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還未放亮,隔壁屋裏櫻子和三嬸已經忙著起身收拾了,紅兒頭歪在秦虎肩上,雖然還未睜眼,顯然已經醒了。


    可當秦虎幾個一番拾掇出門一瞧,卻是吃了一驚,山坡下,昨晚圍著篝火講課的地方,營地裏那些弟兄們正安安靜靜地排排站在那兒,看來是要給秦虎送行的。


    秦虎信步來到隊伍跟前,看看背著小包袱的小黑,目光一個一個的掃過那些陌生的麵龐:“弟兄們,我和鄭當家的進趟城,把大家過冬的棉衣棉鞋準備一下,你們這麽大陣仗兒,是不是不想我回來了?”


    一句話把大家說的哄然大笑,身後幾位當家的這時也走了下來,老蔫兒、滿囤、石柱都跟在後麵,大當家鄭貴堂笑道:“鍾義,張富,肯定是你倆小子花花腸子,一點小事讓你們說成滿營風雨,虎子跟二當家下山辦事兒,把家裏事情安排一下就回。現在大家都齊了正好,現在把任務給你們都一起安排了。”


    ……


    從營地往西這一段山路其實根本就沒有路,翻溝越嶺不說,秋天的野草長的賊快,昨天才砍出條小路,一天的功夫就沒了蹤跡。因為帶著兩個女人,秦虎和鄭文鬥一行走的頗為艱難,石柱在前麵柴刀開路,鄭當家和小黑扶著三嬸蹣跚而行,秦虎拉著紅兒跟在了後麵。三嬸雖然小腳不便,可也勉力堅持,兩個小時以後,六人停在一道高高的陡坡下休息,鄭文鬥吩咐柱子、小黑照顧好三嬸和紅兒,拉著秦虎從旁側一麵險峻的草坡向上攀去。快到坡頂的時候,上麵刷拉一響,一條大繩拋了下來,隻聽上麵洪亮的聲音喊道:“三叔,帶著嬸子怎麽還走這邊兒?”


    鄭文鬥抓住大繩,一邊快速向上一邊回道:“咱們陳家堡這一遭,沒打著狐狸還惹了一身騷,奉軍南北兩麵駐上了部隊,看意思是衝著咱們來的,這回特意從你這兒過的,囑咐你一聲兒。”


    看看輕鬆跟上來的秦虎,鄭當家指指山上的漢子介紹道:“鄭道興,本家的侄兒,是個老兵,這陣子一直守在西山這邊,你還沒見過。


    這個是虎子……”


    “當家的,昨天傍黑兒,黑子拿著把盒子炮跑來跟俺諞活了好一陣兒,還說拜了大本事的師傅,是這位虎子兄弟吧?”這個鄭道興沒等鄭當家的說完就搭了腔兒,兩眼上下打量著秦虎,心說這小子白白淨淨的像個學生,看上去挺英武,可也太年輕了。


    秦虎也正盯著鄭道興在瞧,這家夥身上一套藍布夾襖,灰布褲子都沒了原色兒,滿身的泥土氣息和草稞子,腳上用布條算是把開了嘴的靸鞋綁在了腳上,肩上披著一件老狼皮大襖,袖子上油脂麻花的一片光亮。臉上一臉連鬢胡須占了多半張臉,頭發都擀氈成了一綹一綹的,隻是一雙大眼閃著精光。這家夥體量頗為雄壯,也就略略比自己矮了一點兒,說他像個獵人還不如說是個野人。


    鄭當家笑著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鄭道興的問話,秦虎剛要開腔兒,這家夥撲棱棱的大手重重地就落在了秦虎的肩頭:“好兄弟,好本事,俺老道就喜歡有本事的。他娘的滿囤這兔崽子跋扈慣了,要不是看他死了的大哥份上,俺早就教訓這小子了,哪天咱哥兒倆比劃比劃?”


    秦虎心中好笑,這家夥拿滿囤說事兒,關鍵的還是最後那句。肩頭上重重受得這幾下子,秦虎那一刻就像挑起了百兒八十斤的擔子,這家夥力氣可不小!


    秦虎咧嘴一樂,輕鬆笑道:“道興大哥是練家子?你這是把我當木樁子往地裏揳呀?”


