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安躺在地上。


    他是前年才參軍的新兵,因為在軍旅生活中搞後勤優秀他被派去了支援部;這些年他支援部出任務頻率不僅少,而且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有驚無險。相較於在死亡線上蹦迪的地麵部隊和你死我活的空中部隊,他隻需每日進行例行訓練即可,日子可稱得上歲月靜好。


    走進b軍區的時候,他的手心已經浸滿了汗水。


    他是第一次離異體怪物這麽近。


    和他同行的巴頓是個滿頭卷發的小夥子,平日裏大大咧咧。在出發前去b區之前,大家坐在寢室裏聊到平安夜的美食,巴頓說自己媽媽做的飯菜最好吃,於是大家都提議明年的感恩節都去巴頓家裏吃飯。


    “你們這群吃貨,要是真的到我家裏了不得把我家裏的夥食都吃幹淨。”巴頓抓起枕頭打在他們身上,笑著罵道:“回自己家裏造去。”


    ……


    沒有下一個感恩節了,巴頓。


    周昕安蜷縮在角落裏,看著對麵巴頓的屍體:人的五官被融化了,綠黃色的酸液沿著蒼白的下巴滑落。


    剛剛…如果不是巴頓及時的提醒…


    我可能已經……


    周昕安看著自己已經被腐蝕成碎布料的褲子,他還記得異體滾燙的氣息噴射在上麵的感覺;然後巴頓從背後撲了上來,把他往外麵用力地一推。


    他飛了出去,看見異體畸形的毒牙噴射出腐蝕的毒液。


    巴頓落在在地上,他捂著臉慘叫起來,隨後是更多的毒液像大雨一樣噴灑下來,澆在巴頓的身上,冒出陣陣白色的煙…怪物嘴裏伸出粘稠的觸手,像大象卷起玉米那樣撈起巴頓,然後用力一勒……


    一個全副武裝的強壯小夥子的胸口被勒得像是二八少女的細腰;周昕安看見,鮮血和髒器從好友的嘴裏噴射出來,四肢的皮膚像是皸裂那樣,露出下麵已經變成綠黑色的肌肉紋理。


    後來怪物忽然放下了巴頓,像是害怕什麽似的,離開了現場。


    他看著好友的那一塊落到地上。


    不知道那一塊還是否能被稱為屍體,更像是一大塊不規則的肉。


    他筋疲力竭,腦袋裏嗡嗡作響。


    他像一隻遍體鱗傷的螞蟻。


    他匍匐在大地上,看著漆黑的天空。


    而巴頓忽然動了起來。


    被腐蝕的脖子哢嚓一聲伸長扭曲,像是毒蛇忽然吐出信子;與肩膀連接的手臂縮回身體裏,轉而從耳孔裏鑽出來。


    那雙手臂原本被腐蝕得像是餃子餡,然而從耳孔裏伸出的卻是一雙蒼白完整的手臂,鮮血淋漓。


    巴頓站起來,發出尖銳的嘶嚎。


    然後巴頓轉頭看向他。


    五官也變得完好如初,甚至更加英俊,隻是配上那僵硬的神情,更加顯得恐怖不已。


    要是換在平常看到這幅景象,周昕安早就尖叫起來。


    但是他現在渾身的力氣仿佛被抽走了一般;他連尖叫或者稍微運動幅度大一點的動作都做不到了。


    巴頓發出一聲欣喜的嚎叫,向著他俯衝過來;動作幾乎快出殘影。


    躲不過去了。


    周昕安疲憊地苦笑。


    他閉上了眼睛。


    他感覺有幾滴冰涼潮濕的液體濺到了他的身體上。


    是毒液嗎?


    隨後他感到有一隻手撫上了他的額頭,帶著溫暖堅硬的質地。


    “已經沒事了。”他聽見了一個陌生的男聲說道:“睜眼吧。”


    周昕安睜開了眼睛。


    一個黑發藍眼的男人蹲在他的身前;男人的身後是被切成兩半的巴頓。


    切麵十分平整,堪稱幹淨整潔,沒有多餘的血液噴射出來。


    “我知道你很累,但請保持清醒。”男人用那雙漂亮的藍眼睛看著他:“抱歉,你現在必須打抗體。”


    抗體?周昕安艱難地想到:是因為……我要變異了嗎?


