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和馬車夫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車輪也碾過南郡的土地,進到了南平郡江安縣境內。


    “咱家怎麽看你有點緊張?”


    “站住,什麽人?退回去。”


    很快,前方的一聲爆喝,就解開了緊張的原因。


    “媽呀,不去了,打死也不去了,公公,您自己去吧?”


    馬車夫看到自己被數十把強弓硬弩瞄著,一下子就從車上滾下來,直往南郡方向逃遁。


    “車裏麵什麽人?滾出來回話。”


    “讓你們應太守跑步來見我。”


    “哎,我這個暴脾氣,還……”


    “大哥,別急,聽這人的口氣,說不定真是個惹不起的大人物,你看這倆馬車了嘛?這可是前任刺史王澄的座駕。這能是一般人嗎?”


    “對對對,還是兄弟講的對,你們先守著,我往上匯報。”


    不多時,江安縣縣令王毆跑了過來。


    “敢問大人是建康來,還是豫章來?”


    “你沒有資格知道。”


    馬車的簾子都沒有掀起來。


    “是、是,下官官卑職小,但總有守土之則,怎麽也不能讓來曆不明的人……”


    “真是麻煩,你把這塊石頭拿個應詹看,他自會來見我。”王悅撩起簾子,丟出了套在脖子上的一塊石頭。


    “是、是。”


    王縣令接過石頭,小聲問身後關卡的伍長,“阿四,剛才看清了嗎?”


    “是個年輕人,長得好看極了,看上去也就16,17歲的樣子。”


    “嗯,你做的很好,明天你去守城門吧,我升你做什長。你把人招待好了,我去見太守大人。”


    王縣令不敢怠慢,立刻上馬離去,不多時就見到了正在江安附近視察民情的應詹。


    “我的太守大人,你怎麽又到地裏翻土了。你這麽做,讓卑職何以自處?”


    “有事說事。”應詹沒有理會對方的抱怨。


    “哦,你看我這記性,關卡那邊來了個年輕人,坐著王刺史當年的馬車,還說讓我把這個石頭交給你。”


    “哦?”應詹接過石頭看了又看,“這石頭有什麽特別嘛?那年輕人什麽樣子?”


    王縣令就把王悅的長相描述了一遍。


    “你說得這個模樣,倒是和這兩個翻地的王家公子有些像,王應,王允之過來看看這個石頭你們認識不?”應詹把一起翻地的王應、王允之喊了過來。


    “壞了,”王應一拿到那個石頭就丟給了王允之,自己騎上一匹馬,直接向著南邊跑走了,“瘟神又追到南平來了,別說見過我啊?”


    王允之也要跑,被應詹一把攔下來,“你們兩個天不怕地不怕,這是來了什麽人,把這小子嚇成這個樣子?”


    “應大人猜不到嗎?安期是南中郎將的兒子,大將軍的養子,還有誰能讓他怕成這個樣子。不說了,我也得趕緊跑,不然又被他抓住了。”王允之一把推開應詹奪了一匹馬,也跑了。


    王縣令看著大路上的兩股煙塵,摸了下巴上的幾縷胡子,“這可就奇怪,這兩位公子平日裏,見了豹子都不怕,怎麽見了塊石頭,就跑得比兔子還快哪?”


    “剛才王允之不是已經講明了嘛,能讓王應怕的人,自然比他還要尊貴,走吧,咱們去見見這位王家的大公子。”


    “王家大公子?大人是說,那個馬車裏的人,就是那個在揚州攪弄風雲的那位王悅?”


    “你再大聲點,引來了刺客把他給殺了,那樣咱們倆,連帶江安縣都得給他陪葬。你剛才沒說過分的話吧?”


    “沒有,卑職謹遵大人的訓誡,謙虛禮貌。”


    “那就好,你別跟著我了,回縣裏調人,把這一路上都安排上人。千萬不能出了事。”


    “有那麽緊張嗎?這兩位王家公子來的時候,可不見大人這般對待,甚至還抓他們壯丁耕地。”


    “讓你去,你就去。大戰就要開始了。”


    應詹整理一番,來到了王悅的馬車前。


    “大公子,應詹能進去回話嗎?”