    哈哈哈…哈哈哈……


    鄭道興揚頭大笑:“俺瞧出來了,兄弟你是真有幾下子,俺老道沒練過把式,可打小俺就比別人勁兒大,虎子兄弟你別往心裏去啊。”


    秦虎抬頭遠眺,開口轉換了話題:“這卡子選的不錯,位置隱蔽,視野開闊。道興大哥,這穀地往西是不是就有路了?”


    鄭當家接過了話頭道:“不錯,一會兒咱從左邊翻過那段高坡,沿著溝底那條小溪叉子往西去,出了這道溝就有小路了,勉強能走車馬,這條道兒離安奉線最近,也算最好走的,出了這道溝再有兩個鍾點估摸能到南墳。”


    秦虎皺著眉頭嘀咕道:“咱的營地還是離安奉線太近了些,要是精銳突襲的話,一個晚上咱就懸了!剛才道興大哥說小黑晚飯前跑過來,可我給大家講課時,他就在隊伍裏,最多一個半小時都能打來回了。這裏兩個小時到安奉線,還有小路可走,三叔,這邊兒也不把穩啊!”


    鄭道興大咧咧地跟道:“虎子兄弟,你可別小看黑子,那家夥在山裏就是隻猴子,大人都比不上他利落,俺留他吃飯,他說急著回去聽書,肯定躥著回去的。這道溝平常也就打獵下套的過來走走,很少有人過咱腳下這道嶺,趕山的、采藥的、打獵的一般都是往北麵大冰溝去。奉軍咱也幹過,一個個他娘的懶得跟豬似的,讓他們過來找路襲擊咱,還真抬舉他們了。”


    秦虎沒再糾纏這個問題,回頭問鄭當家道:“三叔,這裏到那個藏兵洞有多遠?”


    “七八裏山路,可要翻過一道立陡立陡的坡,沒人帶著怕是找不到。”


    秦虎點點頭也不再多說了,向前幾步到了鄭道興值哨休息的窩棚裏看看,這是個半地窨子式的窩鋪,用石頭壘成了個一米多深的地窖,裏麵鋪著一堆幹草,估摸能躺下三四個人,棚頂用木頭樹枝胡亂綁了幾層,勉強算是個遮風擋雨的哨所吧!估摸著風急雨驟的天兒奉軍不出來,這裏也就沒人值守了,秦虎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靜靜地在了一旁翻起了背包。


    等了好一會兒,那邊鄭當家才囑咐完了,秦虎溜達過去對鄭道興道:“道興大哥,我去城裏給弟兄們置辦些過冬的東西,你需要些什麽?我給你捎回來。”


    鄭道興拍拍掉土渣兒的身上,哈哈地笑著:“窮的快光腚了,你最好把奉天城給搬來。”


    說完上前兩步,不管不顧地就給了秦虎一個熊抱,拍著秦虎的肩頭小聲又道:“好兄弟,俺還沒聽你說書呢,你能回來弟兄們就開心,哥哥啥也不缺,活得好著呢!剛才那是玩笑話,兄弟別當真。”


    秦虎心中一酸,雙臂一緊就把鄭道興從地上拔了起來,用力拍拍這漢子厚實的肩背:“我搬不回來奉天城,可我能讓弟兄們有個像樣兒的家。”把手裏的望遠鏡拍在鄭道興手裏,匆匆就下山去了。


    出了那片穀地,路上輕鬆了不少,鄭當家和秦虎落在了後麵,一邊走一邊在跟秦虎聊著這支隊伍,話語中滿滿的自豪:“咱們這老三營,走遍天下也沒人敢說咱的兵孬。俺們大哥,哦,就是櫻子他爹,在國民軍裏大家都叫他韓鐵膽兒,老奎猛、道興瘋,老三營裏全知道,就是可惜了滿囤他哥滿倉,那可是帶兵的好材料,大哥在的時候最看好的就是滿倉,可惜爺兒倆一起沒了。


    盧成和旺財兩個也是老兵,就是受傷的次數多了些,身子骨弱了些,等回來你就能見到他倆。接下來就數老蔫兒了,老蔫兒那腦瓜子是全營裏最好使的,人還穩重,比滿倉還有主意,就是話少,弟兄們有時候都弄不清他在想啥。