    “你已經感染了。”男人輕聲道。


    男人從後背包裏抽出注射器,吸滿小瓶裏的液體,紅色的液體盈滿注射器。


    “這個是三級抗體;這個用的是我的,抗病毒率要高一些。”男人說道。


    針頭紮入他的皮膚,抗體開始注入,他因為精神不振感覺不到痛覺,隻是昏昏沉沉地垂著頭。


    “別睡著。”男人揉了揉他的眼睛,強行把他眼皮掀開:“看著我,別睡著……睡著了你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周昕安艱難地努力睜大眼睛。


    “你做的很好。”男人溫柔地微笑著:“想想你的家人,你的愛人,你不能睡過去,周昕安。”


    他認出來了。蹲在他麵前的是這次行動的領導人:統戰部一級特別行動幹員楚斬雨上校,此刻正溫柔地對他說著話。


    周昕安:“抱歉…我們讓您失望了…我真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你……”


    “你不需要為我道歉,周昕安。”楚斬雨輕輕按揉著他的太陽穴:“等會可能有點疼,可以忍住盡量不叫嗎?”


    周昕安努力地點了一下頭,脖頸的骨骼發出哢哢的聲音:“我……”


    楚斬雨低聲道:“你很累,我知道,等會你可以盡情地睡一會……但不是現在。”


    上校的聲音如同淌入耳朵的顆粒溫水,仿佛投入湖麵的小石子,蕩出層層漣漪;使他意識盡管模糊卻依舊沒有因為疲憊睡過去,始終保持著意識沒有落入黑暗。


    注射進身體的抗體開始生效,一種尖銳的疼痛迸射在腦海。


    周昕安掙紮起來。


    “好疼……”他艱難地說道。


    楚斬雨一愣,然後他藍色的眼睛裏麵漫上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溫情。


    “周昕安,你很幸運。”楚斬雨把他扶起來,讓他挨著自己的肩膀。


    “歡迎作為人類回來。”


    ……


    大多數見過楚斬雨的人對他的印象是一個冷冰的軍官,不愛說話也不愛笑;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並非他天性冷漠,隻是他作為將領,在戰爭中必須摒棄多餘的感情,不能讓私人的感情影響到自己的判斷。


    他正在學著軍委的作風,把戰爭看成一盤棋,把傷亡人數看成一個無關緊要的數字;這樣的他才能在戰場上做到臨危不亂。


    隻是在看到傷亡的名單,看著那一張張鮮活的名字和臉龐,如今在上麵被扣了一個漆黑的方框,顯示已犧牲時。


    他的心像是被蜇了一口。


    楚斬雨送著周昕安抬上擔架,此刻抗體已經完全生效,這名年輕的士兵疼得咬牙切齒,濕漉漉的頭發胡亂貼在額頭上,眉毛擰作一團,手心被汗水徹底打濕,雙手緊緊地抓著早已被汗水浸濕的床單,嘴唇不停地抖動著,竟是連說出一句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士兵們將擔架抬走;更多的士兵提著無害化處理屍體專用藥劑的瓶子。


    楚斬雨看著那些士兵麻木的臉,心中的苦水再次漫上心頭,他抬手叫來了隨軍的聯絡員。


    聯絡員和周昕安一樣,也是個初入戰場的新兵,剛剛見到這血肉橫飛,九死一生的險境,這會已經頭皮發麻;聽到楚斬雨的召喚,怯懦地走過來。


    “幫我接通摩根索主席的通訊,我有話有事情要和他說。”楚斬雨對她輕聲道:“另外,告訴全軍,屍體原地掩埋。”


    聯絡員姑娘震驚地抬起頭:“就地掩埋?不是說……”


    “傳達我的命令。”楚斬雨壓低了聲線:“快去,因為我心裏有數。”


    聯絡員看見那些幸存士兵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上校的言外之意,眼眶瞬間紅了,連忙“嗯”了一聲,領了命令同手同腳地走了。


    傑裏邁亞立在一邊抽著煙,身上的作戰服滿是灰塵和血跡;他的目光落在年輕上校的身上,眼瞳裏映出上校的一對小像。


    莎朵見了他那症狀,趕緊走過來對著他就是一陣噓寒問暖,聲音輕柔,動作小心翼翼,生怕出氣出大了碰壞了這位太子爺身上哪根汗毛。但凡有個三長兩短,回去她可能都會被摩根索老夫人問責,所以她必須親自來確認少爺並無大礙。


    傑裏邁亞露出一個紳士的笑容:“感謝你的關懷,美麗的小姐,看到您的笑容,我感覺身上的傷口都不再疼痛了。”


    莎朵手上包紮傷口的動作一頓,隨即強笑道:“能讓您覺得這樣就好。”


