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婆子一進院子,就見兒子兒媳扛著鋤頭準備出門,如今稻穀和豆子都收了,也該休耕整理田地,過些時日好種菜蔬和小麥。


    “都先放下,我有事要講,你們爹呢?”


    兩兄弟見她一臉喜氣,猜也知道是好事,鄭文答道:“爹說去看看叔伯們,出去有一陣子了,想來很快就回。”


    話音剛落,就聽見不遠處傳來自家男人咳嗽的聲音,周婆子轉身迎上,滿臉擔憂:“先前還好好的,咋了這是?”


    鄭村長嘿嘿一笑:“喝了口風,嗆著了。”


    周婆子這才放下心,喜笑顏開:“當家的,有大喜事!”


    片刻後,鄭家人都沸騰了。


    鄭文瞪大雙眼:“娘,那鬼饅頭豬都不吃,許氏當真要兩文錢一斤從咱們這裏收?”


    “咋?我還能騙你不成?”


    鄭文忙搖頭:“那不能夠。”


    他娘的性子他們全家都了解,向來是一個唾沫一個釘,從不說虛頭巴腦的空話假話。


    鄭武問道:“山裏鬼饅頭有不少,咱家無論摘多少他們都收?”


    周婆子沉吟片刻道:“櫻桃倒沒說,那玩意兒占地方,頂了天每日也就能摘個一二十斤,咱也別摘太多,免得櫻桃錢不趁手。”


    一家人忙點頭。


    趙氏試探著開口:“該不會那綠涼粉就是鬼饅頭做的?”


    小周氏從她開口就在扯她衣袖,奈何趙氏沒體會到大嫂的良苦用心,果然,下一刻她就挨了批。


    “你管人家用啥做的!櫻桃能讓咱們幫忙,這是承了咱家的情記著咱家的好,但咱不能順杆往上爬,你少去惦記有的沒的,有那閑工夫不如進山多搜羅些鬼饅頭。”


    趙氏神色訕訕,她就是隨口那麽一問罷了,哪能真惦記人家的營生。


    周婆子又看向一直未發表意見的男人,問道:“當家的,你咋一直不說話?可是不滿意?”


    鄭村長雖未開口,但眼中笑意卻是藏不住,聞言笑道:“你這老婆子還怪促狹,我高興都來不及,哪能不滿意。”


    他們家靠著祖上積累在村中條件尚算不錯,可到底也隻是莊戶人家,平日除了賣糧賣雞蛋,很難有個進項,當初借給謝家二房的銀子,還是他爹那一輩攢下的家底。


    雖說就沒指望那一家子能還這筆錢,但如今驟然得知還錢有望,自家還能多一個進項,他哪能不高興。


    也不是沒有遺憾,眼下自家有了好營生,村中其他老夥計卻還是隻能過苦日子,他這心裏著實不是滋味。


    夫妻幾十載,周婆子對自家男人再了解不過,寬慰道:“你也甭著急,改日我再去問問櫻桃,還有沒有旁的營生,若是還有,咱們就將你那些兄弟夥推薦過去。”


    眼下的機會她卻是不能拱手相讓,自家也有十幾口人等著錢嚼用,人就算再大方,那也得先顧全自個兒。


    宣布完喜事,接下來就是去地裏忙活。


    一家人扛著鋤頭路過謝大牛家時,遠遠就聽見陳氏在家裏哭嚎,幾人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各自臉上看到了嫌棄和鄙夷。


    他們村雖然窮,但家家戶戶都齊心協力想把日子過好,偏偏出了個陳氏,一天到晚作妖沒夠,從她家門前路過都嫌晦氣。


    與此同時,謝柏和謝梨兩兄妹各背著一簍臭黃荊葉回了家。


    見到院門口立著一大捆柴,兄妹兩人早已見怪不怪,吭哧吭哧就將柴抬進了院子。


    許櫻桃聽見動靜出門查看,驚訝道:“這柴哪來的?”