    再往下就是滿囤、柱子、鍾義、張富……”


    幾天來,秦虎對這支隊伍充滿了期望,對山上那個瘋爽的鄭道興,雖然隻是初識,一種老戰友般的情義已油然而生,下山時在背包裏翻了翻,把那副望遠鏡留給了這條漢子,聽鄭當家磨叨完了,默默地把這些話語都一一記在了心裏。


    自從穀地裏出來,秦虎耳朵裏聽著鄭文鬥磨叨,眼裏始終在觀察小路兩側的山林地勢,一直往西走到了四岔溝村的時候,一行終於在一個三四十戶的小村裏雇到了馬車,有了趕車的外人,大家話都少了,坐在車尾的秦虎拿出紙筆,把一路上經過的地標和險要都畫成圖交給了鄭當家,等回來以後要好好安排一下防務,道興那道卡子要是能安排到四岔溝就更好,可是離營地太遠了,遇到緊急情況通信就又成了問題,秦虎默默地陷入了沉思。


    ……


    晌午剛過,秦虎帶著幾人坐火車回到了奉天城,一路溜達著往老奉天飯莊去,就要到家門口了,隻聽身後一陣摩托車嗡嗡嗡的響動兒,秦虎回頭一瞧,隻見小幺開著家裏那輛摩托,後麵坐著拐子,手裏還拎著兩個食盒回來了。一眼瞧見路邊的秦虎,兩人哇哇的喊著,車就停在了身前。


    “老大,老大,你可是回來了!家裏見天的念叨你。”


    秦虎嘿嘿笑著逗著二人:“兩位掌櫃,這麽拉風的摩托,咋不打上咱‘老奉天’的旗號?”


    小幺嘴快,嘻嘻地上前道:“老大老大,你去咱飯莊裏一瞧就知道了,哪兒還用的著旗號。這是張同祿叫的餐,海叔讓俺倆給送衛隊營的,這老官兒吃順了嘴兒,霸王餐,連油錢都沒給!”


    秦虎哈哈一笑,拉過兩人給鄭文鬥幾人介紹了一番,柱子、黑子盯住了摩托,小幺、拐子卻一起瞄向了秦虎身邊的紅兒。


    紅兒急著問道:“小幺大哥,俺爹娘可到了奉天?”


    “到了,到了,前幾天就來了,早上還跟俺們吹紅兒妹子呢。拐子拐子,你說紅兒妹子是不是比齊嬸兒誇的還水靈?”


    紅兒臉一紅,躲在了秦虎身後。


    拐子抬腳虛踢:“就你廢話多!老大和三叔、三嬸兒怕還沒吃飯呢,俺頭前安排著,你趕緊開車去火神廟胡同給妹子家裏送個信兒,順便再回衛隊營給海叔說一聲兒。”


    小幺一溜煙地又開車跑了,秦虎和拐子帶著大家就進了‘老奉天’,這下子連鄭文鬥的眼神兒都不夠使了。


    老奉天飯莊裏擠得是滿滿當當,推杯換盞好不紅火,一個個穿著利落的夥計托著上菜的木盤裏外忙碌著,對著秦虎笑著喊聲‘少掌櫃回來了’就匆匆走過去,忙的沒有停腳的工夫兒,前台的三泰忙著在為一個個客人結賬,看到秦虎,那是一臉的燦爛,卻連個說話的空兒都沒有。


    秦虎看著小地兒、侯明興衝衝地趕了過來,就問道:“小地兒,樓上還有空著的雅間沒有?”


    小地兒無奈地搖搖頭道:“老大,還是咱家小課堂裏坐吧?我這就給安排吃喝去。”


    秦虎點點頭也隻好如此了,跟鄭當家低語幾句,隨手拍拍侯明的肩頭:“侯明,這是三叔三嬸兒,這是柱子大哥,小黑,紅兒姐姐,你帶大家去小課堂吃飯,我跟三泰交待一下就過去。”


    三泰忙完了手上的賬目,三步兩步就湊到了秦虎身前:“老大,俺就知道你這幾天該回了,你要再走俺可得跟著,晚上你得好好說說老石梁,水根說道的不清不楚的,急死俺了!”


