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流傳在世間那些有關情愛風月的詩詞歌賦,不過都活在我的夢裏。


    當這個我將他視為唯一的男人,把墮胎藥強行灌入我嘴中的時候,我睜大眼睛直直瞪著他,存在於心間所有美好的東西都隨之片片瓦解,飛灰湮滅。


    我心如刀絞,不斷搖頭,不斷避開,不斷吐出。他幹脆將藥倒入自己口中,雙手錮住我的臉頰,拇指扣住我的下巴,將冰冷的雙唇貼上來。


    溫柔的藥汁一滴不漏從他嘴裏流入我的喉嚨,一路灼燒灌入肚中。


    我不曾想過,竟會是以這樣親密無間的動作,將我打入地獄!


    凶猛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瘋狂詫喊著推開他,滾下榻子,開門衝了出去。


    當我跑出客棧的時候,外麵又下起了漂泊大雨。我快速走在街上,腹部越來越疼,一股暖流從腿間淌下來。


    我幾乎快暈死過去,雨水不斷打在我臉上,我睜不開眼,使勁張大眼皮向前跑。視線越來越模糊,眼前忽然一?,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再睜眼的時候,已經倒在地上。我嚐到嘴角冰冷的雨水帶著鹹苦的味道,慢慢恍惚過來,顫抖地撐起身子,慢慢往一間小屋前的布棚艱難爬去。


    大街上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暴雨趕得四下回家,兩邊的鋪子也已經收拾得一幹二淨,原本熱鬧非凡的整條街此時幾近空蕩,一個老婦在自己門前棚下整理掛在鉤上的蔬菜,也準備抱進屋去以防被水淋濕。


    我朝著這條救命繩拚命爬去,可是體內的疼痛將我渾身的力氣都吸幹了。慢慢地,我甚至已經開始?木,雙手僵硬而機械地往前爬動,手掌和手腕磨出了血,滲在地上的雨水中,混成一灘殷紅的血水,向四麵八方蔓延。


    老婦終於也在這時注意到了不遠處的我,許是看到我這般恐怖模樣,身下又拖著一灘血,頓時嚇白了臉。


    我向她伸手,張開嘶啞的喉嚨,聲音哽咽而難聽,向她苦苦哀求:“給我……給我皂角水!求求你……求求你!”


    她怕是將我當成了來曆不明的妖魔壞人,不敢惹我,立馬從石頭下拿出一塊皂角刮在碗裏,衝了水,抖抖索索地遞給我。


    我接過碗,雙手發抖地不能自持,可還是要用力將它拿穩,不管味道有多難喝,仰頭就將這碗皂角水灌進喉嚨。


    老婦縮著脖子盯著我,看著我將那碗水喝得一滴不剩,驚詫地眼裏又多了許多害怕。她轉身進了屋子,快速緊合上了門。我聽到她跟裏麵的人說:外麵有個瘋子,快死了!


    瘋子……是的。我現在……與瘋子又有何異?我就快要瘋了!


    腹中再次傳來翻山倒海般尖銳的痛感,我痛得尖聲大叫,沉重的雨水不斷墜在我臉上,冰冷而生疼。皂角水的腥味不斷從喉嚨裏冒出來,胃中正在劇烈翻滾,仿佛要將我整個身子都絞斷一般。我痛地在地上不停打滾,整張臉都是濕鹹,那一瞬間,我以為我就要撐不過去了,直到一口?褐色的藥汁從嘴裏吐出來。


    我趴在地上,一口一口的藥汁混著皂角的味道嘔在地上,與我的血混在一起。大雨不斷衝刷,將它們蔓延成一灘一灘色彩詭異的水汪。我捂住肚子和小腹,鼻尖充斥著從喉嚨裏冒出的苦澀的味道,即便把那些喝下去苦味盡數吐出來,我的整顆心依舊沉浸在苦澀之中,苦不堪言。我倒在地上,不去管身上有多髒,此刻有多狼狽,望著烏雲遍布的天空,不由失控地仰頭大笑。


