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


    金陵城烏衣巷,曾經最繁華的院落,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來了,屋裏隻有一個近百歲的老嫗,顫顫巍巍的走出來開門。


    “何人叩門扉?”老嫗的聲音偶爾還能聽出一點洛陽故都的旋律。


    “君姑,兒婦道韞。”


    老嫗不是別人,她的父親是故太尉郗鑒 她的夫君是故右軍將軍王羲之。她單名一個璿字,自明帝年間(公元325年),嫁入王家,而今已經70多年了。


    她眼見這花開,又眼見這花落,一代代的英傑——王導、庾亮、桓溫、謝安,在她漫長的生命中路過,她實在是見了太多的悲歡離合,迎來了許多人,送走了更多人。


    兒婦謝道韞,正是那故太傅謝安的嫡親侄女,早年間嫁給了她的二兒子凝之,這一晃也數十年了,道韞也是六十歲的老嫗了。


    道韞自來看不起這二子凝之,多年來,也不曾登門,今日這是怎麽了,不年不節的,從會稽千裏迢迢的來了金陵。


    這年已經是晉安帝隆安四年(400年)的五月,聽說五鬥米的孫恩在三吳鬧得很凶,但不知道她那會稽內史的二子凝之如何?恰好道韞不知怎的來了,自然是要問上一問的。


    王府的大門多年不開了,仆人也遣散了七七八八,郗璿開啟其中的小門,見謝道韞領著她的外孫劉濤站在那裏,一身素白,不知是為誰戴。


    郗璿看了一眼謝道韞,從那個眼神中已經猜到了很多。


    “烏衣燕飛,王謝凋零。”謝道韞這一句話真是無邊的落寞。


    曾幾何時,這裏,烏衣巷,是群臣宴飲,商議國家大事的地方。


    現在,會稽王道子,世子元顯父子總攬朝綱,再也沒有了當年的名士風流。


    “去年,孫恩攻會稽,凝之並兒孫,一同被害,隻活我兩。三吳戰事不休,路途凶險,今日方得西入金陵。”


    “哎,凝之糊塗,會稽安寧,久無戰事,混個前程,誰想到,那孫恩自海上來。這一輩子,跟了凝之,也是委屈了,你這驚世的才情。”


    王凝之確實擔得起糊塗這個評價,別人信道尊佛,是表達自己的跳出塵世的心,不爭權力的心,是為了讓皇帝和權臣放心差使,獨獨這王凝之和他舅舅郗愔一般,是真的信了。


    縱然是生了病,也要燒符水來喝,兄弟郗愔還活著的時候,不就從肚子裏刨出過符紙堆嗎?


    甚至是孫恩打到了城門外,他都不做防備,竟然又去請了符紙,說天師說了,孫恩不會攻城。


    孫恩雖也是五鬥米教,也信那一套,但不會像王凝之這般愚,大家信道尊佛都是各懷鬼胎,唯有這舅甥倆,是信得把性命都丟了。


    “哎,他命如此,隻是累了一城百姓,若是你謝家兄弟也在,會稽就好了。”


    謝道韞沒有回答,眼裏的淚水忍了一年多,假裝了一年的堅強,終於有人訴訟,撲倒在郗璿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婆媳二人,雖相處數十年,相識的話,得有一個甲子了。但其實見麵雖多,交情一般。郗璿本身就煩謝家的假道學,謝道韞哪,也煩郗璿的真說教,兩人也就不怎麽來往。


    “知你心苦,我也一般。半點不由。”郗璿愛撫的指尖劃過謝道韞花白的長發,兩人像母女一樣親近的述說著彼此的心事。


    “全都歿了,謝琰和兩個侄兒,也被殺害了。他的部下張猛背信棄義,從身後偷襲了,又血洗了會稽。”


    謝道韞卸下所有偽裝,趴在郗璿的膝上,放肆的哭泣著,似要把這一甲子的委屈都哭出來。


    “兒啊,花開花落,見了太多,七子一女,俱先我而去,已久不悲。”郗璿拍打著謝道韞的脊背,讓她能哭得痛快一些。


    “都,都沒有了……”謝道韞伏在郗璿的懷中,哭得像個丟了所有玩具的小姑娘一般。


    “哭吧,你也隻能此,還有人哭。到其他地方,你還要當人家的主心骨。”郗璿拍打著謝道韞的肩,將她抱在雙膝之上,如同幼童一般,讓她的頭枕在自己肩上。


    這其他地方,自然就是同在烏衣巷的謝府。


    “君姑,這中原喪亂,國運南渡,快九十年了吧。恐怕能說清楚這些事情的,也隻剩下您了。”


