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安東尼·布蘭度祝現在正在收聽的羅斯伯裏少爺,生日快樂。”


    楚斬雨感覺自己被毒蛇蟄了一口。


    不可能有這種事。


    他微微收縮著掌心,仿佛還能感受到來自許多年前,觸碰安東尼·布蘭度屍體時,傳來的冰冷僵硬的質感。


    確認過的,他已經死透了。


    一個亡靈,一個名為安東尼·布蘭度的亡靈,在楚斬雨堅毅的內心飄蕩,他一直以為自己這些年來已經忘卻了對他的恐懼,但現在全部都湧上了心頭。


    “不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隻不過是一個音頻罷了…也許還是很多年前的…”


    “好久不見。”


    一個溫和的男聲乍地紮入他的耳朵。


    楚斬雨仿佛被雷擊一般。


    那聲音是那麽耳熟,他盯著地板,根本不敢抬起頭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你不想看看我嗎?我們很久沒見了。”


    在很久之後,楚斬雨才抬起頭。


    安東尼·布蘭度。


    他幾乎分不清究竟是不是自己恐懼至極產生的幻覺,看著站在不遠處的男人走過來,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悄悄地浮出了心波的水麵。


    楚斬雨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他想:我真的已經瘋了嗎?


    “你還是那麽年輕,可是我已經老了。”金發的男人絲毫不顧楚斬雨冰冷的視線,他好像根本感覺不到楚斬雨凝為實質的殺意,走上前把收音機拿在手裏把玩。


    “安東尼。”楚斬雨聲音嘶啞地說:“我是在夢裏嗎?我是不是在夢裏?”


    他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


    這感覺就好像在母親逝世之後,他在晚上睡覺時,把堆積在一邊的衣服看成坐在窗邊的母親,嚇得他徹夜難眠。


    這個時候,他真的希望自己是在幻覺裏,隻是做了一場噩夢。


    “你不是死了嗎?”


    他不是死了嗎?


    “但是我現在站在這裏。”


    “不,你是假的…你已經被我刪除,被這個世界刪除,你不可能還活著,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夢裏…”


    如果這是夢的話,真是恐怖至極的噩夢啊,死去的人死而複生。


    他依戀的全部離他而去了,他憎恨的,傷他至深的,全部不依不饒地依附在周身;即便耐心地一步一步地將它們請下樓,它們也終會回來找到你。


    ……


    前些年,重返軍隊的費因·羅斯伯裏,改名為楚斬雨,楚上尉接手的第一個事件,就是處決重刑犯安東尼·布蘭度。


    他和衛兵持著槍步入狹窄的室內


    曾經溫熱的血順著被剖開的腹部,在地上流成長長的一線,彼時的楚斬雨,嫌惡地抬腳避開四處亂流的鮮血;他注視著地上冒著熱氣的鮮紅肉沫,像注視一個血腥的夢。


    沒想到這個人,重傷身體裏的血居然和常人一樣是溫熱的。一直以來,他都認為男人是類似勾引夏娃吃下禁果的毒蛇。


    蛇的血,應該是冰冷的才對。


    在他拿著槍對準布蘭度時,這個瀕死的男人渾身是傷,形容狼狽不堪,楚斬雨從中汲取了複仇的憐憫和快意,他細細地看著他的每一處傷口的創麵,隻有這樣才能緩解他內心的不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已經奄奄一息,布蘭度卻發出了恐怖的狂笑,周圍的士兵瞬間拔出了槍,防範著這名重犯的一舉一動。


    “長官……他很危險……”


    “沒什麽能傷到我。”


    楚斬雨拉開保險栓。


    “你們先退出去吧。”


    他不需要問一個將死之人為何要笑,也許是瘋了,也許是想動搖心神……不管是哪一種,他都不願意去深究,嚐試研究瘋子的行事邏輯,自己也會變成瘋子。


    “安東尼·布蘭度。”


    “你覺得是我害了你們一家嗎?”男人舔著自己沾滿血的嘴唇,那裏已經翻起來,露出猙獰的一卷卷肉皮層:“看你的樣子,肯定是這麽覺得的吧。”


    “你還有什麽遺言嗎?”


    楚斬雨不為所動,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聽這個瘋子說任何話。


    “當然有遺言了,你想想,泰勒·羅斯伯裏是舉世矚目的天才,但是在災難麵前,她也不過是個無能為力的女人,她是天才又怎樣?她沒有權力和力量,永遠維護不了這個世界,也救不了自己的家人。”


    “對了,你既然想殺我,應該也知道你自己是什麽東西了吧?扮演人類的遊戲好玩嗎?拯救世界的遊戲好玩嗎?要是你父母知道你是什麽,估計會第一時間殺了你吧……不對……不對!不對!哈哈哈……”


    “應該是你竊取了人類的基因,占有了一個無辜父母愛情的結晶,說不定他們原本的孩子,已經被你殺了!”