    大雨激起的雨霧中,一抹白色身影緩緩靠近,他輕手抬著我的胳膊,將我扶起。


    我腦袋裏充滿混沌,卻是知道不許他碰一下,於是推開他,吃力地往後退。


    他抓緊我,不肯鬆手,甚至還想將一個髒兮兮的我擁入懷中。


    這我怎麽忍心?他向來喜愛幹淨,喜歡穿素色衣袍,我這身肮髒弄髒了他的衣角,便是毀了他那份風雅啊。


    我厭惡地皺緊眉頭,掙脫他的束縛,重重給了他一巴掌,也徹底失光了力氣,順著身後的牆壁滑坐在地上。


    “你說的對,這不是你的孩子,這是我的,隻是我的。從此以後,他的生死……與你無關!”


    我喃喃著。心中淒涼萬分,悲切萬分,不再抬頭看他。我討厭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會讓我心軟,讓我失去理智。


    而他一言不發,我能感受到那陣驚愣與恍惚的目光,正不知所措地直愣愣望著我。


    我嗤笑一聲,淒然淚下,撐著牆,緩緩站起來,站在雨中猶如一具被風幹的軀體,搖搖欲墜。


    雙腿幾乎是?木的,我決絕地不曾回頭看他一眼,狼狽地鑽入小巷,曆盡最後一點力氣,從這裏神行至無風無雨處。


    我不知道自己是到了哪裏,隻覺得這裏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山花爛漫,隻覺得這個地方已經離白延卿很遠很遠了。


    我倒在溪河邊。已經不知流了多少眼淚,臉下的土地濕濡一片。


    天?的時候,我閉上眼睛。天亮的時候,我睜開眼睛。我聽著溪水流淌的聲音,聽著蟲鳥歡叫的聲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整個身體仿若已被掏空了三魂七魄,死了一般。


    就這麽睜睜閉閉了三次,我終於直起身體,看著水麵上的倒影發呆,然後扯下一抹衣角,蘸上水,擦去麵上的汙穢。


    我開始認真環顧四周,這個地方了無人煙,風光很好,像極了曾經向往的那片世外桃源。我想起剛來到人世間時的種種,心痛不能自已。我心裏生出了不甘,生出了毫無止盡的恨,隻要我閉上眼睛,就會想到那些“老熟人”安逸快活的樣子。


    從前我放不下癡愛,如今我放不下憎恨!我奢求人世間的白首不離、一生一世,不曾想這種感情竟是這般難求,一旦沾染了,便無法輕易從抹去,即便是刺骨,即便是剮心。這種東西無形無相,它是毒藥,是瘟疫,它存在於身體各處,甚至是呼吸的空氣裏,即便遍體鱗傷、千瘡百孔,都不能將它淡去半分,反而愈加刻骨銘心!


    我撫著腹部,當日喝下白延卿精心準備的墮胎藥,險些將這個孩子從世間除去,還好如今保留下來,也是幸運。雖然白延卿負我,但這個孩子終究是無辜,況且這是我體內的一塊肉,即便我現在的心腸再硬,也對這個孩子下不去手。那日求取皂角水喝下,是本能之舉,說明我跟這個孩子還是很有緣分的。


    我攥緊拳頭,看著倒影中的自己,眼眸微眯。


    我捫心自問,素來不得罪誰,這個孩子還未出世亦沾染不上恩怨,可是曾經有那麽些人要將我和孩子置之死地,這等歹毒之心腸,是要下地獄的罪。曾經我愛一個人,愛至極,所以也蠢至極,忍至極。如今我看透了,心裏怨透了,也恨透了,我不甘心……不甘心!


    水中倒影的岸上紅花綠影忽然失了顏色,我驚異回過神,詫然望著身邊枯萎的小草野花,耳邊同時響起一個聲音:“姑姑,我感覺到你煞氣深重,這是絕對不該有的。你還是趕緊拋卻凡塵俗世,回來吧!否則會害了你!”


