?隻怕有什麽詭計,我須得當心。”他流浪已久,對常人戒心極重,但到底年少情熱,秦伯符兩度相救,令他孤苦中生出依靠,嘴裏不服軟,心裏卻大生親近。秦伯符隻須和顏悅色,好言好語,梁蕭必當戾氣盡消,對他服服帖帖。這時聽他口氣和藹,心裏雖疑,脖子卻已軟了,扁嘴低頭,走到秦伯符身邊。


    秦伯符拍拍他頭,笑道:“坐啊。”梁蕭哼了一聲坐下。秦伯符抬頭瞧瞧月色,歎道:“這明月當空,天地皆白,倒省了燒火燃薪的麻煩!”梁蕭忍不住問:“病老……嗯,你來這裏做什麽呀?”秦伯符笑道:“與人下棋。”梁蕭扭頭望望,奇道:“怎麽沒見別的人?”秦伯符道:“我約好三更,那人還沒來。”梁蕭哦了一聲,便不再問。


    秦伯符瞧著梁蕭小臉,不由想道:“那石壁上寫得好:‘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這孩子是乖戾了些,但年紀幼小,性情未成,若能好好砥礪一番,未始不能黑者變白,圓者成方。正所謂去惡存善,也不失為一場功德。”想著微微一笑,起了收徒的念頭,正欲詳問梁蕭生世,忽又驚覺時辰將近,心想:“今夜一過,或許我便成了廢人,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論其他?嗯,過了今夜,再問不遲。”於是收斂心神,閉目調息。


    梁蕭見秦伯符久不說話,難免氣悶,再瞧秦伯符凝神運氣,呼吸輕細圓長,胸口平靜,幾乎看不到起伏,不由尋思:“媽說過,內功越好,呼吸就越細越長,這病老鬼氣息都快沒了,豈不十分厲害。”想起方才他大顯神威,心中羨慕:“什麽時候,我才能與他一樣厲害?他與那個死公比起來,也不知誰更厲害一些?”思來想去,隻覺還是蕭千絕更厲害一些,心中大為泄氣,抓起一塊石頭,將土地當作蕭千絕,“咚咚咚”一陣狠敲。


    忽聽一聲長笑從山丘後傳來,響似黃鍾大呂,回蕩山林。梁蕭丟開石塊,抬眼望去,不由駭了一跳。山巒暗黑處走來一個奇怪人影,又高又壯也罷了,最叫人吃驚的是,來人生了兩個腦袋,一個腦袋又正又直,頂在脖子上方,一個腦袋卻歪歪斜斜地擱在肩上。


    怪物長笑不絕,拄著一根木棒,大步流星,來得極快。梁蕭瞧得渾身僵直,忽地一陣風來,身子不由簌簌發抖。


    怪物走到東麵暗影處停下,那裏月光不至,漆黑一團,看不清那怪的麵目。隻聽它又笑一聲,搖了搖頭,隱約見其頭腦光亮,並無毛發。忽聽秦伯符輕咳數聲,曼聲說:“大師佛駕遠來,晚輩失之迎接,還望寬宥。”梁蕭掉頭一看,秦伯符張眼出定,嘴裏說得客氣,一雙細眼卻盯著那怪,光芒十分銳利。梁蕭心中好奇:“老頭兒不害怕嗎?他說等人,怎地等來一個兩頭怪物?”


    兩頭怪笑道:“好說,好說,你也不必假裝客氣。”秦伯符道:“好,前輩請坐。”那怪二頭齊點,肩上的人頭“呼”的一聲,忽地落在地上。這一下十分詭異,梁蕭驚叫一聲,掉頭要跑,這時耳邊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師父,俺餓呢!”卻聽那怪哼了一聲,口氣不善:“不是剛才吃過麽?乖娃別鬧,待一會子,再帶你去討吃。”童聲“嗯”了一聲,再不多說。


    梁蕭忍不住好奇,轉頭偷瞧,這次借著月光,終於瞧得清楚。原來落地的不是人頭,而是一個肉團也似的小和尚,五六歲年紀,長得圓頭圓腦,不時吮吸手指,圓溜溜的大眼瞪著梁蕭。梁蕭恍然大悟,來人是個高大和尚,小和尚蜷坐在大和尚肩上,乍眼一瞧,仿佛多出一顆人頭。自己大驚小怪,真是惹人笑話了。


    秦伯符見梁蕭行止古怪,不禁瞧他一眼,皺眉道:“小鬼,你做什麽?”梁蕭耳根發燒,羞愧不答。秦伯符也無暇理他,瞧那大和尚大刺刺坐定,便道:“先師生前,多次提到大師。”那和尚笑道:“多次提及麽?哈哈,定沒一句好話。嗯,你說先師,莫非玄天尊已然死了?”


    秦伯符歎道:“不錯,先師臨去前托付我,要與大師再行賭鬥一局。否則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那和尚點頭道:“難怪你千方百計邀和尚前來。哈哈,原來如此。”秦伯符正心傷師父之死,卻聽那和尚語帶嘲笑,心中著惱,揚聲說:“師命難違,還請大師勿要推脫。”


    那和尚嗬嗬笑道:“比就比,沒什麽大不了的。”秦伯符歎道:“大師快人快語,不知……那盒子帶來了麽?”那和尚道:“什麽盒子?”秦伯符皺了皺眉,沉聲說:“當然是‘純陽鐵盒’。”那和尚笑道:“原來你嘴裏是為師父出氣,骨子裏卻為那鐵盒出力?”


