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沛當中校的時候還經常在前線,升為將官後基本就留在後方做指揮位了,另一方麵是他在一次作戰中受了不小的傷。


    塔克斯研究基地先前因為異變被夷為平地了,然後火星基地上沒有給人體實驗準備的其他地方,畢竟這東西擺不上台麵,隻能找個隱蔽,方便又安全的地方。


    科研部在地球上物色了一個偏遠山區,搭建了個實驗工廠,派了一群人在這裏專門觀察實驗體的情況,楚斬雨則帶兵保護這些科研人員的安全,在有好奇心重的士兵問起這地方是幹什麽的時候,楚斬雨三緘其口。


    附近的異體已經被掃蕩幹淨,周圍也建立起來了高大的圓圈包圍式隔離牆,頭頂上精密合金鑄成的鐵絲網,防止有會飛的異體飛進來打個措手不及。


    士兵住在第三層最靠近牆的地方,科研人員住在第二層,最裏層是關著實驗體的研究室,遠遠地望去像是一座石鑄的高塔,陽光灑在上麵有奇特的紫色光彩,還會不斷地變換層次,看起來非常漂亮。


    每天吃飯的時候,士兵們就會邊吃飯邊去邊去看,楚斬雨講了個童話故事,他開玩笑說你們再怎麽看,都沒有長發公主把頭發甩下了當成梯子讓你們爬的。


    士兵們一臉茫然,楚斬雨後知後覺才想起月球基地和火星基地上出生長大的孩子,多半都沒聽過地球時代家喻戶曉的《格林童話》,他不禁失落起來。


    石塔全體由特殊材質的磚建成,其一是堅固,其二是可以在空中看,這塔子與周圍的環境基本一致,減少異體探測,而在關押著實驗體和研究員的中央地帶,也有士兵駐紮,保護石塔內部和研究員的安全。


    楚斬雨在地球上過了一段相對輕鬆的日子,不必對誰笑容滿麵,隻要每天做好自己的份內工作就行了,這種輕鬆,久到他都快對牆內產生感情了。


    直到有一天突發異變。


    那天身為上校的楊樹沛下來視察,晚上住在基地,淩晨時分他們被一陣尖銳的聲音從床上拽起來,那聲音之刺耳,好像有女鬼的指甲在毛玻璃上瘋狂抓撓。


    實驗體不知怎麽撞破了實驗箱外殼,培養液和大群奇奇怪怪的東西一起鑽到了外麵,隻是大部隊稍微反應慢了一拍,研究所裏已然化為煉獄。


    此時漆黑的天邊,鑲嵌著一道渾濁的魚肚白,像有人睜開眼睛,露出衰老的鞏膜。


    廢棄的軌道沒有積雪,黑土滿布濕漉青苔,像一個黝黑漢子臉上的青色胡茬,石塔下掛著的“科研推動人類進步”的紅色布條被腰斬,人血和獸血把它染得更紅,隻剩半邊身子堪堪掛在塔邊,被風吹得高高揚起。


    有不少實驗體還保持著人形的姿態,被蒙在鼓裏的駐紮士兵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開槍,楚斬雨在擴音器裏喝道:“優先救人,凡是在外麵不受控製,鳴槍三聲不聽警告的實驗體,統統無害化擊斃!”


    雖然楊樹沛是上校,不過這裏的帶隊人是楚斬雨,所以是他來施號發令。


    “嘖,與世隔絕的壞處就體現出來了。”楚斬雨看見增援的人居然是沿著那條將用能用的的軌道,坐著老火車過來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回到幾百年前,忍不住罵人。


    無緣無故暴動的實驗體赤裸著身體,爬上停著的吊機,有的舉著磚頭從上麵扔下來,有的手持鐵棍和木棒,揮舞著長槍短槍,像猿猴一樣,跳下來組成一道人牆,怒吼著撲向還沒來得及撤走的科研人員。


    科研人員有不少攜帶著家眷來這裏的,他們的妻子和孩子跟在他們身後,被這一幕刺激得驚聲尖叫,哭喊和咆哮成為災難的底色,不知是誰的血噴射得到處都是。


    “我讓你們開槍!你們手裏拿著的是槍還是燒火棍?愣著做什麽?”但很快,楚斬雨注意到有些人猶豫的原因:那些發狂的實驗體裏,很明顯有個別正常的被裹挾在其間,和正常人一樣瑟瑟發抖。


    “我說了開槍,這些實驗體的命哪有科研人員值錢?這麽簡單的道理,莫非需要我教你們嗎?”楚斬雨很快說道,“不管是失控還是正常,隻要擋著不走,格殺勿論!”