    這個聲音的主人喚我“姑姑”,與長明喚我的意思完全不同,這代表著一個身份。我不由感到許些自嘲,我如今坐到這個分位,竟然被小丫頭掛心著。煞氣深重……煞氣又如何,如果我連這麽一點煞氣都控製不了,也白活那麽多年了。


    我翻下手掌,撫過枯萎的青草和野花,縱然間,重獲生機。


    綠意濃,紅花好,這些曾經令我癡迷沉醉的景致,現在看來,都成了暗淡無光的顏色。或許是這世間,本就是灰暗的,就如那些人心。還記得,我在凡間聽到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是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冤有頭債有主,我所受過的侮辱與折磨,也要加注在那些人身上。不必等來世,今生就讓他們盡數償還!


    我跳進水中,洗去一身狼狽與汙垢,重整妝容、錦色著身。


    不消半日,我已再次站在白府門口,再次見到了那幾位氣勢洶洶的“熟人”,向她們盈盈而冰冷地笑了下。


    誰也沒想到我會突然回來,婆婆第一個衝上來,激動地朝我質問:“你把我兒子拐到哪裏去了!他在哪兒,他在哪兒!”


    我掃了她們三人一眼,從鼻子裏嗤笑:“我瞧著你們三個也一樣過得很好,他在或是不在又有多大的關係。”


    婆婆臉色一頓,張手關門:“你……你這個惡婦!你不把延卿帶回來,你也別想回來!”


    我向前一步,手抵住紅門,目光尖銳:“我敬你是婆婆,所以一直忍讓。”視線移動,落在後麵的方氏和方瀟瀟身上,“我敬她們。一個是親戚,一個曾是平妻,我忍讓,換來的是什麽?任人拿捏,甚至想要的我和我孩兒的命!敢問婆婆,在這裏屋子裏,到底誰才是惡婦?”我手掌使力,兩扇紅門頓時被震開,婆婆踉蹌兩步,幾不可信地驚恐望著我。


    我大步踏入門中,盯著她們三個,一步一步走向正廳。


    我向來很少發怒,所以一發起火來容易讓人生出畏懼。大抵也是見了我這副樣子害怕,方氏和方瀟瀟不敢繼續迎著我,轉頭側至一邊,咬著牙把路讓開了。


    來到正廳,這裏一如往常,絲毫沒有改變。


    我跟白延卿便是在這裏拜的堂,還有當日他第一次帶方瀟瀟進門時,便是在這裏求我。我自嘲笑了笑。手指撫過木色深重的大寬椅,方瀟瀟進門那天,我就是坐在這裏,聽白延卿告訴我,她是平妻。


    所有痛苦而難忘的一切,便是從這裏開始。


    那便從這裏結束!


    我轉身,坐上那把大椅,仰著下巴望向站在門口三人,眉梢跳了跳:“怎麽?這會兒倒跟我客氣起來了。”


    三人麵麵相覷,從門外跨進來,分別坐在我麵對,對我虎視眈眈。


    而我也在這時瞧見了另外一個人,一隻小腦袋時不時在窗外悄悄探著,我輕輕歎了口氣,是小容。


    我已經把小容的賣身契拿出來了,沒想到她還在這兒。


    於是,我清了清嗓子,叫道:“這麽沒人上茶?小容。”


    窗外的小身影一個順溜,從門外進來,踱步到我麵前。我快速在她身上顧了一圈,見她安然無恙,心裏也便送了口氣。


    笑眯眯的小容單單向我行了個禮,連那三人也不著一眼,便去側廳泡茶了。


    婆婆橫眉冷眼,怒火中燒的眼睛盯著我不放,低聲斥罵:“你肚子裏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我們白家的,你紅杏出牆,跟別的男人勾三搭四,你無恥!之前,也是你,是你把瀟瀟的孩子害死,你惡毒!現在又把延卿拐走了,我白家跟你有什麽仇怨,你竟是要這樣害我們!”


