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微微一笑,替賈璉迎春拉拉風帽,又仔細囑咐幾句,特特交待婆子奶娘們好生看護他兄妹,又親自點起四個能幹婆子前後提著氣死風燈籠。令賈璉奶娘趙嬤嬤,迎春奶娘柱兒娘一邊一個扶著轎杆護送,張氏親自攙扶兄妹坐穩,事無巨細叮囑一遍,似乎不確保萬無一失,絕不會放手讓寶貝獨子離開眼前。


    賈璉見張氏兀自嘮嘮叨叨不住口,他孩兒心性著急去賈母跟前賣乖,不免毛躁,撅嘴不樂意了:“母親啊,這些話都說八百遍了,還不放心,我都九歲了入了學堂了。攏共不過百十步路程,說話功夫早該到了。”


    張氏笑道:“看你這孩子,你才多大啊,我再攏問本退盜稅稅儔檳兀


    趙嬤嬤笑著將轎簾放下:“哥兒莫急,太太說的這些禮數可要記牢了,不是哥兒催促,原該跟太太一起去才穩妥呢。”


    迎春小肥手拉拉賈璉:“二哥哥。”賈璉這才不甘心縮回轎子,跟迎春兄妹小聲嘀咕去了。


    安撫了賈璉,趙嬤嬤回頭笑對張氏一福:“太□□心,有老婆子跟著,保管無事呢。”


    柱兒娘也一邊幫腔,隻說萬無一失。張氏這才一笑揮手,放她們兄妹去了。


    賈赦看著張氏忙緊忙出,手不閑口不住,對一雙子女諄諄教誨,眷眷關懷,心頭十分熨帖,大家子就是大家子,能幹周到又賢惠。


    回頭看看緊貼自己笑顏如花小老婆鄭姨娘,常青藤似的纏著自己溫柔解語,直覺心花怒放,誌得意滿。樂得賈赦色迷眼成了一絲逢,賢妻雍容家宅安,美妾妖豔閨房樂,左擁右抱樂陶陶,給個神仙也不換啊!


    卻說張氏目送賈璉兄妹走遠,回頭張羅替賈赦披上嶄新毛皮大氅,袖上狐皮手窩窩,自己接過陪房遞上的藍花瓷的手爐抱著。與鄭貴姨娘一左一右陪著賈赦在二門立定。


    一時婆子來回,原本預備乘坐車架過去,隻是今日傍晚開始撒起雪花,如今地上存了寸厚積雪,特來征詢張氏:“請太太示下,這會子青石板路隻怕滑溜,車架難行呢。”


    不及張氏賈赦發話,鄭姨娘一聲嬌笑開了腔:“大驚小怪,多大點雪啊,現掃也趕得及啊。”


    這回話婆子原是張氏陪房張福家裏,如今掌管大房車駕出行事宜,她歲數比張氏大幾歲,娘家性何,人都稱她何嫂子,性子最是老成穩重,低眉順眼,說話不溫不火,甚是規矩:“鄭姨娘有所不知,方才老太太特意交待,說瑞雪兆豐年,恰在除夕夜,是個好兆頭呢,叫留著圖個吉利,臘月臘時,掃進不掃除,免得壞了財勢,吩咐就在積雪上鋪上高粱稈子芝麻佶踩歲,等過了初三四,到了年娘那邊再掃不遲。”


    鄭姨娘有心反駁就是跟賈母叫板,心不甘情不願閉了嘴巴,眼睛卻巴巴瞧著賈赦,叫他說話拍板,自己是坐車還是走路,就是他一句話了。


    張氏略一思忖,微笑道:“老爺,車架走也走得,隻是碾碎了芝麻佶杆,壞了老太太拈香踩歲興致就不成話了,新年大節氣,孝敬老太太還來不及,哪有上趕著添堵的,不如就換坐軟轎,老爺看著可好?”