    兄妹二人細胳膊細腿,絕無能力運這麽大捆柴下山。


    謝柏猶豫片刻,頗有些老成地歎了口氣:“多半是大伯送來的。”


    “多半?”許櫻桃微怔,轉頭看薑氏。


    薑氏擺弄著手中麻繩,聞言點點頭:“隔三兩月會送一回,隻是回回都見不著人,又不能登門道謝,你大伯娘曉得了要生氣。”


    許櫻桃若有所思,又笑道:“勞煩娘幫我燒個火。”


    薑氏了然,這是又要鼓搗吃食。


    一刻鍾後,一股濃烈而辛辣的香氣彌漫至屋內每個角落,裹挾著辣椒的霸道和菜籽油的醇香,刺激得全家不停打噴嚏。


    薑氏離得近,嗆得最慘,卻還是忍不住猛嗅這股陌生又誘人的香味。


    謝梨更是連打十幾個噴嚏,也舍不得離開灶屋,眼睛都辣紅了,也要寸步不離盯著灶台。


    灶台上,擺著一碗剛剛澆了熱油的紅油辣子,紅潤鮮亮、辛香撲鼻。


    薑氏正將未燃完的柴火拖出灶膛熄滅,許櫻桃則往油辣子碗中加了一勺醋,熱油遇水瞬間沸騰起無數細泡,伴隨著“嗤嗤”聲響,水油快速交融,香氣更濃鬱了幾分。


    往紅油辣子中加入少許醋,也是奶奶教她的秘方之一,這樣做的辣椒油香氣會更濃鬱,滋味口感也更豐富。


    母女二人目睹了她做這碗辣椒油的全過程,簡直歎為觀止。


    不僅先要浸泡各種香料後再油炸,還要加入蔥薑蒜芫荽,直至炸成焦黃再撈出,隻留下匯集了無盡香氣的底油,趁熱潑入混合了鹽糖的辣子麵中。


    可以說,十幾種香料的碰撞融合,才能成就這一碗紅油辣子。


    許櫻桃解下圍裙:“紅油要悶上一天一夜之後,才會呈現出最好看的色澤,不過晚食我們可以先嚐嚐,若是覺得好吃,下次趕集就可以推出新品。”


    母女二人驚喜地望著她。


    推出新品意味著又能賺錢!


    謝柏在堂屋搓著麻繩,聞言也彎起了唇角。


    下午,一家人齊出動,去屋後的荒地收黃豆。


    荒地不足半畝,卻是當初全家一鋤頭一鋤頭開出來的,其中薑氏的長子出力最多。


    觸景傷情,薑氏自打去了地裏,便一言不發,隻悶頭幹活,兄妹二人也不多言,跟在許櫻桃和親娘身後歸置豆杆,並運回自家院子。


    許櫻桃自是無法感同身受,卻也不會不合時宜地亂說話,況且她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隻能在心底默默規劃著,等日後有了錢買了地,必須花錢請人來種!


    說實話,作為打小在鄉村長大,大學又讀了農學專業的人而言,許櫻桃對種地可謂是又愛又恨。


    種地有多累,誰種誰知道!


    就連看網文,她都不愛看種田文,實在是替文中角色們累得慌。


    君不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背後,是鋤落汗如雨,泥土沾衣裳的勞苦。


    可土地又最誠實,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絕不會瞎糊弄你,種地頂多錘煉你的肉體,不會折磨你的精神,正因如此,華夏人一遇到難處,才會想回歸田園。


    一直忙到傍晚,在全家通力合作下,收豆子工作總算是告一段落。


    接下來隻需將豆杆曬上三五日,便可用連枷將豆粒與豆莢輕鬆分離。


    許櫻桃根據從前經驗,大致估了一下豆子的產量,得出絕對不會超過一百斤的推論。


    實慘!


    翌日一早,一家人再次踏著晨曦、披著薄霧走上了去鎮子的路。


    這次無論是綠涼粉還是冰涼粉,許櫻桃做的量都不多。


    她心知肚明,前兩次生意不錯,那是沾了逢集和葛家莊的光,今日可不見得還有好運。


    然而,好運之神還真就眷顧了她。


    剛到鎮上,就見包子鋪旁,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昨日的送財小童子——葛家莊小廝。


    許櫻桃倏地眼睛一亮,這小廝難不成是在等他們?


    下一刻,一直朝路口張望的小廝果然小跑著過來,語氣雀躍:“可算是把你們等來了。”


    許櫻桃瞬間笑彎了眼:“可是家中小姐吃著我家涼粉好,又讓你來采買?”


    小廝主動上前幫她推車,笑出一口白牙:“不止小姐吃著好,我家老夫人也愛吃,昨日還誇了我辦事牢靠,老爺向來孝順,今日一早便打發我來買。”


    想著葛家人出手的大方勁兒,許櫻桃的笑容又熱情了幾分:“那怎不見小哥拎食盒?”


    小廝一臉得意:“我們老爺說了,無論你們有多少涼粉,我們全要了!”