    “倫斯,別弄他了;還有閑情抽煙調笑,可見沒什麽問題。”楚斬雨走過來,拿看異體的眼神瞅著傑裏邁亞。


    傑裏邁亞眼裏的笑意好比施粥似的慷慨,不要錢似的四處放送,調笑的意味都要呲到其他人的身上。


    “那就不勞煩了。”隻見這位花花公子笑眯眯地把莎朵的手推開:“我第一次見到楚上校便覺得驚為天人,堪為尤物,若是能得到您的宛然一笑,我身上的傷口就能不療而愈了。”


    正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莎朵默默地走開了:這位摩根索少爺,還真是承了他們家的風氣。


    楚斬雨看著他這副作態,幾乎是被氣笑了;他接過繃帶,在包手臂上最後一處傷口的時候,邊纏邊往旁邊狠狠一拉扯。


    “輕點啊上校。”傑裏邁亞立刻發出一聲痛呼,可是還是笑著看著他:“是不是因為在我父母那裏受了氣,但是又那拿他們沒辦法,所以隻好在我這裏撒氣……我猜的對不對?”


    楚斬雨真討厭那個笑容,像是大人無奈地看著小孩子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傑裏邁亞·摩根索,你以為我和倫斯是什麽人,你以為這裏是什麽地方?不要以為身後有人幫你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少把你情場得意的那套功夫用到這裏。”楚斬雨的眼神像是冰針,直直地戳著他:“我之前說過什麽?你不記得嗎?”


    傑裏邁亞笑道:“您說過什麽我還真不記得了;不過既然你都說了我背後有人撐腰,你就更應該像倫斯中校那樣識時務,對我客氣一些才是,不然等我回去在各位部長麵前說兩句話,您以後的日子指不定多難過。”


    哢噠一聲;隻聽見楚斬雨手裏握著的槍上了膛。


    “‘下次再在我麵前說出這種話,這一槍就不會隻打在腳邊了。希望你有基本的作為軍人的良知’。”楚斬雨的配槍冰冷地貼在傑裏邁亞的腰間:“擾亂軍心,影響軍風,行紀不正者,最高指揮員可以直接擊斃。”


    “那上校為什麽不動手呢?這已經是下次了,不是嗎?”傑裏邁亞笑道:“還是說上校的意思是下次還有很多次?”


    楚斬雨沒有回答,目光中的冷意簡直卻寒冷得令人心驚:


    “你以為我不敢嗎?”


    他抬起槍支,黑洞洞的槍口朝著傑裏邁亞剛剛包紮好的手臂傷口開了一槍。


    子彈穿過手臂,仿佛有人拿著燒紅的鐵棍燙過傷位,傳來略微麻脹的觸感,之後才是鑽心的疼痛。


    他胳膊不支,隻能用另一隻手扶住牆壁,整個人顛簸了一下。


    血從傷口處冒出來。


    楚斬雨的槍口冒著白煙。


    不少士兵被這裏的槍聲吸引,紛紛看向這裏。


    “傑裏邁亞·摩根索,多次對於現場戰鬥以及相關負責人發表不當言論,不服從命令,不聽指揮,對於嚴肅軍風軍紀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楚斬雨朗聲說道:“由我作為最高指揮負責人,給予嚴厲警告處分。”


    傑裏邁亞依舊是笑著的


    楚斬雨收起槍支,冷著臉對醫療兵吩咐道:“給他處理槍傷。”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醫療兵趕緊走了上來:“摩根索少爺……”


    不是誰都有能在摩根索少爺胳膊上開槍的氣度;縱使心中有再多不滿,這些醫療兵也心知肚明得把這位少爺護周全。


    “有勞了。”傑裏邁亞抬起鮮血淋漓的手臂,臉上那恒久的笑容像卻水一般漸漸淡去。


    他閉上了眼睛。


    醫療兵以為還他是嫌疼了,趕緊說道:“疼的話您就哼哼兩聲吧”。


    傑裏邁亞搖搖頭。


    他不疼。


    他隻是想起來了一些曾經的事情。


    他想起,他的身體幾乎是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在廢墟裏時,一個有著漂亮藍眼睛的男人蹲下身子朝他伸出手:


    “先睡一會吧,以後休息的時間可就不多了。”


    他像是迷航的人看見了黑暗裏的燈塔,像是在沙漠中看見了綠洲,迫不及待地向著那個人衝過去。


    可是誰知道當時看著他的那雙美麗的深藍色眼睛,究竟是天使的救贖,還是惡魔的注視?


    這些事情的回憶帶給他的痛苦。


    遠比子彈穿身更為痛苦。


    傑裏邁亞自嘲地笑了。


    楚斬雨嗎?


    他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這個陌生的名字,那個人忽然變得熟悉又陌生。


    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完全了解他,可是到頭來卻落為了自己都難堪的笑話。


    想著想著,他在疼痛中,無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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