    “思遠兄請。”


    應詹進了馬車,就是一句責問。


    “大將軍怎麽搞得,居然把大公子派到這險地來,這要是有個閃失,我怎麽擔待的起?”


    “哎,思遠兄,不要那麽緊張嘛。既然連你都想不到,那其他人又怎麽能想到哪?”


    “這不是想到想不到的事情,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以大公子盛名,不該出現在南平郡,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都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好了,思遠兄,郭璞先生已經給我算過了,我的命中劫,還在十幾年後哪。”


    “大公子,下官有句話本不該說,但又不得不說,大公子是否想過,你一旦遭遇了意外,整個江南都會引發動蕩。”


    “思遠兄,你這就言過其實了,我現在身上都沒有一官半職,麾下也就一兩個小跟班。”


    “大公子,下官是很認真的。如果大公子有意外,還有誰能牽製的了大將軍?大將軍狼顧豺聲,本就不是人臣之相。”


    “你這話,我隻當沒聽到。”


    “那可不行啊,你得聽到,還得往心裏去。如果有一天,大將軍率軍攻打建康,又有誰能夠阻擋哪?”


    “這……”王悅的心中飛快的閃過幾個名字,又都一個個的否定掉,想來想去,王悅終於開口,“祖逖如何?”


    “祖士稚,確實是良將,但他動不動就起打劫吳地富戶的心思,恐怕吳人恨他,比恨大將軍多得多吧?要是祖逖來救駕,那些憋了很久的吳人,不是更有理由了?”


    “這倒是,那陶侃如何?”


    “陶士衡誌在荊州,如果到時候大將軍許他裂土為王,你能保證他還能去救援建康?”


    “那思遠兄哪?”


    “我?真要是輪到我,我自然是義不容辭,不過我也好,這些將軍們也好,根基都不夠深,即便有這個能力,也難免會遭人嫉妒,受到排擠,不被信任。唯有大公子得天獨厚,既降服了吳人,又和各位將軍有些交情,還是琅琊王氏的嫡子。”


    “思遠兄說得,我都記住了,今後一定不這麽冒險了。不過這些都是以後的事情了。現在的事情是,湘州的戰鬥即將打響,思遠兄準備好了嗎?”


    “不瞞大公子,我是不同意決戰,同意招降赦免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杜弢能一步步成為湘州的流賊,我有很大的責任,如果我當初計劃的再周密些,杜弢就不會被流賊擄走。”


    “我來,也是這個意思。要說杜弢這個人最信誰,恐怕就是思遠兄了吧?我聽說當年司徒何劭曾經評價思遠兄——君子哉若人,這南平郡的百姓也都說遭逢亂世,得以安穩,全賴府君。”


    “大公子這是要用高帽子,扣著我上戰場?”


    “我和你的想法一樣,哪怕有一絲的機會,我也希望湘州能夠少流些血。但你也知道前線那些將軍這一兩年來和杜弢打了不下百戰,都殺紅眼了,你說,隻有他們去宣讀赦書的話,杜弢會信嗎?”


    “大公子或許會這樣想,但大將軍絕對不會這樣想,沒有任何一個韓信,能夠容忍高陽酒徒,搶了自己的風頭。”


    “那你的看法是?”


    “調大將軍回建康,派世子殿下為大將軍統帥全軍,方可解除此患。”


    “辦法是好辦法,但是,行不通。”


    “為什麽?現在大將軍的根基還沒有那麽深,再有大公子坐鎮。”


    “不是豫章這邊,是建康那邊,他們父子已經不再是父子了。這麽說吧,現在那位寧願相信大將軍,也不會相信世子了。”


    “啊?情況已經如此嚴重了嗎?該不會是大公子顧念大將軍是王家的叔伯,故意來搪塞我吧?”


    “哦?那你來看看?”王悅第一次在有人的情況下把上身完全袒露出來。


    “這…,這些傷疤,都是怎麽來的?”應詹看著這個少年身上和他年齡極度不符的傷痕,忍不住哽咽了起來。


    “有些是來殺我的,有些是來殺他的,我為他擋得刀,思遠兄剛才不是說這裏太危險嗎?我想問思遠兄一句,烏衣巷總該安全了吧?”


