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轉回來,這日的程捕頭頂著一顆脹裂疼痛的腦袋才走到衙門門口,就聽到有人輕喚道:「程捕頭。」他停下腳步,用盡量不會牽扯過大的速度慢慢扭頭去看,愣了。


    站在他眼前的,正是昨天才見過一麵的寧景年。


    華衣華冠,天庭飽滿,眼若星辰,嘴唇隱笑,玉樹挺拔,完完全全一副風流倜儻,氣宇軒昂的公子模樣。


    程躍愣了,久久才回過神,遲疑地問:「你叫我?」眼前的俊俏公子不禁一笑:「難道縣衙裏還有另一個程捕頭嗎?」是沒有,但他奇怪的是,他找他幹嘛?


    程捕頭沒有說話,隻是用困惑的目光看著眼前這笑得如沐清風的人。


    寧景年雙手抱拳,稍稍作了個揖,便道:「敢問程捕頭今日可有要事?」要事?縣裏一片太平,有沒有事情幹都很難說,平日裏程大捕頭也就是巡巡街,被小姑大嬸拉去相親說媒,或是被叫去幹些雞毛蒜皮的瑣事。


    但程躍不笨,盡管寧景年笑起來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勾人心弦,但以他當捕頭的多年經驗,還嗅到了棉裏藏針的味道。


    於是他被酒精熏得遲鈍了幾分的腦袋比往常慢了幾拍,才想好糊弄過去的摺子,他平靜地道:お稥「我身任縣衙捕頭,辦的都官事,你一介平民百姓,問這些是要作甚?」語氣不慢不緊,但細聽之下,低沉渾厚的聲音之下,還帶著警告意味。


    雖然相處久了,大家都知道程捕頭是很好說話,態度也和善的一個人,但千萬不要忘了他辦案時的另一麵,據聞,曾經逼問一個殺人劫財的疑犯證詞時,對方死活不招,怒極之下,他劍眉倒豎,威嚴大喝一聲,直讓這疑犯嚇得尿濕了褲子。


    不僅如此,遇上難纏的對手,他的手段更是一個比一個狠厲,完完全全就像變了一個人,讓人直呼不可思議。


    現在程捕頭露出的另一麵,實實在在讓寧景年驚詫萬分,但很快又恢復原來的表情。


    在寧景年看來,他和妻子不僅人長得像,自己親眼所見,又經過打聽,覺得性子也同樣十分相像,便不由把他和杜薇當成一個人,現在見他用這種官威十足的態度說出淩厲的話來,才會如此震驚,但隨後又想到,他畢竟不是妻子,也便釋然了。


    於是寧景年趕緊又作了個揖,這次禮施得深了些許,語氣帶著些退讓。


    「小人不是這個意思,小人的意思是,程捕頭什麽時候能抽出空來?」就算程躍隻是個小小的縣衙捕頭,但不管如何,他總還算是個官,寧景年再如何家大業大,也就是個平頭百姓,在有官職的人麵前,總是低了那麽一階。寧景年再如何傲骨,在生意場上,遇上當官的也是需要低頭哈腰的,隻不過,遇上需要應酬的時候,他都盡量會指派別人去做罷了。


    這次寧景年前來,畢竟是有求於人,所以姿態才會盡量放低,隻不過,他做這些事情,並沒有折損他絲毫的風流氣度,反而讓他顯得彬彬有禮。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程躍心底防著寧景年,一再告誡自己最好離他遠點,以免被他看出什麽,但見他如此恭謙以禮,程躍也總不能甩出一句,你滾吧。


    腦袋還在絲絲抽疼,程躍很想現在就轉身離開,但還是盡管和聲道:「你到底有何事?若是遇上什麽麻煩,可以直接報官。」「不,在下隻是想找程捕頭。」


    程躍聞言,隻覺得眉端不由得抽動了幾下。


    「我們昨日也就見過一次,我連你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我想不出來你找我是為何事。」「小人真是糊塗了,居然忘了先自我介紹。」寧景年歉然一笑,才道:「在下姓寧,名景年,家住安陽。程捕頭昨天把我跑丟的小兒找了回來,我們還沒來得及道謝,今日特設酒宴,想請程捕頭賞臉去一趟,以茲感謝。」「不必了,舉手之勞而已,孩子沒事便好。」


    「程捕頭不賞臉,是覺得區區小人,不配與您往來嗎?」程躍一噎,被堵得半天找不到話。


    「我沒這個意思。」


    「那懇請程捕頭午時一刻前去福臨酒館,小人定當薄宴相備。」「午時?」這麽趕?程躍不禁蹙起眉。


    寧景年一眼看出他的猶豫:「是不是有事要辦,那晚間可否?」「啊?」


    「若是今日實在不行,便改作明日,若明日還不行,就後天,總之,小人會一直等程捕頭抽得出時間前來為止。」程躍再次啞口無言,一開始的確想以太忙為藉口推掉的想法煙消雲散。


    九年過去,景年這不達目地絕不罷休的毛病真是越來越嚴重了。


    見程躍不說話,寧景年笑著又道:「不知程捕頭何時有空?」覺得他的笑太刺眼,程躍不由頭疼地按了按額頭,沒有思慮太久,這次他很幹脆地回道:「午時一刻,福臨酒館嗎?我知道了,到時候我會去的。」「多謝程捕頭賞臉,小人一定會設宴等您前來,屆時,不見不散。」「多有打擾,小人先告辭。」說罷,退後一步,笑著離開。


    程躍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再一次無力地覺得,這人真是自己的克星,他拿他完全沒辦法!


