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中十四年,八月十五。


    蜀南苻嶺,汶陽。


    “秋湖蕩舟客路長,對酒高歌漫穀香。”


    作為汶陽村唯一的私塾先生,年邁的於濱早早的給學生們下了晚課。


    但是有一個孩子例外。


    那就是剛滿十歲的徐子墨。


    徐子墨是於濱書院裏唯一一個寒門子弟,卻也是於濱最喜歡的學生。


    沒有之一。


    三個月前,於濱還在給那些忙著去府衙考秀才的青年講解“吾未見好德者如好色者也”,惹得滿堂大笑,其樂融融。


    於濱高而瘦,眼神淩厲,炯炯有神。頭上一根紫檀瑞雲簪,將花白的頭發整齊盤緊,頗有幾分道骨仙風。據說他是前朝的舉人,少年中舉,後為躲避戰亂而來到了汶陽。不過他當年究竟在何年何處中舉,在何年何處任職,誰也不知道。


    於濱早年間淪落汶陽時,靠織席販屢的手藝勉強過活,不過人緣極好,後來村裏人得知他頗有學問,就集體給修了兩間書院,幫忙為村裏的書生教授學問。於濱學問極好,方圓百裏的縣衙都有他門下弟子,聽說南漢朝中也有他當年的學生。


    那一日,於濱一隻手撚著山羊胡,另一隻手握著《論語》背於身後,暢談闊論間,引經據典,博聞強記。引得眾弟子紛紛癡醉,皆在內心讚歎不已。


    “先生,我也想來這裏念書。”


    一個天真稚嫩的聲音在書院的窗前響起。


    眾人紛紛向窗邊望去,隻見一個小腦袋靜靜地趴在窗台上,烏黑澈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看樣子應該是踮起腳尖,努力地向書院裏望。


    窗邊的幾個書生急忙逗起這個小家夥。


    “小娃娃,讀書苦,你可受不了哇。”


    一旁的書生也紛紛附和道:“是啊是啊,我考了七年秀才,知縣大人都拉著我的衣襟求我回家種田,說我不是這塊料!”


    “哈哈哈,言明兄威武!”


    “哈哈哈,聽到沒有小娃娃,讀書可苦啦!”


    隻見窗前那小家夥眨了眨眼,微微撅起嘴,癡癡念道:


    “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讀書固然苦,可是君子卻能在困苦的磨礪中重生新我,凜冬雖寒,卻可見鬆柏之堅韌,讀書雖苦,卻可成君子之業。”


    霎時間,書屋瞬間安靜了下來,眾人紛紛驚訝這小娃娃的見解,雖然其中與孔夫子真意略有偏差,但是這可是一個十歲孩子獨自見解!


    “小娃娃,這些是誰教你的呀?”


    隻見那孩子一指台前一臉微笑的於濱:“是先生教我的!”


    “先生說‘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先生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天氣寒冷,才知道鬆柏是最後凋零的’。”


    眾書生一陣沉默,紛紛點頭表示讚同,打心裏也開始喜歡這個小孩子。


    “言明兄,要不你今年抱著這孩子去考試吧!”


    眾人哄堂大笑。


    “哈哈哈,知縣大人今年得說:‘求你們爺倆回去吧’。”


    “哈哈哈。”書院裏又洋溢起一陣一陣歡樂的氛圍。


    “咳咳!”


    於濱輕輕一陣咳嗽兩聲,眾人紛紛安靜了下來,靜靜地看向了於濱。


    隻見於濱一臉微笑,緩緩向窗邊走來,慈藹和善地說道:“孩子,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徐子墨。”


    於濱:“可以告訴我,為什麽想念書呀。”


    徐子墨:“娘說,男子漢不可無術,當知文好學,有所作為。”


    於濱內心頓時一陣歡喜。於濱歡喜的不僅僅是徐子墨好學且聰穎,更重要的是汶陽這樣的鄉山村野,民風卻上進開放,家風積極進取。


    這時,徐子墨從懷中拿出一張餅,遞給於濱。


    徐子墨天真無邪地說道:“這是我娘親手做的,我想送給先生,希望先生收我做學生。”


    書院裏頓時安靜極了,眾人的目光紛紛聚集在於濱身上。


    要知道,如今於濱可是方圓百裏有名的教書先生,門下弟子皆成名載道,想要拜入他門下的公子富家不惜千金置禮。而眼前這個孩子卻拿著一張餅,換日後遠大前程,這要是傳出去,那些財主富戶不得炸街!


    隻見於濱伸手,緩緩接過那張餅,輕輕嚐了一口。


    咀嚼良久,緩緩說道:“甘醇清香,精酥厚重。”


    於濱輕輕歎了一口氣:“沒有一雙巧手是作不出這樣一張餅的,沒有一個賢惠的母親是不會言傳身教出如此聰慧的孩子的。”


    於濱轉頭看向書院裏的眾書生:“你們,都明白這個道理嗎。”


    眾書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心裏愈發佩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師。


    於是從那日起,徐子墨就成了於濱門下年紀最小的學生,卻也是於濱最疼愛的學生,直到今天。


    秋天的黃昏短而涼,不一會天色就晚了。


    今天是中秋節,汶陽家家戶戶都開始了祭月供奉,所以街上飄著一陣酥餅飴糖的香氣。


    作為汶陽的有名私塾,於濱也小有錢糧,自然會在這個傳統佳節給門下的讀書弟子分發些糖餅點心。作為於濱最寵溺的學生,於濱自然給徐子墨留了獨一份的點心,包在了三層精製宣紙裏,怕蟲蠅腐朽。


