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薩在水箱前說道:“很少有人能看到這麽多自己還能保持平靜的,我想你應該就是其中一個。”


    楚斬雨輕輕地笑了笑。


    他走到水箱下麵,找到一個他無比熟悉的紅色扳手按鈕,楚斬雨蹲下身,將扳手向上正位。


    隨著“嗡”的一聲,爭相交錯的森亮刀旋,從水箱的四麵八方驟然刺出,瞬時將水裏幾十個克隆人切碎,血液像絲帶一樣在水裏彌漫,幾乎讓水體呈現出丁香色。


    維薩:“!?”


    楚斬雨隻覺得感覺全身如被燃燒的流彈擊中,要不是忍受疼痛已經是家常便飯,他一定會不顧形象地慘叫;在維薩看不見的角落,他的五指用力箍緊,淡淡的血色從指縫滲了出來,隨後他緩緩抬起手,舔去手掌傷口愈合後殘留的血絲。


    隻是看著別人的血肉被劃開,他卻能切實地感覺到活剖的痛楚,好像剛剛被車碾過,雖然這疼痛持續了幾秒就消失了,但還是讓楚斬雨的額頭和後背全是冷汗。


    破碎的鼻子,半塊耳朵,嘴唇上掉落的半透明的皮膚組織,紛紛揚揚地下落到水箱底部,然後水箱再度發出輕微的轟隆聲,下方的板塊翻轉,另一麵噴射出大量的白色氣體:氣態無害化液體。


    “我們往裏麵走吧。”楚斬雨麵色無異,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我猜裏麵應該還有別的東西。”


    繞過巨大的水箱,一邊是一條幽暗的走廊,走廊盡頭是一道橢圓形的鐵門,楚斬雨看見門上的探測器,便把眼睛湊上去,門打開了,一股新鮮的微風吹來,有點沼澤地的潮濕,居然在地底有吹海風的感覺。


    這裏麵果然還有東西。


    維薩很配合地把手電筒遞給楚斬雨,楚斬雨道過謝之後,謹慎地用光掃射著暗室內的景象,手電筒在昏暗環境裏一點微弱的亮光,像深海孤獨漂浮的水母。


    眼前隻有排列在兩邊的空蕩蕩的培養艙,裏麵是一些花草植物和胚胎;這樣一成不變的景色持續了約莫一刻鍾,一直到楚斬雨都開始頻頻回頭探查路線是否變化,眼前終於出現了他想看到的東西。


    在一個巨大培養艙旁邊,它泡在營養液裏的錯綜繁雜的根部,正好巧妙地擋住了隱藏的拐角處,楚斬雨單手搬開培養艙,另一隻手舉著手電筒一照,眼前出現了他完全沒想到的東西。


    那竟然是一座沉銀色的半扣狀金屬物。


    “半成品的生物導彈。”維薩一眼認出:“金屬結構材料應該是鈦合金。”


    “生物導彈?”


    “就是以生物為原料發射的導彈。”維薩走到導彈麵前,“你應該知道的。”


    楚斬雨想了想說:“我隻是聽過,這個如果是生物導彈的話,還是第一次見。”


    他是知道的,異體的組織細胞無論是否失去活性,充分燃燒後的溫度可達六千攝氏度,不完全燃燒可產生的能量也非常可觀,在如今煤炭資源和石油資源枯竭,可供選擇的基本上隻剩下清潔能源。


    但是清潔能源發展至今,都有著各種各樣的弊端,如儲備量不足、連續性不足、價格昂貴、廢棄物處理等等,這些都沒有煤炭和石油好用,更何況還是在火星月球上,很多清潔資源根本用不了。


    所以在建立火星基地之初,尋找更適合的能源就成了關鍵,最後居然是通過把異體軀體當做燃料來使用,不僅發電量高而且殘餘物質隻有燃燒後留下的灰質,這些灰質大部分經過加工處理,變成了無害化清潔劑的原料之一。


    “登記在冊是人造戰士和實驗體,已經已經出現變異症狀的人類動物,他們經過充分燃燒,可以達到的溫度和異體差不多。”楚斬雨心裏默默地想著 ,“每年收回來的異體數量不多,那麽維持著火星月球基地運轉的,自然就隻有……”


    培育中心的實驗體大概就是分為兩種:基因合成的人造人,模板複刻的克隆人,能脫離實驗體身份,以正常人類身份加入統戰部的還不到十分之一。


    而那些沒脫離實驗品身份,日複一日變得越來越虛弱的失敗品去了哪裏,現在想想,自然可知;楚斬雨內心並沒有寒意,隻有別無選擇的無奈。


    “為什麽他要讓我看這個?”