    得了命令,士兵們提著無害化液劑和重槍口朝著大門一擁而入。


    主控室的電源不知被誰切斷,所幸總務艙內還有備用電源,楚斬雨打開備用電閘,巨大的屋內頓時傾滿暗淡的光。


    房屋裏佇立連接天花板的高大機櫃,每一個上麵都有編號,自信聽傳出細微的轟鳴聲,顯得室內格外寧靜,他們二人的腳步反而清晰,楚斬雨背著手,在各個機櫃之間探查著,忽然轉身:“誰?!!”


    楊樹沛搶先一步,虎躍而起,拔刀擋在他背後,隻聽哐當一聲刀兵相爭的巨響,楊樹沛發出一聲悶哼,甩開被血染紅的右手,血跡滴滴答答地落了滿地。


    那偷襲的碩大黑影蜷縮在角落裏,極速地發出抽氣聲,像是摩托引擎發動的動靜,它力氣之大之猛把全副武裝的楊樹沛瞬間頂翻在地,沿著邊緣空缺的敵方快速地往下滾去,幾乎快出殘影。


    楚斬雨根本來不及思考,他第一反應就是飛奔過去拉住楊樹沛,這時候實驗體也四肢並用地俯衝過來。


    來不及了!


    在他抓住楊樹沛的瞬間,楊樹沛的整個身子已經離開房屋,墜落距離目測有兩百多米,要是就這麽摔下去,楊樹沛就算有十條命也早就沒了。


    楚斬雨心急如焚,用力過猛隻堪堪抓住衣角,衣料拉扯到極致將斷欲斷,電光火石之間,身體反應比大腦反應更快。


    他跟著楊樹沛一起,從兩百米高的石塔頂樓一躍而下,竭盡全力伸出手,護住楊樹沛的後腦殼,然後在半空中用力將他扳向腹部朝上的姿勢。


    “嘭”的一聲,兩個大男人摔在地上的動靜不小,濺落的灰塵揚起老高。


    墜落帶來的一時疼痛讓楚斬雨迅速從短暫的暈眩裏回過神來,抱著楊樹沛滾向另一邊,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實驗體就掉了下來,它摔的也不輕,趴在那裏不住呻吟。


    “受傷了嗎?”楚斬雨急切問道。


    楊樹沛:“我正想問你。”


    “沒有,是這家夥的血。”楊樹沛把軍刀遞給他,而麵對暴動實驗體,楚斬雨還沒有詢問傷口焦急,他拎起長長的軍刀,抵在實驗體表麵,借著反光照亮了它奇怪的身體。


    它勉強還保持著人樣,但是臉上的五官融成一團,和臉不是一個維度的。


    “是誰派你來的?”楊樹沛攔住楚斬雨即將掏腦仁的動作,問道。


    “您和它廢話做什麽?他差點殺了您。”


    “問情報啊,小夥子。”楊樹沛哭笑不得,“你個殺神,殺紅眼忘了重要的事了?”


    那時楊樹沛已經是上校,楚斬雨還是尉官,楚斬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仍然保持著舉著軍刀的姿勢,隻要這東西一動,他立刻表演一個手掏腦仁。


    結果還沒正式問,這東西就發了瘋似的撞到了牆上,暈了過去,楚斬雨以為它在裝死,連著捅了好幾刀,然而它並沒有痊愈,楚斬雨用軍刀支著身子,把它半腐化的腦仁剖了出來。


    “死了。”楚斬雨拿袖子擦了臉上的灰,把軍刀還給楊樹沛,楊樹沛看了看他,“楚上尉,我命令你,現在立刻跑步去醫務所報到,檢查身體是否有問題。”


    “是!”