    街上,於濱拉著徐子墨稚嫩的小手向平民居住的西街走去,因為天色漸晚,又怕有富家的豺狗惡奴出來為非作歹禍害鄉鄰,所以於濱親自送徐子墨回家。


    路上,徐子墨一邊吃著於濱給的糖瓜,一邊天真說道:“等我以後中狀元,一定領爹娘和老師到京城去住,天天都有糖瓜吃。”


    於濱一臉微笑:“蜀中之地,豈能容君子之誌。我的弟子,將來可是要有一番大作為的。”


    徐子墨一隻手緊緊握拳,輕輕跳躍:“好!那我將來就要作天下最大的官,讓全天下人天天都有糖瓜吃。”


    於濱輕輕撫摸徐子墨的小腦袋瓜:“你是真愛糖瓜呀。”


    徐子墨癡癡笑著,不做回答。


    “駕!”“駕!”“駕!”


    一陣馬蹄聲,從師徒二人身後急促地傳來,於濱急忙抱起徐子墨,躲到路邊。


    隻見幾百鐵甲騎兵策馬疾馳,奔入汶陽村各個街道。


    不一會,在這些騎兵地催促推搡下,人們被挨家挨戶地帶了出來,集體向一個方向走去。


    “韓王殿下,三賢王旨意!”


    隻見趙南星胯下棕馬金鞍,腰佩鋼刀,沿街振臂高呼。


    “汶陽百姓,無論男女,無論老幼,無論貴賤,全部速到打穀場接旨,不得有誤!”


    一時間,人群湧動,在幾百羽林衛的看守下人們紛紛向打穀場走去。


    於濱心中頓覺不妙,抱著徐子墨,在人群的掩護下俯身向道旁閃去。


    眼見四下人潮洶湧,又有衛兵看守搜尋,別無去處。


    這時,不遠處一座不大的東華帝君廟進入了於濱的目光。


    曾經的經曆告訴他,現在村裏出現的這支軍隊恐怖異常!就是他們讓自己家破人亡四處流浪!


    於濱來不及多想,抱著徐子墨躲進了廟宇當中。


    四下望去,實在沒有什麽可以避身的地方,而外麵的聲音又逐漸嘈雜,於濱也逐漸肯定了自己先前的預感。


    於濱隻好把徐子墨安頓在東華帝君的供桌下麵,解下腰上玉佩與金銀細軟,連同那一包點心一齊塞到徐子墨懷裏。


    於濱強作鎮定地說道:“子墨,在這裏安靜等我,不要亂跑,好嗎?”


    徐子墨略顯不安地抬頭望向於濱:“先生,我想去找娘。”


    廟門外,兵士的怒吼謾罵與百姓的哀嚎愈來愈強烈,讓於濱不僅打了個寒顫。


    於濱勉強從嘴角擠出一絲微笑,搖了搖頭:“不行,等天亮了,外麵安靜了,你再出來。”


    那一刻,徐子墨天真無邪的眼睛注視著於濱的目光,年幼的徐子墨仿佛明白了外麵發生了什麽,明白了於濱的安排。


    徐子墨的眼角滿含淚水,在狹小的案桌下跪著給於濱叩頭謝恩。


    徐子墨:“老師。”


    於濱嘴角苦澀地笑了笑,強忍淚水,不舍地遮上了案桌的圍布。


    於濱跪立在東華帝君神像前,虔誠禱念。


    於濱:“天尊在上,信官於濱,願以此身老朽,求您案下孩童平安一生。特,叩首跪拜,終不悔改。”


    說完,於濱叩首跪拜,起身,推倒了香燭卷櫃,將供果糖飴散落一地。又打碎香碗,搞得塵土飛揚,仿佛被搜尋過後的破敗。


    於濱整理妥當,拿起了天尊案桌前的三尺天師劍,平複了許久心境。


    轉身,向廟外走去。


    於濱:“三十年前,先皇臨難,微臣不敢以忠效尤。”


    於濱:“但是今天,為這孩子,我願殺身成仁。”


    “哎!那個老頭!”


    不遠處,幾個羽林衛看見了剛剛從廟裏出來的於濱。


    “去打穀場,快滾!”


    於濱後背微微一顫,多年前的恐懼依舊縈繞在他的心頭,緊握著手中寶劍,向打穀場走去。


    到了打穀場,全村男女老幼,全都被押送在此。


    四周密密麻麻圍了八百羽林衛,各個手執火把,似群星一般。


    “大人,汶陽二百七十戶兩千一百五十餘人盡數在此,我等搜查過後,未有缺漏。”


    趙南星緩緩點了點頭:“備戰!”


    一聲令下,眾軍士紛紛從腰間取出弓弩,對準了汶陽村民。


    一時間村民驚恐,紛紛跪地叩首。


    “大人!大人!”


    “我等鄉民,向來安分守己。四時稅賦,從未怠慢啊!”


    趙南星望著跪地求生的百姓,內心五味雜陳,卻又無可奈何。


    一時間,婦孺哭吼,民丁落淚。


    “大人!大人!可否明示我等罪過!讓小人死得明白!”


    趙南星坐立馬上,微合雙目。


    隻聽一生高喝,響徹雲霄。


    趙南星:“殺!”


    於濱霍然拔劍,立於眾軍麵前。


    於濱:“大齊天機府督禦司在此!爾等逆賊,下馬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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