    楚斬雨說的是楊樹沛。


    “我怎麽知道?”維薩態度惡劣地說道:“這樣吧,你可以早點死,這樣就可以到另一個世界去問他了。”


    “借你吉言,隻希望能應了你的話就好了。”楚斬雨絲毫不生氣,甚至還麵如春風地微笑著回答:“隻不過我現在死還不是時候,得等到一切結束,才能放心地去死。”


    他的坦然讓維薩無言以對。


    手電筒柔和的白光繼續指引著他們往前走去,隨著越走越深,一間裝備齊全的巨大實驗室出現在他的麵前。


    楚斬雨順手打開了房間內的燈。


    實驗室對於曾是實驗體的二人都不陌生,但是這個實驗室卻顯得別出心裁。


    高吊環的金屬牆壁邊佇立著無數透明的收納格子,每一個格子玻璃上都貼著卡通貼紙,甚至天花板以及牆壁都漆成了粉色和淡黃色,地板上鋪著長毛的柔軟地毯,牆角處堆著迷你版的可愛動物,維薩一眼認出那是許多年前流行的幼教讀物裏的插畫。


    頭頂的人造光也像水波一樣柔和的光彩,試瓶和針管上麵貼著小貓小狗的畫,安裝有巨大顯微鏡的地台上,全部是拙劣而色彩豐富的塗鴉,看起來像是小孩子的手筆。


    活像一間幼兒園風格的實驗室。


    這間實驗室內的東西保存的很完好,隻是感覺不知道經曆了多久的歲月,一切都難免陳舊,地台和毯子上都積了灰;維薩四處看了幾眼,實在想不出誰會搞這些。


    相反的是,楚斬雨輕車熟路地走到其中一個實驗桌前,打開第二層抽屜,果然從裏麵找到了一張快要褪色的合照。


    看見合照上的人的那一刻,楚斬雨忍耐許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他把合照挪到桌子上,扭開頭,不讓淚滴到照片上,那樣的話,人就更看不清了。


    維薩也走了過來,看到了這張照片。


    從左往右起,第一個是身材瘦小幹癟的白發老人,她的表情是嚴肅,目光卻有著長者的和藹;第二個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蓄著黑森林一般的胡須,白大褂裏袒露出來的胸膛上也長滿熊一樣的濃密毛發。


    第三個是個微笑著的女孩子,身材豐滿勻稱,麵容俊俏嬌媚,挽著第四個女人的胳膊,女人抱著手臂,穿著米色的長裙和塞著肉色的絲巾,頭偏向身邊的女孩,目光專注地看著她的微笑。


    第五個男人穿著花襯衫,笑的毫無形象,他身邊的男人個子小點,有著紅潤飽滿的蘋果臉,叉著腰,自帶微笑唇,看起來是隨時有人請他吃飯的開心,而他身邊的第七個男人雖然儒雅,但看起來就不太開心了。


    他完全是一副“md老婆跟隔壁老王跑了,md女兒跟黃毛跑了,還有md這個b班要上的什麽時候,我為什麽不去死”的陰沉苦臉,乍一看像個中年loser,麵對攝像頭,也隻有嘴邊一點難以肉眼可見的笑,好像是覺得攝像師可憐,施舍給他的。


    最後的女人梳著幹脆利落的馬尾,臉上不施脂粉,隻穿著未經任何修飾的白色襯衣和米色長褲,雙手插兜,下巴微微揚起,她金色的長發隨風飄揚,藍色的眼睛卻沒看鏡頭,而是微微睜大,看向蹲著的兩個少年。