    我不急著答她,等著小容將茶端到我手中。我先抿了口茶,然後跟小容朝大門外示意。


    小容起先不明白,但還是聽我的話去了。很快,她帶了一個人進來,愈發疑惑的目光望著我。


    我向她投了一個安心的眼神,繼而定目在那個男人身上,那位醫館大夫。


    我回白家之前,順當去找這位曾經咬定我失貞潔的大夫喝了口茶。其中之事也便不多說了,不過是些磨嘴皮子上的較量。他倒是個硬性子,說什麽也不參合這件事,那我隻好使些不為人知的小伎倆將他變老實了。


    好笑的是,這個人不過往廳中一站,方氏和方瀟瀟的臉色就變了。我放下茶盞,語重心長地跟他說:“大夫,這件事本與你無關,你最好把事情原原委委都說出來,否則到了官府麵前,你再想說實話,可就遲了。你祖輩開設下來的這個醫館三世英名,身敗名裂在這兩個人上,值得嗎?”


    婆婆聽了一愣一愣,完全不懂我這是什麽意思,後來又好像明白過來,眼神往邊上那二人閃了閃。


    大夫規規矩矩站在那兒,低著頭緩緩開口:“說來慚愧,最近我在賭坊裏輸了不少錢。醫館也被我連累,就連藥材都買不了。也在這個時候,方少夫人找到我,讓我幫她隱瞞假懷孕之事。說事成之後,就會給我一筆豐厚的報酬,並且先給了我一半的定金。我當時也是困難至極,所以就答應下來。”


    他還喚著方瀟瀟為少夫人,顯然她們未曾將白延卿那封休書公開。不過也罷,此時我先不糾纏此事,現在將她身份澄清,不如以後當眾提出來說一說要來得曼妙。想來,那也是足以引起大街小巷評頭論足的一件趣事。


    那廂,婆婆聽完大夫的話,頓時目瞪口呆:“你說什麽?我沒有聽錯吧,懷孕怎麽會有假呢!”


    大夫繼續解釋,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她根本就沒有懷孕,但讓我診脈的時候一定要告訴你們她已經懷孕了,我給她喝的也並不是什麽安胎藥,隻是普通滋養身體的藥罷了。就連那次流產也是假的。因為是假懷孕,生不下孩子。所以一定要找個合適的時機把所謂的孩子給流了。”


    婆婆驚愣,不可置信地轉頭問方瀟瀟:“瀟瀟,他說的都是真的嗎?你們……你們怎麽可以這樣!”


    方瀟瀟咬著唇,垂頭不說話,紅著臉看著方氏。方氏變顏變色,麵對大夫的指證一時間也沒了對詞。


    她們兩個隻怕如何也想不到會有事情敗露的這天,想來也是,若不是我耍了小手段,又如何使得大夫開口?


    我靠在椅背上,替方瀟瀟和方氏回答婆婆:“如果不這樣,白延卿又怎麽會娶方瀟瀟過門呢。他們又何必千方百計趕我出白家,甚至要置於我死地。因為隻有我消失了,方瀟瀟在白家的地位,才能獨一無二地穩固。”


    聽了這些,陰謀被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方氏暴跳如雷,氣急敗壞地從椅子上躥起來衝到我麵前,指著我的鼻子罵:“那又怎樣,他們是青梅竹馬,瀟瀟本來就是要嫁給延卿的,要不是你從中插足。又怎麽會有這麽多事!而你紅杏出牆,是個不貞之婦,一樣不可饒恕!”


    我切齒笑了下,迎著方氏壓迫的身影站起來。


    方氏的個子不高,身體有些臃腫,雖然凶神惡煞,但我比她要高出一個頭,於我麵前她還需抬頭仰視。


    我毫不畏懼地淩目瞧著她,心中憤怒交加,麵上卻無半點疾言厲色,聲音不緊不慢地譏諷她:“要不是白家忽然有了這麽好的生活,你又怎麽舍得自己女兒過來受苦。這點,想必婆婆應該很清楚吧。”目光掃向婆婆,婆婆的眼神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當初方氏第一天到白家的時候,婆婆在她麵前炫耀的那些話還在耳邊回蕩,恍如昨日呢。


    我繼續逼視方氏,腳步緩緩靠前,迫使她步步後退:“我紅杏出牆?真是奇怪,全府就你消息最靈通最及時。你是長了順風耳還是千裏眼?”