    許櫻桃簡直要被幸福衝昏了頭,旋即笑道:“葛老爺當真是孝親慈子,仁心仁德,白龍鎮有葛老爺,是我們這些小民的福氣,勞小哥帶個路,我們將這些涼粉送過去。”


    既然有大主顧包圓,當然有義務送貨上門。


    至於葛家人吃不吃得完,那就不關她的事了。


    小廝驚奇地看了她一眼:“你這小娘子還怪會說話。”


    明明是模樣打扮都淳樸鄉土的村姑,說起話來卻一套接一套。


    許櫻桃笑而不語。


    比之她的淡定,走在後麵的娘仨腳步都歡快了幾分。


    本以為今日生意會慘淡,哪知還有這樣的大好事。


    路過濟世堂時,許櫻桃讓小廝等等,自己則快速打了兩碗綠涼粉,澆了添加了辣椒油的料汁,親自端進了醫館內。


    羅掌櫃笑著迎上前:“原以為小娘子隻是客套,想不到竟這般實誠。”


    許櫻桃將碗放到櫃台上,又遠遠朝著文大夫行了一禮,這才笑道:“既然答應了羅掌櫃,自然不能食言,再說這兩日的好生意,還是托了文大夫的福。”


    出了醫館,許櫻桃向小廝解釋:“這是兌現昨日許下的承諾,小哥莫怪。”


    小廝擺擺手:“喚我阿昌就行,你弟弟方才都和我說了緣由,不打緊。”


    許櫻桃讚許地看著謝柏,不吝誇讚:“真棒。”


    謝柏忍不住麵皮一紅,眼睛卻越發晶亮。


    二裏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夠碎嘴子小廝講完莊子裏的八卦。


    原來,在白龍鎮內,葛家雖堪稱一方富豪,然而一旦走出這方天地,踏入更為繁華的縣城,其財富與地位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葛員外久居一隅,終是按捺不住內心渴望,萌生了向外拓展的壯誌。


    但他自身能力人脈有限,兒子也非可堪大用之才,偏幺女寶珠去年參加宴會時入了縣太爺夫人的眼,直誇小姑娘長得一臉福相,令她喜歡得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一直尋路無門的葛員外忽然茅塞頓開,覺得可以從女兒的婚事入手,再帶著葛家更上一層樓。


    是以,葛員外和夫人一合計,不惜花重金從京城請了個教習嬤嬤,專門給女兒教授規矩和禮儀,勢要將小家碧玉雕琢成貴族名媛。


    可偏偏那教習嬤嬤是個冥頑不化的守舊派,對舊時的禮儀規矩極為看重,無論是從言行舉止還是穿著打扮,都有一套嚴苛的標準,且不允許任何人挑戰她的權威,甚至酷暑難耐的天氣還要求葛寶珠必須裹得嚴嚴實實,一絲皮肉不能外露。


    葛寶珠自小被眾星捧月著長大,哪裏受得了這種管束,接連反抗無果後,又轉頭求助祖母爹娘,但早已達成共識的一家人,隻當她是小孩子鬧脾氣,大家堅信嚴師出高徒,給予了嬤嬤更大的權力。


    如此這般,嬤嬤體罰葛寶珠時再無所顧忌,昨日更是因小姑娘頂著水碗走路時崴了腳,便被罰在烈日下跪兩個時辰。


    當時正值午時,是一天中氣溫最高的時候,加之葛寶珠裏三層外三層裹著衣裳,毫無意外中了暑。


    至此,葛員外夫婦才知女兒先前受了多少委屈,悔恨不已之下,馬不停蹄送走了那嬤嬤。


    許櫻桃聽得牙癢癢,握著車柄的手指都不由得緊了緊。


    那心理變態的嬤嬤固然可惡,但為了私欲險些害死女兒的父母簡直更可恨。


    不狠宰一筆都說不過去。


    路過一處樹蔭時,許櫻桃讓一家人暫時停下,阿昌還當她走累了要休息,也不催促。


    卻不想許櫻桃快速洗了手,又打了一碗綠涼粉,澆上料汁,笑眯眯遞給阿昌:“阿昌哥還未吃過我家的涼粉吧,嚐嚐?”


    阿昌下意識想拒絕,可看著麵前色澤誘人又香氣撲鼻的涼粉,鬼使神差地伸了手。


    直到將最後一口湯汁一滴不剩的喝下肚,阿昌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麽。


    這可是主家買來的吃食,卻被他提前吃了,像個什麽話!


    他麵色微窘的將空碗遞還回去,又驀地想起昨日答應了還碗卻沒還,神情更顯尷尬。


    許櫻桃隻當沒看見,笑得好似小狐狸:“阿昌哥,都說吃人嘴短,你吃了我的涼粉,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小小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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