    “反過來講,如果你從來都沒有出現,那麽她應該是這世界上最偉大的科學家。”他戲謔地說道:“她和她丈夫,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就是生下了你啊。”


    楚斬雨一腳把他踢翻在地。安東尼帶著鮮血和碎裂的牙齒抬起頭,恐怖如魔鬼。


    “心裏是不是很難受?難受就對了,你再怎麽難受,再怎麽折磨我,你的父母,你的朋友,都不會再活過來了!你費盡心思地爬回人類社會,卻什麽都改變不了……”


    他慢慢地張開嘴。


    “我可憐你啊……”


    楚斬雨已經氣得渾身顫抖,但是麵容卻冷靜得可怕,他抽出自己腰間的匕首,幹淨利落地卸了男人的下巴,拉出他的舌頭……一陣刺痛傳來,安東尼·布蘭度的舌頭被割下來,嘀嗒地掉在了地上。


    有一句話他說得對,隻有在對仇人的折磨裏,他才能短暫地忘記日複一日的痛苦。


    “你曾經是我最尊敬的老師。”楚斬雨掐住他的脖子,忽地冷笑起來。


    “而且你知道的,親愛的老師,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對你言聽計從的孩子了;現在的我有千百種方式可以讓你死的不痛快。”


    楚斬雨將拿來瓶裝的鹽塊封入傷口,手指在創麵裏攪拌著,剛凝固的血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對此時的楚斬雨而言,色澤和香味都如同被打翻的紅酒。


    “而我不介意將死亡的過程拉得更漫長,這樣也許更有趣。”


    和安東尼·布蘭度這段師生經曆,是楚斬雨一直以來諱莫如深的。他不和任何人提起,就像藝術家盡力掩飾完美雕像上的一道劃痕一樣。


    誰能想到,敵人變成朋友,朋友變成敵人,都隻需要一個瞬間呢?楚斬雨一直以來都嚐試著理解人性的變化,他認為這樣可以離大多數人更近。


    如果不站在人類的角度,不成為他們中的一份子,就不能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考慮,拯救他們也就無從談起。


    況且我發過誓的,我向那個人發過誓的,我要完成……


    完成地底下的他,和人世間的我,共同的願望。


    “費因,我們這代就這樣了。”


    “你還年輕,有強大的力量。”


    “別做傻事,和你的同齡人一起,想出更好的辦法,去改變這個世界。”


    “這裏,交給我,相信我們。”


    “我來為你爭取明天,哪怕是用生命。”


    所以,楚斬雨才這麽憎恨安東尼·布蘭度,他的出現毀滅了一切,讓犧牲者的死亡毫無意義;他是個用天使的羽翼包裝自己外表的惡魔,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喜怒哀樂都在他掌控之中。


    隻有看到他涼透的屍體,楚斬雨才能倒吸著涼氣,放下心來。


    而在更久遠的時候。


    他更是一副和藹麵孔。


    那時地球上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青年時代的楚斬雨站在大雨裏,任憑雨水把全身都打濕。


    大雨瓢潑,天空仿佛被撕裂了一個巨口,無數密集的雨滴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雨勢猛烈,打在地麵上,濺起一朵朵水花,瞬間又融合成一片片水窪,泛起層層漣漪。街道上,積水迅速上漲,漫過路邊的台階,清濁合流,汙穢褪盡。


    工作人員都是父母的同事,他們匆忙躲避,撐起特製的雨傘和隔水的雨衣,腳下的步伐加快,試圖逃離這突如其來的暴雨。


    現在的雨水裏,不知道有什麽構成物質,要是隨便淋到,那可說不好。


    風也隨著雨勢增強,翻卷、斷裂。


    樹木和植被在狂風驟雨中搖曳生姿,葉片上的雨水如同珍珠般滾落,發出“沙沙”的響聲。河流和小溪的水位急劇上升,渾濁的水流攜帶著泥沙,奔騰不息地向下遊湧去。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濕氣混合的清新氣息,雷聲隆隆,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了整個陰沉的天空。


    大雨瓢潑,如同天地間的洗禮。


    “費因,怎麽一個人站在那裏?”


    站在雨裏的青年愣了愣,回頭對著來者微笑:“安東尼,早上好啊。”


    “早上好。”


    和他打招呼的男人叫安東尼·布蘭度,是他的家庭教師,年輕而溫和有禮。


    “別站在那裏淋雨了,小心著涼。”安東尼提著裝有毛巾和幹淨衣服的籃子:“到屋裏來,我給你擦一下身體。”


    他乖乖地走進屋內,將雙腿放在樓梯上,頭發濕噠噠地搭在皮膚上,更襯得他的臉頰如同一團皎潔的新雪。


    “怎麽一個人在外麵淋雨?”