    賈赦聞言抬頭,見大老婆眼眸在自己手臂上流轉,覺得不像,這才自小老婆懷裏抽出手來,一聲笑:“此話甚是,就依夫人,吩咐換轎。”


    這話落地,鄭姨娘一雙眼眸倏然一冷,嚇死勁兒盯了張福家裏一眼,抑製不住心頭憤恨,隻覺得這個老婆子定然跟張氏串通演戲,故意刁難塌自己麵子。老爺方才已經答應了自己與夫人三人同坐,這下子不成了。坐軟轎她是沒份的,那轎子又小,她再撒嬌也載不下她與賈赦同乘,挨凍受累不說,還要隨轎伺候太太。


    鄭姨娘瞅瞅自己腳上滿花靴子直咬牙,哪一年地上不鋪佶杆,偏今年怕碾碎了不吉利。


    她生生吞下心頭亂竄火氣,脖子梗梗的,麵上絲毫不顯,伸出蔥白玉手,輕柔地替賈赦理理大氅,扶住賈赦一隻胳膊,似笑非笑一雙眸子盯著賈赦:“妾身伺候老爺。”


    說話間更是眼波流轉,長長的睫毛忽悠悠撲閃。


    賈赦接受愛妾曖昧眸光,心頭直暈乎,身下一熱,偷捏一捏愛妾細嫩玉手,心中一片雪嫩,口水也咽了幾口。若不是今兒日子特別,闔府還等著他寫對聯貼中堂,他鐵定挪不動道了。


    卻說鄭姨娘逗引得賈赦渾身發燙,得意回眸睨著張氏:“妾伺候夫人。”嘴角噙著絲絲冷笑:任你花樣百出,今晚我照樣攏了老爺進我的房,上我的床,我氣死你個黃臉婆!


    張氏卻是一招奏效,心頭舒爽,管你暗室如何翻花樣,隻要你人前不戳眼睛就好。


    “你歇著吧!”


    張氏嘴唇微勾,淡淡一笑,優雅轉身,搭著大丫頭木犀之手徑自上轎去了。


    夫妻兩個一前一後,帶著一群鶯鶯燕燕,丫頭婆子,燈火通明往榮禧堂而來。


    張氏穩坐轎內,婆子放下轎簾,她也放鬆精神,攤開緊握手掌,閉目舒口氣。這種被人踩在臉上往心上插刀還要笑顏以對的日子,真是累得慌。


    張氏搖搖頭,伸手揉揉臉頰,緩緩按壓眉心,歎口氣,嘴角彎起一絲苦笑,好在有子傍身,還有盼頭。


    卻說賈璉帶著迎春進了賈母房裏,一大群丫頭婆子咋咋呼呼接了進去。


    賈母見了一對粉雕玉琢的孫子孫女,笑如彌陀:“哎喲,看看,看看,祖母乖孫子喲,活似兩個胖狗熊喲。”


    賈母上房燒了地龍,甚是暖和。隻因今兒乃三十大年夜,賈璉方子燈火通明,一概丫頭今兒都在屋裏各就各位謹慎當差,守著燈火守歲,服侍賈璉的一概都是媽媽婆子,在賈府媽媽婆子不經允許是不許隨意進出主子房間的,更別提進賈府最高權威賈母房間了。此刻媽媽婆子早被攔在廳外,早有賈母房裏丫頭們接手伺候,幫著迎春兄妹解下大氅披風。


    賈璉笑眯眯領著迎春行禮請安,又與賈珠元春作揖。亟不可待拉了迎春顯擺賣乖:“老祖宗,您知道嗎,二妹多乖多聰明啊,今兒叫我二哥哥呢?”


    賈珠賈元春也在賈母跟前承歡,聞言忙逗迎春,迎春渾身圓滾滾一身肉,卻是肥肥小手互相絞著,望著各人嬌羞笑著,且不做聲,抿嘴等著賈璉吩咐再買乖巧。


    這且不是迎春怯懦不成器,隻因剛剛路上,賈璉跟迎春打了商量,叫她憑別人如何攛掇,一概不理睬,一切要聽自己吩咐,這才顯得親熱有趣呢。


    迎春正要跟哥哥就愛那裏牢不可破的兄妹情意,無不點頭應承,恭而順之。


    卻說賈母自從那次被迎春當麵哭得驚天動地,甚覺背晦,犯了忌諱,緊著撿了三月佛豆,在十字街施舍。之後一直不大愛招呼迎春跟前來。今兒大過年的,又是大孫子湊趣兒,心裏歡喜起來,伸手來接迎春:“二丫頭,可認得祖母呢?”


    賈璉忙著道:“二妹妹,快叫老祖宗。”


    安安靜靜看熱鬧的迎春,聞聽哥哥一聲吩咐,忙把小肥手絞著放在腰間點頭一笑,露出一口細白乳牙來:“老祖宗好,老祖宗安!”