    “從元帝南渡算起的話,九十三年了,那時候,我方三四歲。即便是簪纓世家,也免不了顛沛流離。父親帶著堂兄邁和表兄周翼去乞食。人家見他帶著兩個半大小子,說什麽也不給他。他便自己一個人去,含飯兩頰,回家了吐還給兩個哥哥吃。後來父親離世,表兄周翼服子喪,守了三年的孝。我們尚且如此,何況那時候的百姓。他們已經不是人了,是兩腳羊,是五胡餐桌上的一道菜。”


    “啊?這些,怎麽以前都沒聽你們講過?”


    “那樣的歲月,即便隻是回憶,亦是痛苦,更別說講出來。說起來我們這些烏衣巷的人,還能忙時碌碌,閑時清談。要感謝一個人?”


    “誰啊?是這個房子的第一位主人故丞相王導?”


    “中興的首功當然是丞相,但首倡南渡的卻是咱家更親近的人,我的君父王曠。”


    “他是個怎樣的人哪?我從沒有聽你們談起過他。”


    “我也未曾見過,甚至連你君父(王羲之)也記得不深刻,他雖首倡南渡,卻未曾南渡,隻是讓他的弟弟王廙王彬帶著籍之羲之兄弟渡江,那年大約是永嘉元年(307年)。這些事情,我也是後來聽你君父晚年提起的。”


    郗璿與謝道韞站了起來,天色漸晚 ,吃過晚飯,哄睡了小外孫劉濤,婆媳兩人走到園子中,又重新之前的話題。


    “那君祖,後來如何?”謝道韞折了一支晚開的梔子花,插在窗邊的花瓶裏。


    “不知道,在北方的一次戰敗後就沒了消息,或歿或降,或隱居山林。”


    “那時候君父多大年歲。”


    “六七歲的樣子吧,他本來就話不多,經此變故以後,說話就更困難了。很長一段時間,王家的長輩都以為是傻了。”


    “君姑,你剛才說,你的命運也是半點不由自己,莫非你心中也不悅君父?”


    “那倒不是,雖說當時郗王聯姻是政治需要,但逸少卻是我自己挑選的如意郎君。”


    “你自己挑選?不是有東床坦腹和東床駙馬的典故嗎?這故事可是美談,小時候我的耳朵都快被父親和叔父給磨破了。我記得清楚,是門人來這個府上挑選,丞相回手一指,王家的兒郎都在那裏,門人看到其他人都很緊張拘束,唯有一人袒胸露腹,仰臥東床,甚是瀟灑。”


    “這事你倒是記得挺全。但沒有人問一句,那個門人是誰。他有什麽權力給郗太尉擇婿。”


    “是啊,你這麽一說,這故事還真就有些假了。”


    “故事倒不是假的,隻不過那人雖有權決定擇婿,但卻不方便出現在故事裏,就以門人代替了。”


    “那會是誰?”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不會就是君姑你自己吧!”


    “正是。既然一定要挑王家兒郎,怎麽也要找個自己看順眼的吧?”


    “你這膽子也太大了吧?這要是被人發現了,還不成了笑話,哪有女孩子自己拋頭露麵選郎君的。”


    “當時也不知道怎麽的,突然就來了興致,扮成一個書生模樣,拿著家父的信函就一個人來王府擇婿,那時候都還年輕,差點沒給我挑花了眼。”


    “君姑也是出名的美人,我就不信,當年這些王家的兒郎沒看出來君姑女扮男裝,可君父當年怎麽這麽灑脫?”兩人都很努力的在痛苦中尋找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樂。


    “嗐,別說了,什麽灑脫啊,風流不羈啊,都是假的。幾十年後,永和九年那次蘭亭會後,我又問起他,他才肯把憋了多少年的真心話講出來。”


    “什麽真心話?”


    “他哪裏是什麽灑脫,就是自我放棄了,覺得當時自己的父親下落不明,叔父牽扯到王敦造反,連他自己也和王敦的關係太過密切。他當時想得就是選誰都不會選他。就徹底無所謂了。這才那麽灑脫。”


    “他和王敦關係密切?”