    秦伯符搖頭道:“這也是先師遺命,還請大師見諒。”那和尚笑道:“死不悔改。”伸手在袖間一摸,掏出一個徑約五寸的四方盒子,月光之下,黝黑發亮,和尚道:“是這個吧?”秦伯符凝視那個盒子,眼中精芒閃動,默默無語。那和尚道:“想當年玄天尊為爭奪此物,與我在此賭鬥,勝者得此鐵盒,敗者自廢武功。嗬,難道說,今日你也要這樣賭一回?”秦伯符點頭道:“不錯,師命難違。不過,晚輩輸了,當然自廢武功。大師道德淵深,廢武功也不必了,隻須先將鐵盒給我,再則……”他接下背後包袱,取出一物,梁蕭定睛瞧去,卻是一麵靈牌,上麵寫著一溜楷字。


    秦伯符一拍靈牌,朗聲道:“這是先師牌位。晚輩僥幸勝了,還請大師對著這麵牌位磕上三個響頭,好叫先師九泉之下魂魄安寧。”


    那和尚搖了搖光頭,笑道:“你這樣安排,是篤定能勝和尚了?”秦伯符歎道:“非也,晚輩自幼孤苦,承蒙先師收留,才不致凍餒街頭,若不令他瞑目,豈非豬狗不如?”那和尚稍一沉默,抓起鐵盒,晃了晃,笑道:“老實與你說,這麵鐵盒是假的。”秦伯符驚道:“什麽?假的?”那和尚將鐵盒擱在青石板上,一拳擊落,鐵盒四分五裂。那和尚抓起碎片,丟給秦伯符,笑道:“你不信,大可瞧瞧。”


    秦伯符接過碎片,怔怔一看,如在夢裏。那和尚笑道:“信了麽?據傳純陽鐵盒是呂洞賓所留,暗藏丹書火符,無病不愈,脫胎換骨,更有神功妙訣,得之足以橫行天下。是以數百年來,世人趨之若鶩,隻可惜,卻無一人能夠打開。哈,聽說那鐵盒烈火不能熔,斧鋸不能傷,又焉會挨不住和尚一拳?”


    秦伯符雙拳一緊,將那鐵塊擰得扭曲不堪,沉聲道:“你與先師賭鬥,又是為了什麽?”那和尚笑道:“自然為了這個假鐵盒了!玄天尊武功雖高,人卻貪得無厭。不論盒子真假,和尚一說,他都大大動心,甘願上我的當,跟和尚對賭一盤。”


    秦伯符瞧他隨口道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由得揮拳擊地,怒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大師這麽做派,不叫天下人齒冷嗎?”那和尚笑道:“由著你罵。和尚我行我素,管他天下人如何看待。再說這始作俑者也不是和尚。呂洞賓那妖孽,不明大道,不知本來,隻會裝神扮鬼,愚弄世人。我用他的妖術作餌,誑誑玄天尊,也叫做‘頑石當用鐵錘打,惡人自有惡人磨’……”


    秦伯符氣得麵色漲紫,正要反唇相譏,腦中忽地靈光一閃:“是了,這和尚奸猾異常,當年騙了先師。如今又故設圈套,激得我心浮氣躁。”一念及此,心火頓平,語氣轉淡道:“大師請了。”說著抓起身邊一塊石棋子。


    和尚擺手笑道:“慢來,誰為先手?”秦伯符一怔,說道:“這個……還請大師定奪。“那和尚笑道:“便用老法子罷!”秦伯符道:“什麽法子?”那和尚抬手抓起一枚十斤重的棋子,笑道:“這凸麵又光又亮,好比和尚的光頭;平的一麵冰冷臭硬,正像玄天尊的麵皮。”秦伯符按捺怒氣,冷冷道:“大師是出家人,還請留些口德。”


    那和尚哈哈一笑,將那棋子擲出,棋子邊緣落地,陀螺般旋轉起來。那和尚笑道:“棋子停轉時,凸麵便是和尚先手,平麵則是足下。”


    秦伯符盯著那不斷旋轉的石棋子,尋思今日賭鬥,一子半子都關乎勝敗,誰為先手,十分要緊。隻見那棋子轉勢衰竭,梁蕭瞧得清楚,眼看便是凸上平下,不禁叫道:“糟糕。”秦伯符神色也是一變,揮掌拍出,一股大力拂中棋子,巨棋陡然加速,又轉數轉,眼看凸下平上,和尚笑道:“好家夥,混賴麽?”大袖飄舉,也拍出一掌,棋子被他掌風拂中,頓時反轉起來。秦伯符不肯甘休,揮拳又出。一時間,二人為爭一著先手,掌來拳往,將那枚棋子激得忽正忽反,呼呼亂轉,有似一個圓溜溜的石球,襯著頭頂一輪明月,光影變幻,十分好看。


    鬥得正急,圓頭圓腦的小和尚嗬嗬笑了起來,忽地跳上青石棋枰,笑道:“好玩!好玩!”一顛顛奔向那顆旋轉棋子,伸手便摸。對敵二人都吃一驚,同時罷手。棋子失了勁力牽引,被那小和尚抱著,轉勢一衰,小和尚大為奇怪,叫道:“咦,不轉了!”悻悻丟開,棋子倒落,卻是平麵朝上。那大和尚叫道:“乖娃,快下來!”小和尚聞聲,跑下石枰,又嚷道:“師父,俺餓。”