    這時,大夫也很合時宜地開口了:“那日我說在醫館看見少夫人和別的男子在一起,其實是一半真一半假。那日少夫人暈迷不醒,是那位公子將她帶進來。我診了脈之後才發現少夫人已有了身孕,而那個公子看起來事先並不知道,驚訝得不得了。後來……後來我認出了少夫人,少夫人說要回白府,之後就走了。”


    其實,這位大夫並不知我與唐敬賢的之間發生過什麽,他言中所意,也跟當日所見不差上下。而精詐的方氏抓住這一點,立即混淆是非,大聲說道:“所以你終究還是跟別的男人在一起,而那個男人就是唐敬賢,唐敬賢最後可還追到家裏來了!你這個淫婦,簡直恬不知恥,看到你,我肚子就泛惡心,我呸!”


    我後退一步,看著那白沫吐在腳邊。我擺擺手。大夫就此退下,他已經說完肚子裏的那些話了,接下來便是我往她們臉上塗顏色的戲碼了。


    我看著方氏狂妄不羈的粗鄙之態,厭惡地皺起眉。她在白家橫行霸道,自以為成了貴門至尊,不光口不擇言,還多次出手打罵下人。這樣相比之下,方瀟瀟倒還好說,隻不過喜歡爭寵,貪圖虛榮,而這個方氏,倒真是個難纏的孽。


    “當時我被方瀟瀟誣陷,受了白家一劍,命在旦夕,是唐敬賢救了我。我與他的關係便是這樣純粹,以後我不想再說第二遍。”對於唐敬賢,我隻當走個過場簡單解釋,她們愛信不信。繼而,我撫上小腹,嘴角微微勾起,目光慢慢巡視在她們三人變化多端的臉上:“肚子裏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誰也別動什麽歪念頭,否則就別怪我心狠手辣,既然我是惡婦,便是要做些惡事才當得起這個名號,你們說是不是?從現在開始,這個白家由我說了算,家中諸事全都我親自做主,任何人不得插手!”


    方氏又叉腰跳起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還有臉住在這兒嗎?還想霸占白家,做夢!”


    我冷冷譏笑:“想要霸占白家做上富貴夢的,隻怕另有其人吧!若不是我當初買下這樁大宅,你們三人隻怕還在外麵受那風吹雨打的苦,還能在這裏跟我這樣說話?”


    一向愛麵子的婆婆聽了我這話,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你……你還把我放在眼裏嗎!”


    我朝她溫和笑了笑,眼中卻是無盡的冷意,好聲好氣諷刺道:“正是因為我還將婆婆你放在眼裏,所以還能讓你繼續在這個地方住下來。隻要我想,房契上的名字隨時都會變成‘花照’二字!到時……你還能這樣舒服地住在這兒嗎?”我瞥向方氏和方瀟瀟,“至於她們,我便不留了。有些事,該怎麽解決,就怎麽解決。”


    婆婆怒喘籲籲,雖然宅子這事大家心裏都知道,可是被我這樣當麵一揭,足以讓她顏麵盡失、羞愧難當,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張著口卻是啞然禁語,最後幹脆羞憤恨恨地別過臉去。


    見婆婆被我堵的我說不出話來,自己又要被趕出去,方氏眼見不妙,稍稍放下了剛才的凶狠的厲色,說:“怎麽說我們也是親戚,你一回來就要我們走,你看……我們也沒什麽準備。況且延卿還沒回來,我們想跟延卿道別,這樣再多叨擾幾日不成問題吧?”說著,她一邊走到婆婆身邊,手肘碰了碰。用力擠顏色,“我們隻是想跟延卿碰個麵,那些家務事……咱們自個兒解決解決,就差不多了,你說是不是?”


    婆婆自是聽出她的意思,白家的名聲在外麵已經很糟了,要是再鬧一次……


    她僵著臉,轉過頭看著我:“阿照,大家都是親戚,鬧僵了不好。這些都是家事,就別去官府了。之前是我錯怪了你,你要怪,就怪我一個人吧!現在,還請你多寬恕幾日,讓他們有所準備再回家去吧!”