    “是的,幾乎就和王敦的兒子王應一個待遇,甚至一度想也收養他。就因為這層關係,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進入中樞,不能實現他心中的抱負,隻能寄情山水書畫。”


    “原是這般,難怪叔父生前談起君父,每每扼腕歎息,說君父生不逢時。不過君父的書法別開天地,定能光照千古。說不定千年之後,這朝的人都被忘卻了,君父的字還流傳著。”


    “他的字博采眾家之長,叔父王廙,家父郗鑒,還有衛夫人,都是書中的好手。再加上那一年,王導、郗鑒、庾亮,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三個長輩在一年之內先後離開,他便厭倦了官場的爾虞我詐,與書法上又更進了一步,嘿嘿。”郗璿說著說著,突然偷偷笑了起來。


    “君姑這是在笑什麽?”


    “不足為外人道。”


    “兒媳算外人?”


    “是夠外道的。”


    “你不說我把中滿園的梔子花都剪了,不讓你看。”


    “你剪了,燒了,碎了,它明年還會開。隻是這人哪,走了的,回不來了,來了的,也回不去了,最終是都走散了。”


    “倒是有幾分哲理。頗有點清談的風采。君姑當年若也去清談,名頭必然不在我之下。”


    “你君父他不喜歡清談,雖說他很擅長此道。他總覺得是王衍等人的清談,荒廢了政事,坐看各地藩王做大,又坐看各地胡羌壯大,卻還是什麽都沒做,隻是鑽研玄理,這一個字的功夫上耗費太多時光。”


    “他不喜歡的,你便也不喜歡?”


    “我?我這點清談的底子,還是你叔母劉氏那裏學來哪,她哥哥劉惔,那可是那些年清談的領袖。”


    “說起叔母那個人,可有意思了。叔父隱居的時候,收留了一些歌妓,有時候會看她們唱歌跳舞。要是看得時間長了,叔母就會把簾子拉下來。明明是她嫉妒了,她偏偏說是怕傷了叔父的美名。”


    “他們兩個啊,可是活活把沽名釣譽這四個字演活了。本來就特別想當官,偏偏要裝作毫不在乎,一裝就裝到四十歲。”


    “這就是兒媳外道的原因,君姑說話太直,太傷人。叔父於我們姐弟,情似慈父。君姑這麽說,不是很合適。”


    “這就是我啊?別說是謝安那鬼小子,就是我的兩個兒子徽之,獻之。我也會寫信給兄弟郗愔說他們倆是勢利眼,看著郗家落寞就待如陌生人,看到謝家掌權就猛獻殷勤。”


    “這麽多年,君姑吃了這麽多虧,還沒有改掉嗎?”


    “這麽多年,我都吃了這麽多虧了,要是改掉了,虧不就白吃了。”


    “這天似乎聊不下去了 ,除非告訴我,你剛才傻樂什麽。”


    “你早就想好了要這麽說。”


    “那你說不說,不說我可惱了。我惱了可是會寫詩編排人的。”


    “好好好,怕了你了。你君父當年練書法練得魔怔了,晚上睡覺,手也不閑著。”


    “可不嗎?七子一女,是挺忙活。”


    “找打是不是。”


    “你還在意這個?”


    “好了,沒有你想得那麽豔俗,他用手作筆,用我的背當紙,還在練習書法。我就惱了,大晚上不睡覺,也不讓我睡覺。”


    “可不是嘛,七子一女。這兩口子盡正事。”


    “你還讓不讓我說完了。”


    “你說嘛。”


    “我就和他說,你體是你體, 我體是我體,劃自己的身體去,別打擾我睡覺。誰想到,一語點醒夢中人,他居然悟出了前所未有的筆體。”


    “是啊,這一悟,當真是驚天動地,繼往開來,這故事若是傳出去,定是一番美談。左右無事,也再無處可去,不如君姑就與我講講這王家當年的事情。”


    “你今日怎麽轉來性子,這些年你似乎聽到王家兩個字就厭煩。”


    “許是上了年歲,心思活泛起來,又許是見得多了,明白了一些之前不明白的道理。”


    “也罷,就講與你聽,這王家的故事還要從那位王祥老祖臥冰求鯉說起。”


    “那麽遙遠啊,不如就從過江說起吧。我最不喜那些孝順的假故事。”


    “也可,那就從五馬渡江說起。你也要與我說說謝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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