    那和尚在他的小光頭上敲了一記,怒道:“就知道吃?你剛才幹嗎不弄個凸麵朝上?真是吃裏扒外。哼!算了,秦老弟,算你的先手。”秦伯符聽他不顧輩份,竟叫自己老弟,心中十分驚愕,又聽他認了自己的先手,眉宇間不覺露出笑意。卻聽那和尚又道:“說起來,剛才換過玄天尊,可不管棋枰上是娃兒還是女人,絕對不會束手束腳。”


    秦伯符也知師父早年的所為十分不堪,暗叫慚愧,抓起身前一枚黑子擲向棋盤,落地時,淵淵有金石之聲,震得梁蕭雙耳嗡響。


    和尚嗬嗬一笑,袖手揮出,一枚棋子又快又急,淩空一鎮,落在黑棋旁邊。梁蕭吃過虧,本已掩住耳朵,但卻不聞絲毫聲息。定睛一看,那枚棋子深深陷入石板,好似鑄在上麵。


    秦伯符心中一凜,才知剛才爭先,對手未出全力,略一默然,歎道:“前輩絕世神通,令人歎為觀止!若非先師遺命,晚輩眼下就該認輸了。”揮袖又拋一子,聲音仍是脆響之極。梁蕭這回卻忘了掩耳,聽得心頭煩惡,暗想:“為什麽老病鬼的響,和尚的卻不響?”這時和尚又擲一子,梁蕭定睛細瞧,棋子非如秦伯符般直來直去,而是自上而下,旋轉落地。落到棋盤,力道已經消耗殆盡,所以全無聲息,這般舉重若輕,無怪秦伯符自認不如。


    一時間,秦伯符執黑,和尚走白,兩大高手玄素雙引,參差兩分,就這麽有聲無聲、驚世駭俗地下了三十來子。梁蕭不通棋理,瞧了一陣,但覺肚饑,忽地想起,自從惹禍逃亡就沒吃過東西。當即伸手入懷,摸出一個油紙大包,裏麵有他日間偷來的燒雞,當時忙著向豬屁股挑釁,暫用油紙包好,揣在懷裏。


    梁蕭撕下雞肉,低頭吃了兩口,忽聽得身旁傳來咽口水的聲音,掉頭一看,小和尚站在五六步外,吮著手指,瞧著自己,圓眼骨碌亂轉,露出貪饞神氣。


    梁蕭瞧他長得肥胖可愛,心生親近,招手笑道:“小光頭,你要吃雞麽,過來呀!”小和尚猶豫一下,耐不住肚餓,走上來,梁蕭撕了半隻肥雞,塞給他說:“給你。”小和尚喜不自勝,與梁蕭並排坐下,也不道謝,捧著便啃。秦伯符斜眼瞥見,心懷大慰:“小鬼雖然頑皮,可是灑落大方,正是我道中人。”


    小和尚手嘴並施,連咬帶撕,動作熟極而流,不一會兒,半隻燒雞去了大半。梁蕭瞧他吃得快,不覺起了爭競之心,也拚命啃咬,可是遠不及小和尚手嘴迅快,還沒吃到一半,小和尚的手上隻剩下了兩根雞骨。他意猶未盡,舌頭舔吮雞骨上的鮮味,一雙圓眼卻緊盯著梁蕭手裏的半隻肥雞。


    梁蕭心中好奇:“這小和尚不知飽足麽?”還沒拿定是否分他一些,那邊棋局已生變化,兩人纏鬥已久,枰上的局勢漸趨明朗,和尚棋力矯健,上下兩片棋一如龍奔,一似虎踞,結成上下交征之勢,將秦伯符一條大龍困在裏麵。秦伯符遭遇困境,不由陷於長考。和尚占了上風,得意笑道:“秦老弟,你還有法門麽?依和尚瞧來,你還是投子認負為好,嗬,自廢武功就算了,你若輸了,給和尚這個活人磕上三個響頭如何……”


    秦伯符知他故意出言擾亂自己的思緒,聞如不聞,低眉沉思,不待和尚說完,拈起一枚巨子,揮手一擲,落在枰上,口中淡淡地說:“勝負未分,大師大言快論,為時過早了吧。”


    那和尚瞧著棋枰出了一會兒神,也拈起一枚巨子,卻並不落下,搖頭道:“好個一子解雙征,好一個鎮神頭。”原來,圍棋中本有“鎮神頭”的著法。當年唐代大國手顧師言奉詔與東來的日本王子對弈,那日本王子號稱日本棋力第一。顧師言初時自恃高明,並不用心,不想那日本王子棋力不凡,二人弈至三十二手,日本王子竟然棋成雙征之勢。他誌得意滿,抱手瞅著顧師言,看他如何應付。但大國手便是大國手,顧師言當此危殆,不動聲色,思索片刻,忽地輕輕一著,一子解雙征,竟將日本王子的雙征之勢破得七零八落。那日本王子見此千古妙著,目定口呆,轉身問隨侍的宦官,顧師言在當世棋手中位列第幾,那宦官為了掙麵子,便豎起三個指頭。日本王子不由歎道:“下國第一品,竟不及上國第三品。”興致索然,推枰而去。不料顧師言早已是當世一人,這一子扭轉乾坤,威震古今,故名“鎮神頭”。秦伯符得其法意,一子落枰,棋麵四通八達,將和尚必勝之局一破無餘。


    和尚歎息良久,又說:“秦老弟,你的武功不過略勝玄天尊,但棋力麽,勝了他可不止一籌。”秦伯符淡淡說:“不敢,晚輩自知武功淺薄,敵不過前輩的‘大金剛神力’,唯有在棋譜上狠下功夫。”和尚豎起拇指,笑道:“中,鬥智不鬥力,智者所為。”言訖落下一子。


    秦伯符此刻勝券已握,隻看怎樣勝得瀟灑利落。沉吟片刻,手一揚,黑子“嗖”地飛出,這一子乃是必殺之著,一旦落下,白子上方大龍遭屠,和尚非得棄子認負不可。不料黑子還在空中,和尚手中一子早已飛出,後發先至,撞上黑子。悶雷也似一聲響,黑子跌落一旁,頓時錯了方位。這麽一來,白子大龍不僅長了出來,而且填死了右上角一片黑棋,秦伯符勃然大怒,厲聲說:“大師這是什麽意思?”