    在照片的右下角,有兩個少年勾肩搭背地蹲在泰勒的腳邊,一個在頭頂把多餘的頭發梳成一個小揪揪,另一個少年黑發藍眼,從外貌上,就能看出他和女人的血緣關係。


    維薩不禁問:“這些人是……”


    “你不認識他們嗎?”楚斬雨低聲說。


    “第一位是基因修正技術的開創者芝·柏德,瑞典人,她在五十七歲時榮獲諾爾貝醫學獎,生物物理雙博士學位,拍攝這張照片時在蘇黎世聯邦理工大學任教。”


    “第二位亞曆山大德羅·貝爾蒙特,英國人,他帶領創立了科研部的雛形,畢生的貢獻覆蓋了文學,物理學,數學,天文學和自然哲學等多個領域。”


    “第三位是安娜斯塔西亞·諾維科娃,俄國人,空氣動力學家,她最著名的貢獻是對特製導彈和適變型戰鬥機的完成和升級。”


    “第四位是索菲亞·施密特,美國人,生物學家,完成了最初版的抗體和無害化清潔劑,以應變隨時可能到來的小規模異潮。”


    ”第五位是阿舍爾·奧康奈爾,愛爾蘭裔的德國人,農業科學家,生物學家,他是塔克斯小組的發起人,由他帶領的糧食公司對合成動植物和冷鏈運輸和速凍保鮮距離等方麵,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


    “第六位是達裏奧·岡薩雷斯,西班牙人,信息通訊方麵的專家,我們現在使用的這版個人終端,就是經過他的改造升級後,最終完全替代了電腦和手機,還有身份證等一係列東西。”


    “第七位是溫其玉,中國人,地質學家,物理學家,他帶頭的地質勘探隊伍完成了對火星的考察,確定了建立基地的位置和大概劃區,並為火星基地和月球基地設計了各不一樣的天幕係統和內循環生態係統。”


    “最後這一位,是泰勒·羅斯伯裏,英裔華籍,生物學家,物理學家,她是科研部培育中心第一位研究員,後來擔任培育中心主任,係統化錯熵增減理論的創始者,世界上第一個人造戰士就誕生在她的手裏。”


    “至於她身邊這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學生:艾倫·布什內爾,一個是她的兒子:全名叫費因·克利夫蘭·羅斯伯裏的人。”


    “那不就是你嗎?”


    維薩也知道他的身份,那場審判的結果不脛而走。而楚斬雨也不太在心裏了,反正捅破的窗戶紙也不是最關鍵的那一個,他也懶得管了,正所謂人的底線就是一次又一次不斷地放低。


    楚斬雨沒有回答,他搖了搖頭,對維薩說:“可以勞煩你暫時出去一下嗎?我知道這個要求有點奇怪,但是我想……一個人,在這個地方安靜一下。”


    維薩知道泰勒是楚斬雨的母親,照片上這些人他多半也認識,說不定還是看著他長大的長輩。但是算算時間加上基因修正手術的有限次數,這些人應該早就去世了;楚斬雨觸景生情,想要獨處,倒也正常。


    他走到了外麵,繼續打量那個導彈頭。


    楚斬雨獨自站在實驗台前。


    這張照片放在這裏也有百年時光了,要不是裝在當時請人特製的玻璃框裏,早就褪色腐朽得不成樣子。


    可以收集起來的遺物又多了一件。


    距今百年前的那天,地球上明媚溫暖的陽光,保存在時間的封印裏,也已經被時間腐蝕得光芒黯淡,現在照片上泰勒的金發都有著淡淡的灰斑。


    楚斬雨伸出手,觸碰著他們每個人都麵孔,動作輕柔,好像是生怕驚醒了那段回憶裏的人;他吹去表麵的積灰,仔細地觀察他們或愁或笑,或苦或傲的模樣。


    “大家,好久不見,我現在這個樣子,對你們來說,應該很陌生吧,畢竟你們死的時候,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現在已經變成一個無聊的大人了,真羨慕你們啊,永遠都那麽年輕,那麽勇敢,在照片裏都能感受到你們的生命力。”


    “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好多你們都沒能看過:從地球到月球,從月球再到火星,踏遍了能去的每一個地方。”楚斬雨小聲地說道:“每一個地方不同又相似,不同的是地理與風情,相同的是一樣的破敗,終年被死亡和戰爭的陰影覆蓋。”