    我聽話的彎唇一笑:“好啊,既然婆婆開口,就讓他們多呆幾日,呆到不想呆了為止。”


    送去官府,未免太便宜了她們。以前我在院子裏曬太陽的時候,看到野貓抓老鼠的那幕。淘氣的貓兒抓到老鼠並不會馬上吃掉,而是要慢慢玩耍,慢慢折磨,最後一口吃掉老鼠。當時我覺得貓兒有趣,今日不如就當一當這貓兒,也玩一玩這樣的遊戲。


    對於我這樣幹脆的點頭答應,三人都不約而同麵露驚訝。


    我微笑著,繼續說:“我所受的那些冤枉,都是她們一手造成。我要她們兩個,向我道歉!”


    原來緊張的臉孔忽然放鬆,方氏上前一步:“好,好,好。之前是我們的錯,我向你賠不是,行了吧?”


    我招招小容,在她耳邊說了句悄悄話。


    小容點點頭,退了下去。不一會兒,外麵傳來人聲喧囂,七八個小廝抬著一張以荊棘紮製的東西麵紅耳赤地進來,放鋪在我麵前的地上,足有兩丈多長。


    誰也不知道這東西怎麽會突然出現在白府。當然了,這是我帶來的,之前誰也沒見過。我告訴他們,這叫荊棘毯,雖叫做毯,卻不會像毯子那般舒服,上麵每一根荊棘都經過寒霜冬雪保存下來,堅硬無比,光是小廝拖著邊沿,雙手也以紮得通紅,甚至已經流出了血。而這毯上至少也有百來根尖刺,有疏有密,有長有短,看起來並不是那麽漂亮,可卻是實用得極。


    看著地上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方氏五官懼緊,緊張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重新坐回椅上,輕描淡寫地說:“哦,這是我家鄉的習慣,你和方瀟瀟讓別人走上荊棘之路,便也要受這番苦楚。才能體現你們懺悔的真誠。”


    剛才方氏隻是說她跟我賠不是,就想一個人蒙混過關,我偏要帶上方瀟瀟說話。


    本以為自己能安然無恙的方瀟瀟勃然大怒,蛾眉倒蹙、心眼圓睜:“花照,你不要太過分了!”


    我收盡臉上的淡然,銳目盯著她:“這些都不及你們誅心半分!”


    方氏拉了拉方瀟瀟,跟她使了個眼色示意不要與我衝突,然後極為骨氣地大聲道:“好,走就走!”說罷,她強拉上方瀟瀟,就準備往荊棘上踩。


    小容在這時興奮地提了一句:“哎,把鞋脫了。”


    方氏和方瀟瀟臉色一頓,均狠狠刮一眼小容。


    而我不言半語,隻是靜靜瞧著她們,?認了小容的意見。


    兩人咬著牙,快速甩掉腳上的鞋子,小心翼翼走上荊棘。


    荊棘之刺何等尖銳,即便再放輕腳步也無濟於事。


    我望著她們踏著荊棘,一步一步向我走來,看著尖刺紮進她們腳底,再硬生生拔出來,走出一條紅印血路。刺尖上,鮮紅的血珠正在慢慢滲入刺身,紅潤耀眼,猶如我當初一路走來血跡斑駁。


    我本以為像她們這樣蠻橫不講理的人一定會拒絕我的要求,然後大吵大鬧,沒想到她們不但接受了,居然還真的走到了我麵前。


    此時,那兩雙腳已經血肉模糊,兩具身體不停顫動搖晃,似乎用手指輕輕一碰,就會倒下。


    方氏陰寒著臉,眼中對我滿是憎恨,她咬著牙,一字一句:“我們向你賠罪,對、不、起!”


    方瀟瀟麵容慘白,額頭一滴一滴冒汗,忽然伸手往我脖子抓來。


    我往右一躲,她抓了個空,自己的身體又是失去控製的往前幾步。從腳底紮出不少血來。


    還想將我拉進去?真是死性不改!