    和尚光頭搖晃,笑道:“秦老弟是智者,鬥智不鬥力;和尚是愚公,不會鬥智,隻會鬥力。哈,秦老弟有能耐,也來撞我試試!”秦伯符不禁語塞。事到如今,棋局圖窮匕現,二人任意一子,就能鎖定乾坤,但此中勝負,已不在棋藝之上,而在武功高低。秦伯符隻好硬起頭皮擲出棋子,白棋立時又出,二棋相撞,石屑飛濺,雙雙四分五裂。


    那和尚拍手大笑:“不錯,如此下棋才有興味!”梁蕭一顆心隨著二人落子怦怦直跳,他雖不懂下棋,卻也看出這棋下到了緊要關頭,二人不僅下棋鬥智,還以絕頂內功駕馭棋子,搶占有利方位。一時間,空中棋子亂飛,越發迅急。初時相撞,各各碎裂,到後來,黑子撞上白子,白子分毫不損,黑子盡數粉碎,化作一團團輕煙。


    梁蕭武功雖低,也看出其中高下,心知這樣下法,秦伯符是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輸。他心想:“要想個法子幫幫他才好。”一轉眼,瞧見小和尚,頓生歹念,遊目一瞧,身側有一段荊棘,頓時計上心來。左手燒雞在小和尚眼前一晃,遮住對方目光。右手偷偷伸出,從荊棘上折下幾枚尖刺,作勢吃雞,將尖刺嵌入雞腿,然後扯下雞腿,笑著遞到小和尚麵前:“你還要吃麽?”


    小和尚兩眼放光,急忙點頭,抓起雞腿,狠狠一口咬落。但隻咬了一口,便張開大嘴,哇哇哭了起來。大和尚聽到哭聲,手中應付秦伯符,嘴裏卻忍不住問:“乖娃,你哭啥?”小和尚嘴裏嗚嗚嚕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大和尚見狀,連聲叫他過去,小和尚隻是張嘴號哭,哭得傷心傷意,完全不加理會。他離得又遠,大和尚鬥到緊要處,脫不得身,唯有大聲歎氣。


    梁蕭見那和尚心神大亂,暗自歡喜。忽然間,大和尚高叫:“罷了,輸便輸了!”袖袍一拂,長身而起,隻一步,邁到小和尚身前。借著月光,梁蕭隱約看清,大和尚身形偉岸,須眉皆白,顯然年紀不輕。此時形勢突變,秦伯符無所阻擋,一子落在枰上,奠定了勝局。他又驚又喜,心神鬆弛,一股氣血直衝胸臆,禁不住咳得腰背蜷縮,狀如一隻蝦米。


    梁蕭見他形容痛苦,暗自擔心,搶上去攀住他說:“病老鬼,你怎麽啦?”秦伯符舉手連擺,嘴裏卻說不出話來,似要將心肺肝膽一股腦咳了出來。梁蕭也感焦急,伸出小巴掌拍他背脊,給他舒緩氣血。忽聽老和尚冷笑一聲,慢慢說:“秦伯符,和尚看走眼了,沒瞧出你還有這種手段?明裏與和尚下棋,暗裏卻藏了伏兵。”


    秦伯符聞言愕然,竭力壓住四處亂走的血氣,抬頭道:“大……大師,這話怎……咳咳……怎麽說?”老和尚攤出大手,冷笑道:“你瞧瞧,這是什麽?”秦伯符瞧他掌心裏七八根尖利木刺,刺上還有血跡,更覺不解,茫然問:“這是什麽?”老和尚道:“這是從我徒兒嘴裏拔出來的,哼,雞腿裏麵長出荊棘,倒是天下奇聞。”


    秦伯符恍然大悟,怒視梁蕭,眼內幾乎噴出火來,梁蕭心虛,後退兩步。秦伯符忽地抬手,一個耳光重重抽在他臉上。這一掌含怒而發,雖已極力收斂,還是十分沉重。梁蕭被刮得立地轉了兩個圓兒,“撲”的一聲跌倒在地,和了血吐出兩枚牙齒,左臉好似開了花的饅頭,眼看著高腫起來。梁蕭自幼被母親捧著銜著,幾曾遭過這樣的毒手,呆了呆,才號叫起來:“臭老頭,你打我……”話一出口,眼淚也流了下來。


    秦伯符盛怒道:“臭小鬼,老子與人比鬥,誰要你多管閑事?”梁蕭叫道:“好啊,是我多管閑事了!我走了,你老病鬼是死是活,都不關我的事!”怒衝衝回頭去抱狗兒。秦伯符一掌打過,瞧著梁蕭小臉高腫,又覺出手太重了,一時怒愧交加,口中咳出血來。梁蕭見他模樣,怔了怔,又哼一聲,抱著白癡兒,一溜煙跑了。


    老和尚原想這小孩子想不出這等歹毒法子,一切出於秦伯符的授意。眼瞧二人爭執,隻當做戲,冷笑旁觀。直到梁蕭一怒而去,秦伯符情急下咳出血來,才悟出二人並無勾結,長眉一揚,說道:“你果真有病?”