    賈母聞言大喜:“喲,這丫頭,前個我問起,他奶娘還說她口齒笨不會說話,今兒就這樣嘴巧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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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璉跟寶玉一樣毛病,最討厭老婆子了,屋裏隻喜歡小丫鬟伺候,連他奶娘進房他也不自在,隻不過他又張氏耳提麵命,城府比寶玉深些,不會嘵嘵於口。再他幾次發覺迎春奶娘掐打迎春,也聽自己丫頭議論過,說是柱兒娘私下咒罵迎春愛號喪。隻是這話是玉蘭偷偷聽來,賈璉不好發作,也是之前他很討厭父親小老婆鄭貴姨娘,所以睜隻眼閉隻眼懶得理會。此刻聞言,想著迎春乖巧,決定借機嚇唬嚇唬這些刁奴,給迎春出氣:“那些個老婆子說話最是胡咧咧,孫兒從未看見她們好生教導過二妹,她們一貫不盡心,倒怪二妹不聰明,說她天生口齒慢。如今怎麽樣,我不過教她一時半刻工夫,二妹妹這不什麽都會說了。”


    賈母聽了這話頓時沉了臉。


    你道為何?


    皆因賈璉迎春奶娘都是賈母親自首肯指定,全部都是賈府家生子兒。這也是豪門大戶婆婆跟媳婦爭奪孫子親情慣用戲碼。


    張氏當初就對賈璉奶娘人選有異議,她想用張家陪房人家兒媳婦,這樣既貼心又好掌控,卻被賈母強硬摻合攪黃了。


    及至迎春落地挑選奶娘張氏便沒再操心,隻是請賈母示下,由賈母直接點將。賈母見書香世家兒媳婦雌伏,心頭甚慰。不想今日竟出了這事兒。


    賈母倒也不怪賈璉著藥,他是小兒無意吐真言,想來這些婆子又不是之處落在賈璉眼中耳裏了,今日才有這一番話。就是賈璉不著藥,賈母也甚生氣,迎春身邊這些伺候奶媽子婆子實在太不像話,迎春幾時開口說話,她們一個個都不知道,可見平日裏當差何等疏懶輕慢了。


    賈母心裏直是憋悶,氣息也急促起來:這下好了,張氏有得說了。


    且說這話一出,不光賈母不自在,還有一人臉上也火燙燙的,甚緊張,這人便是在賈母麵前有方寸之地的賴嬤嬤。


    要說迎春的奶娘出醜跟賴嬤嬤這個有麵子的二主子不相幹,柱兒娘也不跟他沾親帶故,她犯不著不自在。


    合不該這奶娘嬤嬤雖是賈母欽點,卻是賴嬤嬤采謀推薦給賈母人選。賈母看在幾輩子交情應下了,如今竟出了紕漏。賴嬤嬤陡見賈母變臉心頭直打鼓,生恐自己在柱子麵前一點顏麵由此折了。


    心裏隻怪柱兒娘,費盡心機搭上老太太船,做事又不肯盡心,這不是打老太太臉嗎。叫自己這個中間人搭橋之人如何自處?


    心裏一哆嗦,慌忙從小杌子上站起身子,指著賈璉賠笑圓話:“哎喲,哥兒就是哥兒,小主子的學問,那些老背晦就是再托生幾回,也怕也趕不上喲,老太太,不是老婆子誇口,璉哥兒將來造化不必不小呢。”


    賴嬤嬤這話說的甚是技巧,明麵上誇讚了賈璉,實際上也說了另一層意思,賈璉自小養在賈母跟前,奶娘也是賈母指派,卻這樣的聰慧敏銳,這是老太太教得好,也是奶娘照顧得好。至於迎春開說話奶奶不知,或許並非不經心,真是奶娘不及賈璉教得好,奶娘一個下人婆子,才學不及公府小公子情有可諒。


    張氏也該無話可說了。


    賴嬤嬤這話一說,賈母頓覺挽回了臉麵,臉上帶了笑意兒:“賴嬤嬤快坐下,諾大年紀比不得小丫頭們腿腳靈便。”緊著一個哈哈:“大造化不敢求,總要他們平平安安我就稱心了。”


    賈母這樣說,算是給賴嬤嬤麵子,今日暫時把這個事兒揭過去了。


    賴嬤嬤跟賈母搭檔幾十年,甚為默契,幾下子就將剛才一點不和諧抹平了,就似風過樹梢,蹤跡難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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