    楚斬雨立刻向醫務車跑去。


    楊樹沛想到這裏,青黑畸形的嘴角漾出一絲笑,似乎病魔的折磨稍微散去。


    在楊樹沛講述的時候,楚斬雨也不自禁地回味起初次和楊樹沛見麵的場景。


    在初見後第二天,他就得到了一身臨時的軍服,抵達火星基地,之後他到科研部的培育中心待了幾年後,統戰部成立後,他正式成為了一名穿著軍裝的士兵。


    剛和他們見麵的時候,他滿懷心思,茫然無措,沒有任何測量方向的工具在手,隻能憑著記憶辨認這裏不是剛剛走過的路。


    太陽像人的目光一樣刺眼,腳下踩著每一粒沙子都像硬板板的鵝卵石,海水潮漲潮落時不時淹沒過他的腳背,他那時想到:據說以前會有人提著小桶鏟子在沙灘上收集被潮汐衝上岸的貝殼海螺,真想親自體驗一下那種和平的生活。


    他漫無目的的心緒伴著無處可去的腳步,楚斬雨知道自己必須找到軍隊,他們一定會把自己收編進軍隊,但是走了這麽久都沒發現人類的痕跡,他甚至悲觀地開始考慮如果外麵的人已經滅亡了自己該怎麽辦。


    若是除開安東尼的事情,楚斬雨其實是很樂意和楊樹沛聊聊剛遇見時的感受。


    但是楊樹沛顯然沒辦法說話了,舌頭伸出來後因為過於腫脹也收不回去,像截泡發了的海帶一樣懸掛在外麵。監護器也發出滴滴滴紅光,那是警示人離開的意思,按照目前他軀體的反應,死後很有可能會炸開,玻璃是否能防住這炸開的衝擊力也不好說。


    楊樹沛看著他的表情,他覺得楚斬雨的共情力很有意思:畢竟一般來說,別人身上再絕望的經曆,那也是別人的,所以人很難做到切實的同情,而自己身上的痛苦再小再普通,那都是切膚之痛。


    楚斬雨對別人的悲傷很敏感,會因此難受上一個月,一年的都是有的,楊樹沛知道他有個小本子,上麵記載著每一個他見過的人的名字,有人死了就把上麵的人劃掉,然後在一旁寫上死因。


    這種反複的過程實在是個折磨人的過程,但楚斬雨卻對自己身上發生的痛苦視若無睹,似乎認為自己天生應該如此,不為自己感到悲傷。


    從前楊樹沛不理解他的想法,但是,現在隨著調查,他隱約猜到了大膽的原因。


    楚斬雨站起來,他向病床上那具失去生機的肉囊鞠躬行禮,準備轉身,打開門走出去,像無數次曾經對不同的人這麽做過一樣,他現在隻能讓自己不要直麵楊樹沛的死亡,還是極其悲慘的死相。


    縱使再美好的故事和感情,在特殊年代總感覺籠罩著陰霾,楚斬雨自然可以裝作看不見,但陰霾不會就此消失。


    於他,楊樹沛出現和離開的時機都過於刻骨銘心,是他帶著楚斬雨從塵土中站到人群裏去,等到楚斬雨蒙塵掃淨熠熠生輝時再回首,那個人卻很快要消失了。


    楊樹沛愛開玩笑,樂觀,也愛預料自己的後麵會怎麽樣,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死去。


    “夠了……不能在想來想去了。”


    這胡思亂想,多愁善感的性子還改了。


    既然接過他的位子,就不要去想除了這份職位之外的其他事情,不要讓其他的事情使自己心神激蕩,影響正常工作。


    人死了,不過是回歸大地罷了。


    薇兒是這樣,楊中將也是這樣。


    沒什麽的……


    他剛要走的時候,卻聽見病床上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說話聲;是楊樹沛在非常緩慢地說,招呼他過來一些:“……等…下……”


    “您還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楚斬雨轉過身,俯下身子貼近玻璃幕板那個傳聲的設備,以好聽清楚長輩最後的遺言。


    “你是誰?”楊樹沛問。


    楚斬雨感覺異變可能引發了楊樹沛的腦部疾病,怎麽會沒頭腦地問出這樣的問題。他失笑道:“我是楚斬雨啊,您糊塗了嗎?”


    雖然瀕死,可是楊樹沛的眼神很亮很清晰,簡直如黑曜石一樣閃亮。他嘴唇發抖,艱難地挪動著身體,慢慢地靠近傳聲設備,看起來是唯恐楚斬雨聽不見他的聲音。


    “你…為什麽會來到…呢?”