    秦伯符麵如死灰,喘息道:“略……略有小恙!”老和尚目不轉睛,瞧著他笑道:“隻怕不是小恙,大概是強練‘巨靈玄功’所致吧。這樣說來,你討純陽鐵盒,是想治好內傷了?”秦伯符苦笑道:“大師神目如電。晚輩懼怕前輩厲害,是以練成了‘撼嶽功’,還想再上層樓,修練‘無量功’。結果走火入魔,內勁反噬,‘惡華佗’吳先生瞧了,也是無計可施,他說……咳咳……他說……”


    老和尚笑道:“老混球是否說,若非自廢武功,不能痊愈。”秦伯符一怔,道:“前輩真是未卜先知,吳先生正是這般說的。”老和尚搖頭道:“沒有無量的氣度,卻來練無量的武功,好比抱幹柴,引雷火,若不**己身,那才是奇了怪了!”


    秦伯符聽了這話,呆了呆,苦笑道:“大師說得是,這場比鬥,晚輩輸了。”一抬手便向小腹拍去,打算震散氣海,自廢武功。不料一支烏木棒橫裏伸出,搭上他雙臂,秦伯符的手臂登時落不下去。隻聽老和尚笑道:“這一回算是打平,和尚不向玄天尊磕頭,你也不用自廢武功,等來日你練到‘無量功’,你我再鬥不遲。”秦伯符聽了這話,豪興大動,揚眉叫道:“好,來日再鬥!”


    老和尚收棒笑道:“當年玄天尊憑借‘巨靈玄功’作惡多端,和尚也未脫金剛伏魔之性,故以這‘千鈞棋’逼他自廢武功。沒想到他雞腸小肚,耿耿於懷四十年!”他瞥了秦伯符一眼,“聽說他為花家收留,那裏桃源幽處,他該當晚年安寧,竟得善終吧!”秦伯符默然點頭。


    老和尚笑道:“玄天尊當年恃武行凶,即便不死於他人刀劍,隻怕也被‘巨靈玄功’反噬,落得個功消人亡的下場。是以武功盡失,也未必不是好事。不過,你和你師父倒是全然不同,全然不同!哈哈,善哉善哉,駑馬生得千裏駒,野雞抱出鳳凰來!”他縱聲長笑,伸出木棒一挑,將小和尚挑回肩上,大步流星,隱沒在月色之中。


    秦伯符瞧那和尚走遠,心神鬆懈,又捂著口咳嗽起來,咳出一灘灘溫熱的鮮血。想到梁蕭負氣而去的神情,心中好不愧疚:“他一個孩子,我怎下了那種狠手,也不知那一巴掌,是不是將他打壞了?”支撐著直起身來,不料走出數步,忽覺頭暈目眩,心頭一驚:“糟糕,怎會傷成這樣?”想著無奈坐下,盤膝運功療傷。


    梁蕭奔出一程,臉上火燒刀割,左眼的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流。他又痛又氣,回頭扯起喉嚨,老病鬼、臭烏龜、爛王八罵了一通,罵到後來,又痛得哭起來。哭了一會兒,忽覺一個柔軟的舌頭在臉上舔來舔去,將淚水舔幹,心知是白癡兒。不由“噗哧”一聲,又笑了起來,抱住小狗道:“還是你好,可惜你是條狗兒,要是變成人,那就好了。”想著扶起小狗的前腿,讓它人立起來,連哄帶拉,引它前行,但走了數丈,白癡兒支持不住,嗷嗷直叫。梁蕭隻好悻悻將它放下,心中氣苦,抬眼望天,隻見月正當空,群山幽白,山風徐來,帶起林濤陣陣,有如人喊馬嘶。


    梁蕭忽又想起白天的險事,不覺打個哆嗦,心想:“病老鬼又病又蠢,跟老和尚作對,必定要輸。輸了不打緊,隻怕他口吐鮮血,渾身沒力,被老和尚一頓拳頭揍死。”摸著高腫臉頰,又覺快意,啐道:“我想他作什麽?死了活該!”嘴裏罵著,心中卻有些莫名掛念,自語道,“我這陣子偷偷摸回去,任誰也猜想不到。且去瞧瞧,看他死了沒有。”他猶豫再三,終又摸了回去,正離棋坳未遠,忽聽那邊有人說話。梁蕭撥開草叢一看,不由大吃一驚。


    大小和尚不知去向,秦伯符氣色灰敗,盤膝坐著。身前站了一人,青衣小帽,滿臉堆笑,正是那個何嵩陽。梁蕭暗叫不好,卻聽何嵩陽嗬嗬笑道:“秦天王,別來無恙啊!”