    “不知道。”


    “總有個理由吧。”


    “理由?”他垂著頭:“因為我想玩。”


    “你好不容易才把監視你的人引走,對嗎?下次不要像這樣亂跑。”


    烤熱的幹毛巾輕輕擦拭楚斬雨的身體,包括裸露在外的小腿,胳膊,脖頸,雙手,腳踝,額前的頭發,安東尼將汙垢和汗水一點點清除掉。他小心翼翼地避開楚斬雨敏感的部位,以免引起不適。


    他的動作輕柔而有力,手在青年的皮膚上輕輕滑過,他的手指在他的背部輕輕按摩,幫助放鬆肌肉,舒緩疲勞。


    “安東尼,外麵的雨好大。”楚斬雨握住了男人的一個手指,放在手心裏輕輕摩挲:“這種感覺很孤獨。”


    “我們這麽多人陪著你,怎麽會孤獨呢?是因為艾倫沒來找你玩嗎?他跟著你媽媽學習,平時是很忙的。”


    “我想知道什麽時候可以回學校。”


    “抱歉,這個確實不知道具體時間。”


    安東尼換了一張熱毛巾擦拭青年濕漉的黑發,柔軟厚實的一綹綹發絲在他的手指間靈活地穿行,另一隻手揉捏著楚斬雨的腳掌心,完全沒有任何死繭和粗皮的一對腳,拇指的形狀仿佛都是雕刻好了的。


    傳來的觸感非常細嫩和柔軟,青年的臉頰微微泛著光,他看向雨幕的目光好奇又單純,嘴唇帶著淺淡的微笑,身上仿佛籠罩著聖衣般的微光。


    這個近乎完美的青年靠在自己的身上,無論是誰看到這一幕,都恨不得時間就在此停滯,好以此感受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時光;正如總統聽見世界第一性感女郎唱著生日快樂歌那樣,浪漫激動不能自抑。


    “沒關係的,我會一直陪著你。”


    “一言為定。”楚斬雨低聲道。


    沉默了一會,安東尼自言自語般對他說道:“我覺得你母親的研究沒有什麽意義。”


    “什麽?”


    “你想啊,泰勒博士將宇宙群星當作敵人時,她就不可能贏了吧?”


    “你是認為我們沒資格把宇宙當做敵人麽?”楚斬雨的語氣有點冷:“我們沒必要覺得自己在宇宙麵前有多卑微,群星的確碩大恐怖,但是他們不懂思考,也沒有感情可言,這些人類特有的優勢。”


    浩瀚的蒼穹下,我從不覺得自己卑微。


    楚斬雨掙脫了他的懷抱,站起來靠在欄杆處,未幹透的頭發有些蓬鬆地支楞著。他歪著頭,不滿地看著安東尼。


    “倘若會思考有感情的人類,占據的容器並非這脆弱如蘆葦的肉體凡胎,那麽爆發出來的力量,將足以使群星畏懼!”


    他的聲音很大,像是吼出來的聲音,混著外麵遙遠的雨聲,顯得特別空靈震耳。


    青年的眼眸如黑夜裏的月亮,閃閃發光,讓渾身漆黑的人,忍不住去追尋。


    “正是因為星星沒有思維,所以它永遠不會輸,沒有輸的概念。”安東尼不甘示弱般地笑著反對,他的笑容夾雜著對天真的憐憫。隻是當時的楚斬雨不能讀出他笑容裏的別層含義。


    “即便我們有能力將所有星星全部湮滅,我們在宇宙裏高喊‘我們贏了!’可是那又如何?星星沒有思維,也沒有感情可言,失敗是人類定義的概念,星星們卻沒有這樣的概念,不是嗎?”


    看得出來,麵對著自己最尊敬的老師駁斥自己敬愛的母親,楚斬雨出現了一瞬間的恍然無措,但他很快恢複過來,決定用沉默以對。


    楚斬雨背對著他,盯著鋪天蓋地的雨幕,把天地都墨染成畫。


    安東尼則繼續為他擦拭著頭發。


    “擦完再睡覺吧,不然會感冒的。”


    “我不要你提醒。”楚斬雨的語氣有些倔強,他拿過桶裏的熱毛巾,把自己的頭發卷成一團,泄憤似的揉搓成一團一團的形狀。


    現在看來,他真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可以在短短的時間裏就切換兩副麵孔;那時的爭論,或許正為後麵的分道揚鑣的決裂,作了鋪墊。


    回到當下,楚斬雨眼前一黑的感覺終於消失……而安東尼如同曾經那樣,用手按摩著他的脖頸處。


    “感覺好點了嗎?”他很紳士地問道。


    這種紳士和傑裏邁亞的不一樣,它出現在同性之間的問候上,而且動作奇怪得讓楚斬雨不得不多想;他甩開安東尼的手,一臉嫌惡地往後退去。


    “別拿你的髒手來碰我。”楚斬雨低聲道:“你為什麽還活著!”


    “我以為你很清楚。”


    安東尼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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