    最後一個賓語隻有楚斬雨聽見。


    這組起來的一句話,宛如當頭一棒,重重地砸在了楚斬雨的腦門上,震得他心神巨震,和末日審判的號角那樣洪亮駭人。


    心裏仿佛被個無形的大石壓住,嘴巴不停的顫抖,腦子一片空白,似乎完全忘記了應該作何反應。


    正中眉心的子彈是溫柔的,楚斬雨此時就正眼睜睜地看著這顆溫柔的子彈致命地朝自己飛來,打中了自捂得緊緊的,也萬萬不敢和任何人說的秘密。


    楚斬雨愣愣地看著空中,雙目毫無神采,在背著光的角度下漆黑如空洞,仿佛能吸納一切,色澤好像靈魂被掏空;他的嘴唇蠕動了兩下,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


    最終楚斬雨沒有說話,然而他的恐懼和震驚已經把他出賣給了楊樹沛,楊樹沛了然地擠出一個笑容,像是聽完了睡前童話故事結尾的孩子,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他死了。


    楚斬雨被滴滴的聲音驚動,他看著屏幕三道平平的紅線,醫生和護士捧著鮮花,以及守在外麵的士兵沉默著走進來,他們沒有帶槍,為首的人也遞給楚斬雨一束白花。


    他捧著花,下意識地站在人群的外圍,穿著白衣服的醫護人員,黑衣服的士兵,被頭頂柔和的光一照,虔誠的人們身上散發著一圈模模糊糊的光暈,像是透過淋滿雨水的車窗,隔著往裏麵看,卻看不真切。


    楚斬雨很想逃出去,離開這裏,逃到一個沒人能發現的地方,把自己完全藏起來。


    但是他做不到。


    ……


    大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這時,他的情緒已然完全失控,暈眩的感覺籠罩了他的一切,他摸著扶手走下人來人往的樓梯,心跳和呼吸也仿佛消失了,周邊變得寂靜空蕩,醫院裏消毒水的氣味,竊竊私語,高聲的呼喚和低低傳來的啜泣,這一切都仿佛離他很遠很遠。


    他不知道怎麽就到了街上,溫暖到疼痛的陽光灑下來,穿過樹葉和高樓的間隙,在街道上的人群間來回,載著客人的電車開了過來,穿著各種衣服的人,在他眼裏像是不斷抖動的駁雜色塊。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不在醫院裏了。


    實際上,他思考不了任何事情,腦海裏徘徊著一個名為絕望的幽靈:


    “完了,一切都完了。”


    意外就是這樣,像一場潛伏許久的大暴雨,每次出現都能精準地抓住你沒帶傘的時候傾盆而下,淋得你眼前發黑發濕,使你畢生都永久地處於暴雨所帶來的潮濕裏。


    他仿佛狼狽地走在夜裏,走在雨裏;無邊黑暗裏,瓢潑大雨裏,看不見任何東西,想要呼喚曾經幹淨清澈的河水,淩晨時分清脆的鳥鳴和一顆無瑕的心靈。


    滿載著乘客的車輛開了,楚斬雨愣愣地看著車輛遠去,身後鳴笛聲層層疊疊,他緘默著讓開道路,如夢初醒,看著車流像河水流入幹涸旱道一樣四散開來,奔向遠方。


    “而每一次走向未來的步伐,都會在積水裏濺起透濕褲腳的淤泥水花,將你的雙腿和靈魂都如灌鉛般沉重,麻木不堪。”


    沒人能逃出暴雨來臨前的惴惴不安,楚斬雨也是,擺動雙腿變成了一個機械的動作,楚斬雨現在是一輛設定好程序的戰車,即便無人駕駛,也能準確地開向他該去的地方——統戰部,他該去這裏,不能獨自躲起來放聲哭罵,更不能逃走。


    “無法舍棄的人,休想得到任何東西。”


    他隱約想起這麽一句話。


    我已經舍棄了這麽多東西,屬於我的人和事好像迫不及待地離我而去,可是我在舍棄之後,到底有沒有得到什麽?


    到了辦公室,他之前拜托阿黛爾專員帶話,科研部那邊已經也已經把視頻拷貝好,楚斬雨把處理好的紙麵文件交給助理,這才過去沒多久,助理胸口上已經別了祭奠楊樹沛的白花。


    終於有休息的時間,他去隔間裏洗了一把臉,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點,電子鍾表發出準時的滴答聲。


    “下午五點整!”


    楚斬雨摸了摸鍾表上的小鳥,把它塞回去,隨後他穿上正裝,戴好一杠一星有麥穗裝飾的少將肩章,拿著剛剛批複的文件,走出了大門。


    他此刻必須讓自己忙起來,才能做到不胡思亂想,否則恐懼瞬間就會把他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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