    秦伯符心中叫苦,卻知此時此刻,決然不能示弱,竭力壓住血氣,冷冷說:“走狗就是走狗,鼻子靈,腳爪子也快。”何嵩陽目光如炬,在秦伯符臉上轉了一轉,嗬嗬笑道:“何某是做捕快的,講的是眼明心亮,手腳利落。說到這追蹤嘛,倒是略有心得。想當年采花賊秋滿月輕功高妙,日行百裏,踏雪無痕,何某自江南追到塞北,到底在和闐將他拿住;北邙盜容敬山,擄掠嬰孩,險詐狠毒,擅長布設疑陣,他在南北六州與何某捉了三個月的迷藏,終究還是束手就縛……”他絮絮叨叨,說著往日的得意事兒,兩隻眼睛卻死盯著秦伯符。秦伯符聽他盡將自己與那些黑道宵小相提並論,雖然明知對方激將,仍是莫名驚怒。急咳數聲,吐出一口血來,鮮血滴上身畔衰草,為月光洇染,顯得觸目驚心。


    何嵩陽看這情形,篤定秦伯符身負重傷,神色一變,縱聲笑道:“秦天王果然貴體不適麽,嗬,看來何某運氣不壞。”秦伯符濃眉一沉,冷聲道:“有能耐的,不妨拿我試試?”何嵩陽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手中嘩啦作響,從腰間拽出鐵索,七星索為秦伯符神功震斷,丈八鐵索隻剩下了六尺。


    何嵩陽手挽鐵索,微笑道:“秦天王,你包庇案犯在前,屠殺官兵在後,罪行特大,何某也是無可奈何啊。”鐵索迎風一抖,直奔秦伯符頭頸。他索上鋼錐已失,想要製住對手,唯有鎖拿要害。


    秦伯符瞧得鐵索卷來,苦於下身麻痹,隻得覷其來勢,使巧一撥,正中鐵索端頭,那鐵索“嗖”的一聲,從他胸前蕩開。何嵩陽一驚:“難道這廝詐傷……”心生忌憚,不敢上前,遠遠揮索進擊,鐵索化作一道青光,繞著秦伯符矯然縱橫。秦伯符無力抵擋,唯有以手法撥開鐵索,盡管這樣,何嵩陽倉促間也無奈他何。


    鬥了十來招,何嵩陽瞧出秦伯符虛張聲勢,他心念電轉,手中鐵索揮出。秦伯符未及抵擋,何嵩陽忽地抬腳,將一枚石棋子向秦伯符挑去。秦伯符左手撥開鐵索,沉喝一聲,右拳揮出,將棋子蕩開,這一拳他被迫使上內力,頓覺喉頭微甜,胸口悶痛。


    何嵩陽一著奏功,旋身又踢來一塊棋子。秦伯符勉力撥開,何嵩陽鐵索早至,秦伯符倉促間出手抵擋,鐵索掠臂而過,秦伯符失聲慘哼,一條手臂軟軟垂落。何嵩陽嗬嗬笑道:“秦老弟叫什麽?”他剛才還以天王相稱,眼下得誌,口中已經換成老弟。秦伯符雙眉倒立,厲聲道:“豺鷲之輩,何足言勇?”豺狼禿鷲總是伴隨猛禽巨獸,覓得殘骨剩肉果腹,何嵩陽趁人之危,仿佛此輩。


    何嵩陽默不作聲,足下挑起一塊石頭,還未踢出,忽聽背後風起。何嵩陽回身一掌,將一枚碎石打飛,掉頭看去,梁蕭“噌”地躥出草叢,大叫:“臭老鬼看打!”雙手連揮,又是兩枚石塊,向他擲來。何嵩陽不怒反喜,撥開石塊,笑道:“小崽子,你來得好,省得老子再去尋你。”梁蕭罵道:“你是我孫子,爺爺打得你尿褲子!”拾起石塊,向他腰臀擲來。


    何嵩陽陰騭沉著,可被一個小孩兒辱罵,還是動了怒氣,厲聲叫道:“小崽子,皮癢了嗎?”棄了秦伯符,向梁蕭奔來。梁蕭大叫一聲,回頭鑽入草裏。何嵩陽一怔,梁蕭又從草裏探出頭來,笑道:“我的兒,不敢來追你爺爺嗎?嗬,像你這樣沒膽的小雜種,隻合在你媽懷裏吃奶!”換作高手強敵,何嵩陽還能隱忍不發,被這黃口小兒如此毒舌痛罵,簡直生平未有,一時臉色鐵青,又撲上去。


    梁蕭轉身發足狂奔,何嵩陽追出兩步,猛然醒悟:“不好,這小子誘我追趕,是想讓這姓秦的緩過氣來,若被他回複三成功力,那可不好對付。”想到這裏,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先將秦伯符擒住,再抓那小孩不遲。不料方才轉身,梁蕭又將石塊亂擲過來。何嵩陽本欲不理,但那石塊如雨點般擲來,梁蕭年少力弱,擲到身上也不關痛癢。但當著秦伯符這個大高手,挨上一塊石頭,也是顏麵掃地,加上梁蕭罵得難聽,何嵩陽忍無可忍,厲聲嗬斥:“王八羔子,老子先揍扁你再說!”幾步趕上,揮起鐵索,對準梁蕭一索抽落。梁蕭急忙倒退,鐵索抽中他身前的一塊頑石,火光迸出,石塊裂成兩半。秦伯符大驚,欲要起身相助,卻苦於下肢麻軟,站不起來。隻得叫:“小鬼,你不用幫我,自己逃命去吧!”