    秦虎笑著點頭答應了,還沒開口,就見從樓梯上晃晃地下來幾位食客,當前那位一身和服,嘴上整齊的八字胡,踢踏著木屐對著三泰大聲道:“常桑,老奉天的味道大大滴好,明天…明天我們的雅間滴留下,朋友滴多多地來。”


    三泰拱手又是一陣客套,又回台前結賬了。秦虎不由的納悶兒,自己才走了十來天,怎麽連日本人都跑這兒吃喝了,心中一動就跟到了幾個日本人身後,看他們結賬出門,秦虎伸手就把三泰手裏的紙票拿了過來,果然是正金銀行的大洋票。


    秦虎手指彈彈手裏的票子問道:“三泰,咱店裏這個錢多嗎?這個比銀元好用?”


    三泰有些奇怪,不知為啥秦虎會問這個,便道:“這日本人的大洋票咱店裏不多,這幾天來了幾波滿鐵附屬區的日本人,才收了一些,這東西跟奉票一樣,使著挺方便,城西和附屬區,南市、北市這個用的多些。可咱中國人就喜歡白花花的大洋小洋,這些票子稍多些就去銀行裏換成大洋了。老大,這個你不喜歡?”


    秦虎一聽心中不由竊喜,沒想到‘老奉天’還有這個‘洗錢’的功能,正好把自己從撫順弄回來的大洋票給用了,想到這兒連忙搖搖頭道:“沒事兒,就先收著吧,我手裏還有一點兒這個大洋票,一會兒你準備兩百銀元,咱們換著用用。”


    “老大,你打個條子就使唄,還換啥?”


    “不成,咱家裏哪一筆錢都有用場,家裏的規矩也得守著,我自己有錢用的,你按我說的辦就是。”說完秦虎用下巴指指大廳裏正掃地換桌布的三個半大小子問道:“店裏雇新人了?”


    三泰探頭瞧瞧,哈哈一樂道:“拾來的,七個半大小子,還有兩個更小的黃毛丫頭。這仨比侯明小不多,在前麵幫忙,幾個更小的都在後院幫嬸子們幹活兒呢。”


    “哦?快跟我說說。”秦虎一下子來了興趣。


    “咱老奉天一火,不隻是來了附屬區的日本人,連城南的一群要飯的小叫花子都盯上了咱這兒。每天晚晌沒了客人的當口,幾個小叫花子就來討口吃的,還要幫著掃地洗碗,咱是不敢讓他們弄髒了咱這店裏,給了些吃食就給攆走了。誰知道第二天幾個半大小子一個個洗的幹幹淨淨的又來了,衣裳雖然露著腚,可頭發坑坑凹凹的剪的短了,手腳也很幹淨了。孫叔孫嬸兒心一軟就讓他們進來了,第二天海叔還特意跑到城南的花子房去看,回來後就說關內可能又要鬧饑荒了,現在正是大秋時節,可闖關東的人今年格外地多,上千裏地兒,連病帶餓的,沒了家的孩子哪裏免得了。


    晚上這幾個小家夥再來的時候就仔細問了問,都是些沒爹沒娘沒了家的,流落在花子堆兒裏就要學壞了,家裏人一商量,就把他們給留下了。海叔的意思是說以後家裏用人的地方多,自己家裏使慣了的以後用著放心。”


    “好!”秦虎心裏是深表讚同,輕拍桌案讚了一聲。


    三泰看看三個小家夥拾掇完了,便喊了一聲道:“小中,小發,小白,過來過來,咱少掌櫃剛回來,你們都來行個禮兒。”


    三個半大小子在秦虎麵前排排站定,抱拳深深一躬,三人身子雖然瘦弱,臉上卻洗的幹淨,身上的新衣新鞋也平整利索。秦虎心中一暖,溫言悅色說道:“咱老奉天是一大家子,以後這裏也是你們的家,好好學,今後你們都會有出息的。”


    看著三人眼含興奮道了謝,秦虎笑著問:“三泰,他們名字是你起的?”


    三泰嘻嘻哈哈地一陣壞笑道:“總比地瓜、狗蛋兒好聽些,家裏都說俺名字起的不錯,就是連起來就就……”


    秦虎一琢磨還真是這樣,也跟著樂了:“行啊,晚上讓他們都去上課,我再給改改,給他們每人起個大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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