    方氏在一旁急忙為方瀟瀟開脫:“剛才她一定是沒站穩。”


    我齜牙笑了:“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們站在荊棘上,也能如履平地呢。”


    失手的方瀟瀟五官猙獰,渾身都開始痛得發抖,她極其不耐地叫起來:“滿意了嗎?可以了嗎?我……我快站不住了!”話音剛落,隻見她身子左右搖晃,整個人往後猛退,雙腳一步一個血印結結實實踏在荊棘刺上。與此同時,她臉色驟變,尖叫著摔倒在荊棘上,疏疏密密的尖刺一同紮入那身細皮嫩肉,“娘,我好痛啊!”


    方氏心疼地大叫:“快!快把少夫人扶起來啊!”


    少夫人?如今白家隻有我一個媳婦,方瀟瀟早就被白延卿休了,又何來少夫人一說。況且,那些醜事被這麽一揭,誰還敢在我眼皮底下伸手幫她們。


    方氏跳出荊棘,然後把還在尖刺上的方瀟瀟慢慢哄了下來,麵目猙獰地對坐在一旁始終不啃聲的婆婆喊:“你看看,你就是你的好媳婦,怎麽這麽野蠻,這麽惡毒心腸啊!我是教訓不了她,可她現在還是你的媳婦,你倒是說句話呀!”


    婆婆臉漲得通紅,拍案怒起:“胡鬧,全都是胡鬧!兩個媳婦,沒有一個是好的東西!這事兒我管不了,我誰不管了!”說罷,袖子一甩,氣呼呼離開大廳。


    方瀟瀟躺在平坦的地上,痛得眼淚直流,那身漂亮的青衣裳也被血跡染得星星點點,就像山上開滿的紅花。


    她突然抬起頭,橫眉怒目瞪著我,視線如冰刀辦鋒利。


    向來柔弱不堪的她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也許是太恨我了吧,忍著渾身傷痛,腳步淩亂地跑上來,揪住我的衣襟,幾乎整個人都壓在我身上。


    大概是因為痛感。也因為憤怒,她大口大口喘著氣,凶狠的眼睛再沒有從前那般楚楚可憐,錐在我臉上恨意甚濃:“花照,你不得好死!終有一天,我要讓你為現在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她嘶喊著,帶著哭腔向我嘶喊。


    我麵無動容,掰開她的五指,眼角含起了笑意,啟唇一字一字輕吐在她耳邊:“你還是先想想,如何為你將得到的代價買單吧!今日,還隻是開始!”


    “你這個賤人!可惡!”


    她舉手想打我,卻是自己沒站穩,狼狽地荊棘毯上後退兩步,若不是方氏在她身後及時頂住,否則又要吃上那刺骨之痛。


    我不想再聽那些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起身離開大廳。


    我回到我原來的院子,發現狼藉一片。


    小容說,我跟白延卿走後,方氏和方瀟瀟便將這兒破壞地一塌糊塗。一件完整之物都不留,就連院子裏的海棠花也全崛了。


    沒關係。


    我叫人去問婆婆要賬本,我不知道這賬本原先是在誰手上,總之婆婆很快就將它我交給了我。我大致翻了一下,唔,剩下的銀兩足夠我置換一批新物了。於是我讓小容做主,將我院子重新整理布置了一遍。


    小容倒是很會挑東西,選的都是貴的,不過樣式都很合我喜歡。不出一天,我的院子便煥然一新,而且比從前更精致大氣。隻是院子裏種的不再是海棠,而是幾株高高的廣玉蘭。


    我臥在新買的軟榻上,打算小憩一會兒。連續經曆那麽多風雨,即非凡身,也會累了。


    哪知我才剛眯了會兒眼,婆婆派人來跟我說,要我給方氏母女分點養傷的藥。


    哦……我差點忘了她們。現在府中諸事都要經過我的同意,我沒開口,方氏母女的傷就隻能硬生生受著,沒錢請大夫。也得不到府上藏藥。


    想要藥?好啊。


    於是,我親自挑選了兩瓶金瘡藥,親自送到東房。


    “這是上好的金瘡藥,用了這個,不出三日,你的傷就好的差不多了。”我將藥放在榻邊小桌上,一臉和善的囑咐眼眶紅腫的方瀟瀟。


    “我才不要你的東西!”方瀟瀟抓起兩個瓶子,一把砸在門外,碎成一片。


    我聞著清涼的藥香,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重的微笑:“府上大大小小物什進出,都由我做主。你和你娘的金瘡藥已經被你砸了,便就沒多的給了。”