    梁蕭一邊飛奔,一邊大叫:“我幫你個孫子,好漢做事好漢當,是老子砍了豬屁股,才不關你的事!”秦伯符見他身處至險至危之境,兀自嘴硬,隻氣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抓他過來,再打兩個大耳刮子。


    梁蕭跑得急了,絆著一枚棋子,一個趔趄撲倒。何嵩陽急奔數步,鐵索橫揮,向他左腿卷到。梁蕭忙亂間舉起寶劍向後一格,劍索相擊,叮當作響,梁蕭虎口流血,長劍脫手飛出。鐵索與劍鋒一碰,也是應聲而斷,短了半截,纏不著梁蕭。何嵩陽不料那劍恁地鋒利,微感訝異,但見梁蕭手足並用,向前爬行,不由哈哈大笑,搶上兩步,鐵索去勢淩厲,纏向梁蕭的脖子。秦伯符空自瞪眼怒喝,卻是無能為力。


    忽聽“當”的一聲,猶如金石相擊,鐵索不知為何變了去勢,怪蟒回頭般向何嵩陽腰上纏來。何嵩陽驚叫一聲“奇怪!”急忙避過。又聽當當兩聲,鐵索呼地一下,在半空中劃了個半圓,竟向他頸項繞來。何嵩陽驚怒交迸,但那鐵索來勢刁鑽淩厲,隻好躬身後退。秦伯符瞧到此時,心中洞然,分明是有高手藏身暗處,以石子擊打鐵索,迫使鐵索變向。隻見鐵索時而昂起,時而扭動,猶如一條活蛇,自顧自往何嵩陽身上招呼。


    何嵩陽驚駭欲絕,連聲道:“有鬼,有鬼……”本欲丟開鐵索,但他也知來了高手,離了趁手兵刃,更加難以抵擋,一時間拿也不是、丟也不是,明明手持鐵索,卻在索下東躲西藏。梁蕭從地上跳起來,見此情形,又好笑,又吃驚。


    當當聲綿綿不絕,鐵索如被巨力牽引,繞著何嵩陽上下翻飛,織成一麵精光灼灼的鐵網。忽聽何嵩陽一聲長叫,鐵索繞身數匝,將他死死纏住。何嵩陽又叫一聲:“有鬼!”連滾帶爬,飛也似奔向山後,一晃眼失去蹤影。


    梁蕭瞧到這兒,如在夢裏,卻聽秦伯符歎氣說:“大師援手之德,秦伯符沒齒難忘!”忽聽遠處洪亮的笑聲響起來。梁蕭恍然大悟:“原來是老和尚。”循聲望去,幽深漆黑,也不知那和尚藏在哪裏。隻聽老和尚笑道:“你不用謝我,要謝謝這小鬼,和尚跟著他來,本想看他會不會報你一掌之仇。卻不料緊要關頭,他竟出頭相救。不錯不錯,哈哈,小鬼頭不錯。”大笑兩聲,走得遠了。


    秦伯符瞧了梁蕭一眼,緩緩道:“小鬼……”話未說完,卻見梁蕭一跌足,狠啐一口道:“老鬼。”轉身便跑。秦伯符氣急敗壞,怒道:“臭小鬼,回來……”忍不住縱身一躍,竟爾站了起來。他與老和尚交手,引發內傷,行功時又被何嵩陽擾亂,此時逞強一躍,頓覺兩眼發黑,吐出一口鮮血,到底昏死過去。


    恍惚間,秦伯符感到身子輕飄飄的,一會兒像是一羽輕飄飄的鴻毛,一陣子又如一條小船,在浪濤中起落,不時撞著礁石。他渾身痛楚,偏又迷迷糊糊,說什麽也睜不開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有了神誌,他睜眼一瞧,四麵都是原木,再一揉眼,才發覺自己身處一間小屋,茅草作頂,原木結牆,似是一座廢棄的房舍。秦伯符心中詫異:“誰將我帶到這兒的?難道是那小鬼?”忽覺渾身疼痛,掀衣一瞧,渾身淤青。他恍然有悟,心想必是梁蕭將自己拖來這裏,自己身子沉重,一路上磕磕碰碰,沒被撞死,已是萬幸,但轉念又想,這小子趁機毆打也未可知。一時越想越氣,恨不能抓住梁蕭,狠揍一頓。


    思索一陣,秦伯符定下心來,閉目行功,玄功九轉,出了一身透汗,傷勢也好了三四成,何嵩陽尋來也可自保。正要起身推門,忽聽門外腳步聲響。


    秦伯符心念一動,便聽梁蕭笑道:“白癡兒,你吃慢些,我把好肉都給你吃,隻留雞屁股給病老鬼。”秦伯符聽得大怒:“豈有此理,臭小鬼把老夫與貓狗並列?”轉念又想:“老夫也來糊弄他一回,看這小子如何折騰我。”於是橫身躺下,做出氣息奄奄的模樣,他本就一副病容,如此正好省了偽裝。


    過得一陣,柴門嘎吱作響,梁蕭探頭探腦,抱著一個油紙包,踅進屋內。秦伯符冷眼瞧他,梁蕭見他睜眼,似乎吃了一驚,再見他軟弱不起,又膽大許多,嘻嘻笑道:“病老鬼,你醒啦?來,吃東西。”走到他身邊,攤開紙包,裏麵竟有一隻臘雞,兩條熏魚,更有一葫蘆酒水。秦伯符見那臘雞不過少了一枚翅膀,一條雞腿,不禁心頭一熱:“原來這小鬼隻是胡說八道,對老夫到底比對狗兒好些。”正要探手去抓,忽又生出疑竇,沉著臉道:“小鬼,這雞魚哪裏來的?”