    他輕聲道:“每一處破敗的的殘垣斷壁,在我眼中都酷似你們的臉。”


    昏暗寒冷的地底實驗室裏,已經長成大人的楚斬雨凝視著相框裏鮮活的十張麵孔。


    這裏麵的八位科學家,都是大暴雨時代以來,人類中最瘋狂,最頑皮,最異想天開去,最不可思議,最偉大的異類。


    這些也都是他百年孤獨裏頻頻回味,卻又不敢細想的人,也是無法公之於天下的孤寂裏,唯一的念想。


    “在你們還活著的時候,我就發誓,要實現你們的願望,我要幫助我碰到的每一個人,永不撒謊,永不背叛,永遠不傷害任何人,但是我並沒有做到。”


    “好像活在這個世界上,越想做什麽就越要往上走,越往上走,有意無意地都要傷害其他人,我標榜自己是個善良的好人,可是如今我的手上滿是鮮血。”


    楚斬雨在算命的老婆子那裏玩塔羅牌抽卡遊戲的時候,那座被閃電擊中的高塔,象征著人生中意識形態的崩塌,是完全沒有好意義的牌,後來的經曆也印證了這一點。


    如果將人之善惡比做海上冰山,上麵是善,下麵是惡,那麽當善的一麵高聳入雲,惡的一麵卻隻有海下的薄薄一層時,哪怕是蝴蝶在大西洋彼岸扇動翅膀掀起的一陣波浪,都會讓整個冰山傾覆。


    他也是那座冰山,善意的冰峰高聳入雲,絲毫不見水麵下的陰影,而當海上起了滔天巨浪,將他這座冰山傾覆顛倒後,他和身邊的人才發現,隱藏在水下的冰山陰影,滿是魚腥味和血汙,邪惡,巨大駭人。


    “就像剛剛走掉的那個人,有很多像他一樣的實驗體被我殺了,我在殺死他們的時候,冷酷果決得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因為當時我覺得他們在我眼裏不是人,像過年擺席要宰殺的牲口。”


    “可是在維薩站到我麵前來,向我闡述當年的經曆時,我才忽然發覺當時我殺掉的是代替了正常人類死去的實驗體,他們本來就是人類,我卻剝奪了他們不知多少人的未來,他們應該像孩子一樣正常的長大。”


    “我想做個手上不沾血的人,但是局勢卻把我推進了怪圈,若是對實驗體仁慈,其他人類就會因為科技停滯而遭殃,可是我們殺掉的,其實也是擁有完整意識的人類。”


    “存活下來的成功實驗體,也被洗掉在培育中心的痛苦記憶,安裝上新的記憶模塊,他們會對著我敬禮,對我微笑,和我交朋友,殊不知我內心滿是惶恐。”楚斬雨眼睛通紅,對著相框說道:“因為我清楚地記得他們每個人的編號,在實驗艙裏飽受折磨的樣子,和眼前的笑臉真是鮮明對比。”


    曾經的他不懂善惡,因為那時候他還隻是個被藏在溫室裏的孩子,稚嫩得像花骨朵一樣。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通往天堂的道路,都是由人的惡意和鮮血鋪成的,而且別無他法:無法選擇自己的夢想,無法選擇自己的性格,被命運的韁繩拉扯著往前走,不想摔得渾身是傷,就隻能屈服命運。


    “為了解決我的困惑,我看了很多名人的傳記,看了很多關於心理學的論述。”


    比如卡爾·馬克思的書。


    “馬克思的整個思想體係為我打開了一扇窗,他少年時期寫的這篇文章,激勵我追求一個既有意義又充實的職業生涯,同時也提醒我要想法設法地在個人成長和為社會貢獻之間尋求平衡,我很清楚,我現在在做的就是這樣的事,盡管做的不夠好。”


    “我現在做的,也是為了實現你們的理想。”楚斬雨捧起相框,輕吻上麵每個人的麵孔,就像少年時期的輕吻禮一樣。


    “但是,這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創始人,他可以回答我嗎?他可以告訴我:我現在做的這一切是否正確呢?是否符合我想為你們沒來得及實現的理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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