    此行,我便是有意為之。我若讓下人送金瘡藥,方瀟瀟或許就收下了。她恨我怒我,如果由我親自送藥,她便覺得是種羞辱。這個結果,我早就意料到了,而且我就是衝著這來的。


    方瀟瀟也忽然明白了我的意圖,大悟而憤怒,對我咆哮:“你這個陰險小人,盡是知道算計我!不塗藥就不塗藥!我身上這幾百個瘡孔,來日我定要在你身上紮上一千個一萬個!我方瀟瀟,絕不有求於你,別說是一瓶金瘡藥,哪怕是一條命,我也絕不屈服於你!”


    我嗬嗬笑了下,拍拍手:“真是好骨氣。”


    方瀟瀟氣得兩眼又開始冒淚,大哭大叫起來。


    我瞧了她一會兒,很想看看傳說中的梨花帶雨。可是在她臉上,已著實找不到當初那份叫人憐惜的哀楚了。我看得無趣,幹脆就離了東房。


    路上,小容問我:“如果她真的要了金瘡藥,豈不是便宜了她?”


    我長歎,說:“她身上的傷,早晚都是要好的。我隻不過是想以藥之名,氣氣她罷了。”


    小容又問:“少爺去了哪裏?為什麽不跟小姐一起回來?”


    我頓了一下,說:“死了吧。”


    小容大驚地捂住嘴,我摸摸她的頭,笑了:“地下埋的酒可被挖了?”


    片刻之後,我坐在院子裏,晚霞並天,空氣浸在酒香中,聞著就讓人醉了。


    這是最後一壇桃花酒,沒想到當初埋下的酒都被我一人享用了。我抬起頭,望著那二三正值花期的廣玉蘭,腦袋有些暈眩,幹脆仰倒在軟綿綿的綠草地上,天地衾枕。


    我丟掉酒壇,撒了一地桃花酒香,展開的衣衫也被這酒浸濕了,空蕩的酒壺“咚”地滾到樹根下,從天而降掉下一朵白光耀眼的玉蘭花。我將玉蘭拾起,湊在鼻前,深深吸了口氣。許是被前些日的風雨吹壓,花朵開的不算完美,潔白的花身上印著幾縷風刮雨摧的痕跡,但依然芳香四溢。


    昏沉的醉意和甜美的香氣暫時驅散惱人的情緒,我呆呆望著滿樹玉蘭,晚霞在花瓣上融成一抹抹嫣然溫暖的光暈,一陣風過。清香帶著凝結的晚露瀟灑而下,落在我臉上,冰涼絲絲。


    我好像看到了下雪蒼天,周身也跟著覺得寒冷,就如我的心一般。


    有人醉在酒裏,有人醉在名譽裏,有人醉在紅塵裏。


    我醉了,也醒著。我著迷望著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玉蘭,心裏生出不該有的淒迷,有些自嘲地歎了口氣:“這年頭,雨下得太多了。小容,你說,後麵還會有雨嗎?”


    小容望著天,然後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笑了笑,一段風雨去,一段風雨來,真正的雨過天晴怕是要等很長時間之後,等到所有人都忘記。


    昏寧靜,偶爾從東房傳來東西砸碎的聲音,此時我聽在耳中竟然覺得格外清脆,恨不得再多響兩聲。我長長伸了個懶腰,小容忽然滿臉激動地叫了我一聲:“小姐……”


    我從地上翻身坐起,同時目光投向那不遠處的院門,白延卿正站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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