    梁蕭扁嘴說:“你管哪裏來的,隻管吃了就是。”他越是不說,秦伯符越懷疑,厲聲道:“是你偷搶來的,是不是?”梁蕭被他說中,頓覺惱怒,高叫:“是又怎樣?你吃不吃,不吃我拿去喂狗。”秦伯符厲聲道:“我秦伯符何等人物,豈會吃你的贓物!小鬼,你從哪裏偷的,全都還回去。”


    梁蕭瞅他一陣,神氣十分古怪,忽地冷笑道:“你了不起麽?還不是躺在地上,被我拖到這裏來。好呀,你說什麽贓物,我偏要給你吃。”他欺負秦伯符傷勢未愈,扯下一條雞腿,往他嘴裏硬塞。哪知還沒撲到,背脊一緊,頭重腳輕,被人離地提起,他定神一瞧,大驚失色,心道:“糟糕,病老鬼裝病詐我?”秦伯符憤怒之極,將他重重擲下,梁蕭痛極而呼。秦伯符雙眉一揚,怒道:“你還有臉叫?”梁蕭掙起來叫道:“你欺負人!你欺負人!”


    秦伯符想到昏迷時被這小子拖來這裏,隻怕什麽可笑姿態都被他瞧見,真是氣派盡失、風骨無存,越想越氣,怒道:“欺負人,老子還要揍你呢!”反手將梁蕭提過來,劈裏啪啦,幾乎將他屁股打爛。誰料打了半天,卻沒聽到哭聲,大是奇怪,便將他放下,問道:“臭小鬼,你怎麽不哭?”


    梁蕭恨恨瞧他,咬牙道:“你就想老子哭,老子偏偏不哭!”秦伯符一愣,又聽梁蕭恨聲說:“我記得清楚,一共五十七下,現在我打不過你,將來我練好了武功,也要把你橫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打回來!”


    秦伯符心想:“好家夥,難為他一邊挨打,一邊還在記數!”想到這兒,便說:“好啊,來日你真有那個本事,秦某也認了!記好了,老子名叫秦伯符,別打錯人了!”瞧得梁蕭背後那把寶劍,夾手奪過,說道:“這就是砍傷豬屁股的劍麽?”扯開那些破爛布絮,一股寒氣撲麵而來,不由喝了聲彩:“好劍!臭小鬼,你從哪裏得來的?”


    梁蕭瞪眼道:“病老鬼,你想搶我的劍?”秦伯符一愣,怒道:“放屁。”將劍擲還給他,冷笑一聲,又問:“你會點兒粗淺功夫。哪個教你的?”梁蕭撇嘴說:“你爺爺奶奶教我的!”秦伯符不解其意,一時愕然。梁蕭暗裏占他一回便宜,心頭竊喜:“我爸是你爺爺,我媽是你奶奶,我當然就是你老子了!”


    秦伯符耐著性子,細問梁蕭身世,但梁蕭始終東拉西扯,十句中有七八句假話,剩下兩三句都是挖苦人的廢話。沒過多久,秦伯符失了耐心,發起怒來,揪過梁蕭痛揍一頓。梁蕭渾身淤腫,忍不住哭了起來,繼而伸手抹淚,內心打定主意:“死老鬼,從今往後,老子跟你誓不兩立。你說東,我就往西;你說黃金,我說狗屎,除非你打死老子,否則我處處跟你作對。”


    秦伯符的內心已將梁蕭當作衣缽傳人,隻是自重身份,不好明言。但他深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訓,拿出師父的威嚴,疾言厲色,動輒出手懲戒。本指望敲打一番,能叫這小子老實服帖,做一個威震天下的大俠,將本門發揚光大。但卻不料梁蕭天性倔強,寧折勿屈,秦伯符打罵越狠,梁蕭反抗愈烈。


    兩人在木屋裏呆了兩日,秦伯符的內傷好了七分。這一日對梁蕭說:“小鬼,我傷勢已好,要去臨安,你也跟我一起去吧。”梁蕭這幾日始終想著逃走,但秦伯符武功既高,盯得又緊,委實難以脫身。聽得這話,頓時怒道:“不去。”秦伯符給他一巴掌,叱道:“由得你麽?”不顧梁蕭哭鬧,硬是拖著他向東走去。


    梁蕭恨得咬牙切齒,沿途逃了不下十次。但秦伯符武功太高,江湖經驗又足,逃出一二十裏,也免不了被他抓回去。秦伯符見他如此悖逆,大覺苦悶,每次抓回,都給他一頓好打。但今日打過,梁蕭明日又逃,這小子狡黠多智,長於算計,一回比一回難抓。這般反反複複,秦伯符收徒之心大受挫折,情緒越發低落,一路上臉色陰沉、少言寡語。


    二人一路鬥氣,漸入江南地界,人人吳音軟語,聽來十分膩味。梁蕭胸中憤懣,倘若燕趙慷慨之士,高歌一曲,倒也能消愁破悶,聽了這些軟話,真是煩上添煩,愁裏更愁,動輒就跟秦伯符撒潑放對。


    這日到了臨安郊外,離城門不遠,便聽前方傳來打鬥聲。秦伯符料是江湖人了結仇怨,本想繞道而行,但梁蕭存心擾亂,見秦伯符要繞道,就說:“我知道了,你是害怕遇上老和尚,比不過人家,放著大路不走,偏偏要走小路。”


    秦伯符怒道:“胡說八道,那位大師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人物,豈是這些貨色可比?”梁蕭扳起手指:“屈指可數,這麽說,老和尚的武功,該是天下十名以內。老和尚你是打不過的,你的武功必在十名以外。這樣好了,我把腳趾頭也算上,屈趾一數,也許有你一個。”


    秦伯符怒極反笑:“好,我倒要瞧瞧,那裏有什麽了不得的高手?”抖擻下精神,一把拽起梁蕭,朝著打鬥處大步行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昆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鳳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鳳歌.並收藏昆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