    轉身離去的寧景年,背對人後,笑容漸漸斂下,恢復人前的冷淡。


    他按捺不了自己的念頭,也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明明知道他不是薇兒,卻仍想同他親近。


    是啊,明明不是,明明隻是臉長得相像罷了,僅是如此,他寧景年就亂了方寸。


    寧景年走了,程躍擰著眉走進縣衙,凡是在衙門裏當差任職的基本上都和這個為人正直的程捕頭談得來,見他滿腹心事的模樣,紛紛上來詢問原因,程躍全以昨晚不小心喝太多給擋了回去。


    「喝太多?平常你不都是盡量不喝酒的嗎?」


    當然,別人容易糊過去,咱們明察秋毫的趙縣令可不吃這一套,坐在公堂之上,隻橫過來一眼,程躍肚子裏有幾根腸子他都能知道。


    雖然這段日子幾乎無事可幹,但趙縣令還是一副恪盡職守的樣子拿過一邊的公文,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剛才,有人看見你和一個長相不俗的公子在門口聊天來著,什麽時候你認識了這號人物,我怎麽不知道?」程躍沒有立刻回答,視線在大堂上環顧一周,趙縣令冷笑:「別找了,趙遜出去辦事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辦事?」程躍頗感意外:「是不是有什麽案子要辦?」看完一則公文,趙縣令又慢悠悠地拿過另一則公文:「案子,我都多久沒碰到了?再這樣閑下去,我都能發黴了。」那趙遜跑出去是幹嘛?


    正疑惑不解,一直在旁邊擬寫什麽的宋師爺在這時抬頭為他解了惑:「趙大人想吃張陽村裏的秘製燻肉,趙捕頭一大早就跑去給他買了,一去一回差不多要半天。」程躍直接無言。


    看向趙大人,他一臉正經,看向宋師爺,早習以為常。


    蒼天啊,堂堂江府衙門,堂堂名揚天下的行動如風,警戒如狼的趙遜大捕頭,居然因為沒有公事可幹,徹底淪為一家庭夫男,一大清早因為趙大縣令想吃燻肉了就跑去買!


    程躍不禁覺得前途堪憂。


    趙遜捕頭大半天不在,這下他就成了被獵人逮住的兔子,是紅燒還是煲湯,不就是一句您請隨意嗎?書香門第果然,隻見趙縣令朝他勾唇冷笑,放下公文,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威嚴十足地指著台下傻站的人,喝道:「堂下程捕頭、程躍,你給本官如實招來,昨夜你為何飲酒,飲下多少,今日在門外叫住你的又是誰,都說了什麽?最後,今日,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衙門裏,如若膽敢離開,哼哼,大刑伺候!」程躍的嘴角不禁抽搐,他問道:「大人,為什麽讓我待在縣衙裏?」趙縣令沒有鬍鬚,卻故意做出捋須的動作,裝出一副老jian巨猾的樣子先冷笑數聲,方道:「若你對昨日的李芸姑娘不是很中意的話,今日本官請了陳家的小女兒來作客,你嘛,就代本官招待人家。」「我想起還有件事要辦,先告辭。」


    丟下這句話,程躍轉身就走。當然,趙縣令會讓他就這麽離開才有鬼。


    「來人,把門關上,堵住所有出口,誰敢讓程捕頭跑了,今夜不準回家,全給我去巡街!」趙大人一聲令下,衙役捕快們個個如狼似虎,不僅飛快地把門口關上堵嚴,還用興致勃勃的目光瞅著程躍不放,大有擺好姿勢等著看好戲的樣子。


    程躍無語,還是隻覺得頭疼,頭疼欲裂。


    約好的是午時一刻,但寧景年一直等到午時過了,程躍還沒出現,他雖不是十分氣惱,卻對程躍的不守時感到些許不快,心中又不由一番比較,覺得這人和自己的妻子果然是不同的。


    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桌上豐盛的菜餚上了又撤,熱過又上,仍是不見人。


    寧景年臉上的表情更淡,喚來手下,去打聽看看程大捕頭今日還會不會來,內心對於程捕頭的各種美名不由一一鄙視推翻。


    可手下才跑出包廂,正要下樓時,腳步卻突然停下,快步奔回寧景年身邊,低聲道:「主子,人到了。」話音一落,就見程躍走上樓梯,眼睛一轉,他就看到了正對著入口坐著的寧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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