    “那是自然。”


    “可我在那裏,遭遇了二十次刺殺,好幾次差點就死了,你知道郭璞師父為何總是出門雲遊嘛?”


    “聽說是追尋什麽天機?”


    “他是為我去找救命的藥。”


    “大公子,你不必這麽拚的,或許你可以學一下令尊,不必事事躬親。”


    “你也看到了,”王悅重新把衣服穿起,“我這個樣子,傷了元氣,壽數多半不會太長了,好在家中又有了一個孩子,我也就沒什麽別的牽掛了。”


    “大公子,你還沒有二十歲,怎麽說起話來,像是個耄耋老人。”


    “思遠兄,我知道你不屑於耍那些陰謀詭計,但這一次,我請求你為了天下蒼生,暫時放下你心中的高貴。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們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沒有多少時間了。”


    “平陽那邊又傳來了消息,那邊的爭鬥越來越激烈,一旦爭鬥出最終結果,你說他們會用什麽來分封功臣?”


    “長安,他們會用長安來祭旗的,就像當初的洛陽一樣。”


    “對,一旦到了那一天,那南渡的百姓,可就不是現在這個規模,會多十倍、百倍,到時候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容納哪?”


    “大公子考慮的是,是思遠想淺了,巴陵的赦書頒發,我會去的。”


    “我就知道思遠兄最明大局,對了,王家那兩個小混蛋哪?我剛好得空教訓教訓他們。”


    “他們啊?見到大公子的信物,搶了馬跑了,現在估計都快跑到南平城了。”


    “算他們跑的快,這次就便宜他們了,思遠兄多費些心,我這就回去了。”


    “回去?去哪裏?我剛想起來,江陵可是杜曾的地盤,那輛馬車最後也被杜曾拿了去,大公子又是怎麽從江陵過來的?”


    “哈哈,這不是托了西陽王的福氣嘛,他和杜曾有生意上的往來,我就搭便船來了。”


    “生意,哼,什麽狗東西。大公子有一天要也和這些狗東西一樣的話,就別怪思遠持三尺劍,逞一夫之勇了。”


    “看來,你很了解他們的生意了?”


    “能不了解嘛,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受不了他們這些不做人的勾當,從襄陽南郡跳江遊過來,光是在江水裏撈起來的屍體,都有幾百個。”


    “思遠兄都這麽說了,看來傳聞都是真的,建康城的那些歌姬舞女,果然是逼良為奴。”


    “那些還算是好的,還是大公子能夠看到的。”


    “哦?那還有看不到的哪?”


    “被當成畜生養著,不斷的配種生子,周而複始。”


    “他們為什麽這麽做?”


    “有一味藥材,叫紫河車,這個年頭,人人都朝不保夕的,哪有那麽多正常出生的嬰兒。”


    “如果有一天要討伐杜曾?”


    “我第一個提劍衝鋒。”


    “你先把劍收起來,畢竟第五猗還是朝廷冊封的荊州刺史。”


    “一提到這個家夥,火氣就壓不住。話說回來,如果下官沒有猜錯的話,周訪將軍已經秘密進入江陵了吧?”


    “哦?你怎麽知道的?”


    “我聽說杜曾突然離開了襄陽,北上宛城,總覺得這裏麵有點貓膩,原來是大公子的調虎離山。”


    “總要做兩手準備吧,總不能勸降不成,反被他把武昌城給拿下吧?”


    “那宛城哪?大公子沒有考慮過宛城怎麽辦?”


    “沒有。”


    “大公子不想講講理由?”


    “思遠兄難道不知道嗎?說穿了都是那麽肮髒,荀家根基深厚,自魏武帝以來,就是一流的世家,如果他們完好無損的南渡,那麽就會威脅到琅琊王氏的地位。”


    “至少大公子很坦誠。”


    “沒辦法啊,在思遠兄這樣的人麵前說謊,既騙不了對方,更騙不了自己。有時候我也羨慕思遠兄。”


    “哦?羨慕我什麽?這把年紀了,還是個不上不下的太守?而且還是一個三麵環賊的南平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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